一牆之隔,羅府正堂。
顧盼兒獨自站在庭前,看著管家送走兩名官差,半晌無言,這才轉身回到廳中。
不久後管家回返,在下首椅子坐下,隨意坐著說道:
“府衙已經有了論斷,是那羅二勾結匪徒暗害老爺……
而後分贓不均,這才把他留下頂罪,這會兒已經簽了畫押關進大牢,隻等稟明朝廷審定之後處決了……”
“府裏閒錢都已用了打發公人,眼下餘些米麵糧油,大概也隻能支撐月餘,”
管家翹腿而坐,拎起茶壺逕自倒了杯水啜飲:
“老爺這般遭了惡奴毒手,家裏田產房屋地契誰都不知在哪兒,眼看偌大家業,便要煙消雲散,三夫人您不如也早做打算才是!”
顧盼兒看著管家謙恭後倨這般不堪,心中其實厭惡至極……
隻是眼下自己孤兒寡母全無依靠,如何敢觸怒於她……
隻是低腰斂手說道:
“還要您老多多費心,蓉兒年幼,總要將他養大成人,不當絕了羅家香火才是……”
“如今之計,卻也別無他法,說不得將三夫人送回羅家鄉裏,好過這般衣食無著。”
管家年紀不小,一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隻在顧盼兒秀麗身形上逡巡不去:
“倒是可憐了四夫人,入府不久還沒享過多少福分,便又要打發出去,將來如何,卻是尤未可知……”
“老爺生前不是說過,外面放了不少銀錢債款。
若是能收將回來,豈不便可解了眼前危局?”
顧盼兒從未操持家務,哪裏知道其中關鍵……
隻是心急之下,胡亂出起主意。
“老爺已去,債主們欺軟怕硬,豈肯輕易便認?
鋪裏夥計無人管束,怕不是早晚便要攜了錢款便跑,”
管家好整以暇,看著顧盼兒豔麗姿容已是毫不遮掩:
“眼下之計。
若是四夫人壯士斷腕,倒還能有些殘餘。
若是拖延不絕,隻怕到最後,便連片瓦都剩不下……”
“還請……還請管家指點一條明路……”
顧盼兒風月場裏長大,見慣了女子爭風吃醋,卻不知世人人心險惡。
此刻心中隻惦記著幼子安危,哪裏還能顧念其他?
“東門街上吳大官人家裏財雄勢大,願意五千兩白銀接手這片宅子並康安坊四間鋪子,其餘債款折半換成銀錢,隻以借據為憑,其餘一概不論。”
管家又倒一杯茶水,察言觀色看著顧盼兒。
“五千兩?”
顧盼兒聞言一驚,不禁問道:
“便是我房中那張雕花大床便七八百兩銀子,大夫人房裏的拔步床更是兩三千兩銀子,如何便能五千兩銀子賣了此宅?”
管家眼神一冷,哼聲說道:
“老爺一去,房契已然找不到了,你如何證明,這宅子便是你的?
若不是你的,那床便值多少銀錢,卻又與你何幹?”
“家中惡奴沸反盈天。
若非我壓著,怕是早就拆了那大床燒火,如何還值得那些銀錢?”
管家一番惡言惡語,直將顧盼兒說得低下頭去不敢出聲,這才柔聲勸道:
“三夫人嫁到府裏受了許多閒氣……
如今老爺去了,上頭兩位夫人又都不在,您賣了這些身外家業,帶上萬兩銀錢另尋出路豈不正好?
何必每日操心勞力擔驚受怕?
若是再有歹毒家奴起了噁心,連夫人也喪了性命,豈不一切成空?”
顧盼兒悚然一驚,擡頭看見管家色欲上臉、惡形惡狀,不由害怕說道:
“豈能……真若……豈不……”
管家面容得意,從容笑道:
“如今老爺去了,老奴總要照應夫人母子平安,還請夫人放心,眼下隻要早做打算,莫錯過了這般良機才是!”
“且容……且容妾身想想。
畢竟……畢竟茲事體大……”
顧盼兒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之前出生入死早已將她嚇得心膽俱破。
若是再來一次那般險惡場景,卻是想都不敢想,心中隻是想著暫且拖延時日,總要等到嚴濟回來商量對策才好決斷。
“夫人早做綢繆才是,免得夜長夢多!”
管家輕哼一聲……
隨即拂袖起身離去。
顧盼兒愣怔良久,這才起身回到房裏,從奶媽手中接過幼子,想及家中一派繁華竟是空中樓閣,不由便悲從中來,輕聲啼哭起來。
不過兩日光景,老爺押貨出門半路遇害,偌大根基便即轟然倒塌,好巧不巧,逢此大便,兩日裏嚴濟卻出門訪友一直未歸,顧盼兒沒了主心骨,自然惶惶不可終日起來。
正自悲啼之際,卻聽外間丫鬟稟報,說公子嚴濟外面求見,顧盼兒一聽之下,不由喜出望外,將小兒交予奶媽,略略擦了眼睛便出來相見。
有丫鬟在旁,顧盼兒不敢過於表露真情……
隻是素手輕揉口鼻說道:
“公子……回來了……”
嚴濟看她雙目泛紅,已然猜到大概,示意故意支走丫鬟。
顧盼兒心領神會,吩咐丫鬟燒水煎茶,等她離去,這才小聲說道:
“哥哥如何去了這般許久!
府裏出了大事,老爺被惡奴害了!”
想起後半生無靠,她心中悲戚,情郎近在眼前卻又不敢親近,不由更是悲從中來,哭哭啼啼抽泣起來。
嚴濟起身過來將婦人擁入懷中,見她掙紮知道顧盼兒心存顧忌,便即說道:
“丫鬟良久方歸,不妨的……”
顧盼兒放鬆身體任他抱著,哭泣說了方才管家惡言相逼之事,最後才到:
“……奴家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處置,隻盼著哥哥早日回來與奴家拿個主意!”
嚴濟輕輕搓揉婦人臂膀,勾起她下頜輕輕一吻笑道:
“如今我既已歸來,自然要為盼兒安排妥當,且放寬心,一會兒我會會那管家便是!”
“家裏房屋地契平常存放何處你可知曉?
那些借據又寄放何處?
幾間鋪子賬目極其緊要,也要今早抓在手裏!”
聽情郎連珠般發問,顧盼兒有些不知所措說道:
“房屋地契我從未曾見過,想來老爺或者隨身攜帶,或者秘密藏於何處;
借據則是老爺臨行時交付於我,想來他是想著,我隻憑這些借據,怕也要不回多少錢財,所以這才放心交付……”
“至於鋪子賬目,我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何知道賬目何在?”
嚴濟輕輕點頭:
“當務之急,先要找到房契地契,有這些東西在手,自然不怕惡奴欺淩!”
“羅老爺平素睡在何處?”
顧盼兒回憶說道:
“之前一直睡在我這裏,後來有了四房,便都睡在那邊,倒不曾見他折騰什麼東西……”
“大房、二房他都去的極少,想來也不會藏在那裏……”
嚴濟輕輕點頭:
“這般看來。
那邊存在書房可能極大,不如你我同去書房翻找,若能僥倖找到,豈不省卻不小麻煩?”
顧盼兒欣然從命,吩咐奶媽照顧小兒,帶了兩名丫鬟與嚴濟一同來到府裏書房尋找。
嚴濟掃眼書架花瓶,不由說道:
“單是這瓷瓶怕不值個百兩紋銀,闔府作價五千兩,這管家忒也黑心!”
“他為別人牽線,如何說他黑心?”
顧盼兒不由莫名其妙。
嚴濟輕笑搖頭:
“牽線?
不過假託他人名義謀奪主家財富而已,若無這般內應、明知底細,誰敢憑空來買一座空宅?”
“你在下面翻檢,我去高處尋找!”
嚴濟吩咐一聲,縱身躍起攀附書閣架上翻檢起來。
顧盼兒一一開啟書櫃翻看,隻找到幾本豔情小說,題為醉夢、山形雲雲,字裏行間奇人異事,說那男女之事竟然毫不遮掩,不由看得俏臉暈紅。
嚴濟卻不知她境況,覷著眾女不注意間隙,抽出胸前一遝紙張塞入一隻精緻木匣,隨後大聲喊道:
“在這兒了!”
他取下木匣縱身躍下,顧盼兒早已面色紅潤湊了過來,嚴濟見狀不由問道:
“三夫人如何這般臉色通紅?
莫要著了涼氣才是!”
顧盼兒覷著丫鬟們不注意這邊拋了個媚眼給他,這才出聲問道:
“嚴公子找到了什麼?”
嚴濟手托木匣,上面已佈滿灰塵……
此時開了個縫隙,內裏一本古卷之下,赫然便是數張發黃宣紙。
顧盼兒顫抖雙手抽出木匣蓋子,取出上面經書,輕輕拿起紙張驗看,果然便是家中房契地契。
“這座宅子,一棟外宅,四間鋪子,五百畝良田,全都在這兒!”
顧盼兒一一清點,到最後不由興奮起來。
嚴濟松了口氣說道:
“有了這些,便不怕被人攆走以緻流離失所,至於其他諸事,待小生為舅母主持公道!”
當著外人面上,嚴濟乃是羅老爺外甥,自然要叫顧盼兒“舅母”……
隻是她並非正房,有時叫聲“三夫人”倒也無妨,這會兒這般稱呼,自然是說給兩位丫鬟聽的。
嚴濟是老爺親自認下的外甥,這是絕對錯不了的,有他傾力支持,管家還有多大勝算卻尤未可知,兩個丫鬟原本已倒向管家,這會兒自然便又觀望起來。
“你去請管家過來議事,就說夫人有請。”
嚴濟吩咐其中一名丫鬟去請管家,自己便與顧盼兒靜坐等待。
丫鬟煮茶功夫,嚴濟悄聲說道:
“這府裏奇珍異寶古玩字畫無數,便是這本佛經,隻怕便要值愈千金,若不嚴加看顧……
如今樹倒猢猻散,隻怕沒幾日便要被人搬運一空……”
“想要管束眾人,必須要從管家下手。
若是不能降服,便要將他除去,”
嚴濟小聲囑咐說道:
“一會兒你看我眼色行事,見我信號你便嚎啕大哭!”
顧盼兒心中信賴於他,別的自己不會,嚎啕大哭卻是擅長,連忙點頭答應。
不一會兒管家來到……
隻見他人未到肚子先到,洋洋得意進門之後才看見嚴濟赫然在座,不由回頭狠狠瞪了傳話丫頭一眼……
隨即轉過頭來,喜笑顏開說道:
“嚴公子何時回來的?
怎麼也在這裏?”
嚴濟面色沉重答道:
“嚴某剛到府裏,聽聞舅父噩耗,過來勸慰舅母寬心,聽聞舅父去的匆忙,竟是不及交代後事,房契地契遍尋不到,這才與舅母一同到書房尋找。
舅父在天有靈,竟真的被我們找到了!”
管家聞言一愣,知道老爺出事,他當時便命人過來翻找,哪裏見過什麼房契地契?
他心中不信,過來一看那個木匣,心中便即信了七分,心想難道竟是下人粗疏,未曾翻過這高處木匣?
未及細想,卻聽嚴濟說道:
“如今舅父既去,府裏隻剩下兩位夫人和年幼表弟,一起事體,還都要管家照應,方才聽舅母說起有人要買宅院,竟是開價五十萬兩紋銀?
若是果真如此,倒真不妨賣了!”
管家唬得一跳,連忙說道:
“不是五十萬兩!
是五千兩紋銀!”
嚴濟故作驚詫說道:
“莫說這府裏傢俱器物古玩字畫,便光是這所宅子,隻怕也要四五千兩紋銀罷?
我聽舅母說起,大房臥室裏那張拔步床便值兩三千兩銀子,五千兩紋銀,莫不是有人想要巧取豪奪、欺淩舅母表弟孤兒寡母不成?”
他言語轉厲,聲調高昂,一旁顧盼兒得了眼色,連忙嚎啕大哭起來,口中悲鳴哀戚,述說老爺去後有人巧取豪奪、惡形惡狀,如何欺負孤兒寡母,實情如此,她也不是作偽,自然哭得心碎異常。
嚴濟面現哀戚之色,卻問管家說道:
“管家可知,家裏幾間鋪子賬目何在?”
“小的卻不知曉,那賬目竟都丟了,一直也未曾找到……”
見嚴濟逼視過來,管家移開視線,心虛回了一句。
眼見管家鐵了心不肯回頭,嚴濟又問道:
“舅母表弟若是變賣家產,不知管家去往何處?”
管家笑道:
“小人家裏尚有幾畝薄田,倒也勉強能糊口度日……”
婦人啼哭聲中,嚴濟吩咐一旁丫鬟說道:
“去將府裏下人們都招呼到前廳等候,管家有話要說!”
管家連忙出言制止:
“我如何……”
他話說一半,卻被嚴濟猛然躍起按在椅中,厲聲問道:
“管家這般做法,可是要與外人勾結,謀奪主人家財麼!”
那管家被他先聲奪人,平素卑微慣了,哪裏有膽反抗……
隻是瑟瑟發抖說道:
“小的也是為夫人少爺著想,不曾……不曾與人勾結……”
嚴濟轉頭厲色看那丫鬟,將她嚇得一溜煙跑走召集家丁僕役,這才轉回頭來對管家笑道:
“還請管家移步正廳,說不得今日要與大家立個規矩看看!”
管家本想不從,卻被他拎著衣領扯到前院正堂,堂前階下已稀稀落落站了七八個人,見管家如此狼狽過來,不由瞠目結舌、驚訝不已。
顧盼兒哭哭啼啼跟在身後,嚴濟不給她眼色她也不敢停……
隻是被丫鬟扶著,實在哭的累了,便一時聲大、一時聲小,總歸不曾斷絕便是。
見她出來,眾人不由神色各異,有的暗暗鄙夷,有的面現不忍……
尤其顧盼兒平素低調謙和,比之大房二房實在良善太多,家奴之中,倒是鄙夷者少,憐惜者多。
此刻她梨花帶雨,那般秀麗容顏哭的讓人心碎,更是激起不少男子心中疼惜之意。
嚴濟眼見眾人情緒可用,便一把將管家摜在地上,大聲說道:
“舅父屍骨未寒,管家便勾結外人欺淩舅母表弟,竟想以五千兩白銀買下偌大家業!
一番勸誘不成,竟欲強暴主母!”
他手負身後,沖顧盼兒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再次大聲哭泣。
顧盼兒不懂他手勢何意,卻聽懂了此情此景嚴濟此言何意,不由嚎啕大哭起來。
“如此惡奴,不殺之難平義憤!
人人得而誅之!”
嚴濟大聲呼喝煽動家奴情緒,有那平素與管家敵對、受他欺淩之人,已然紅了眼眶,目睹於此,嚴濟大聲喝道:
“你可知罪麼!”
他扯起管家手上用了暗勁隨後鬆手,管家竟然直接跪下口不能言。
“給我打!”
嚴濟擡手一指,顧盼兒更加嚎啕大哭。
人群中人有那魯莽偏激者已然沖了出來,對著管家蒙頭就是一腳;
有那心智清醒,朦朧猜到嚴濟居心的,卻因與那管家有些宿怨,便也過來湊上一腳……
管家平日欺上壓下作威作福慣了,從不將府裏下人放在眼裏,有那少數忠心之人,這會兒眼見人情洶湧,卻也不敢出來輔佐保護。
眾怒洶洶,你一拳我一腳,直將管家打得七竅流血,有出氣無進氣,嚴濟一旁偷眼看著,趁亂上去一腳踹在管家額頭太陽穴上,一腳將他踢死……
隨即抽身回來,繼續一旁大呼小叫。
他身形快捷迅速,卻無人見到他痛下殺手,又過良久,有人發現那管家已經全無反應,這才大喊一聲“死人了”,竟是嚇得倒退數步跌倒在地。
眾人出於一時義憤,將那管家活生生踢死,到此時方才醒覺過來,有人轉身要跑,卻見高牆大院,又往何處去跑?
“呀!
竟然真的弄出了人命!
這可如何是好!
速速報官!
報官!”
嚴濟也是面色慌張,扯來一個年長僕婦小聲吩咐說道:
“你且速去報官!
小心去的晚了,將你定位同罪!”
那婦人嚇得面色煞白,一溜煙出府去了,嚴濟站在管家屍旁大聲說道:
“大家休要驚慌,此人欺淩主家孤兒寡母,家僕出於義憤將他毆打緻死。
雖然有罪,卻也法不責眾!
大家暫且稍安勿躁,嚴某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