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2)

甄永信順著老和尚的手指,向床的另一端看時,看到了另一只水桶,才知道這滿屋子的臭氣,是從那只桶里散發出來的。渴得要命,甄永信使出全身的勁兒,才把兩只桶拎走。先把便桶在山門外找了塊空地倒掉,又拎著水桶去找水井。水井極淺,不足一米深,僅僅是用石頭圍著一道山泉砌了一圈,他等不及拿桶去打水,就趴在井沿兒上,伸著頭去喝,一直感到嘴里的水再也咽不下去,才拿袖子擦拭了嘴角,舀了小半桶水,一搖一晃地回到廟里。

老和尚在喝下半瓢水后,眼里倏然有了亮光,說話聲音也脆響了不少,告訴甄永信,糧食在北墻根兒的箱子里,鍋灶在耳房,柴薪在西廂房的北間,因為南間漏雨了。甄永信聽著吩咐,打開北墻根兒那口米柜時,看見里面只有七八個石頭一樣的東西,取出后,才看清,是風干了的餑餑,應該是香客們素常燒香時帶來的供品,被老和尚曬干后儲藏起來。餑餑已經干裂,像干涸已久的池塘底龜裂的泥塊,甄永信剛咬一口,牙就被硌疼了,仿佛咬了一塊石頭。

“放到鍋里,拿水煮煮就好了。”老和尚說。

按照老和尚的吩咐,沒過一個時辰,晚膳就妥當了,只是用水煮過的餑餑,不像粥,更像是一鍋漿糊。甄永信盛出一碗,想品嘗一下味道如何,不想剛一入口,漿糊就像長了腿,倏忽一下,自個兒就流進肚中,并散發出一種迷人的香味。這種香味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只能用想像來驗證,而想像中,他只聽說過皇帝和極品官員,日常要吃燕窩粥的,但自己從沒見過,就相信眼下自己吃的漿糊,大概就和燕窩八寶粥差不多。這樣體驗著,一缽粥不覺已經喝完,接著又盛了第二缽,第三缽……當要盛第四缽時,飯勺就從鍋底兒發出碰擊聲,這會兒,才想起床上的老和尚正在等粥呢,就把最后的一缽粥端了過去。令人驚奇的是,老和尚喝過一缽粥后,居然也能坐了起來,便溺也不需要那只桶了,這樣,甄永信進廟的第二天晚上,老和尚的臥室空氣,就變得清凈了。老和尚讓他睡到米柜上,并把自己的一條褥子借給他。

這一夜睡得酣暢淋漓,只是醒后感到腳底的血泡,弄得他挺不舒服,才猛然醒悟,這里并不是家,心中未免有些慌憾。老和尚聽他鼾聲停下,憑呼吸的韻律,知道他已完全醒來,便開口和他交談,黑暗中,交談也省了不少佛門用語,一說一聽,一會兒工夫,就無所顧忌了。直到甄永信講完了自己的身世,老和尚才慨嘆一聲,“阿彌陀佛,”然后就把這里的情況靠訴了他。這時他才知道了,三天三夜的行走,自己已完全逃脫了老毛子的轄區,到了營口的地界,這座廟往西不過十里,就是熊岳城,一當了解了這一點,甄永信心里才算安穩下來,多少天里揮之不去的恐懼,也隨著消失殆盡。聽到老和尚要留他在這兒避難時,也沒咸到意外,盡管心里清楚,他的留下,對老和尚未來的日子,是不可或缺的。

為了他行游方便,老和尚給他起了法名,叫甄悟,既保留了他的本姓,又有佛家韻味。并在天亮時,坐在床上,兩手顫抖地給他削了發,鈍刃的剃刀,把他的鬢角和后腦勺都弄破了,傷口滲出血絲,好久都沒痊愈。剃頭時,老和尚又把廟里的一些暗藏的機關告訴了他,比如遇上兵匪滋撓時,可以打開神像屁股下的機關,到下面的地窖里躲避,也可以從他現在睡覺的地方——那個米柜里,打開靠墻的機關,從東耳房逃走。

沒過幾天,腳傷就痊愈了,可以行走自如,甚至步履要比過去輕盈。在他煮完最后一個風干餑餑的那天早晨,老和尚舔過飯碗之后——平時他們是不洗碗的,用舌頭舔光殘粥,挨著擺在老和尚床下,把他叫到床邊,輕聲說,“頭晌,你下山一趟,到山下王家村去,去找王萬財,你拿兩條紅絲帶去,”邊說邊從枕頭邊兒拿過一個小包裹,里面盡是些紅絲帶,應該是香客們祈福時系在廟里的村上的,被老和尚收拾起來放好,“進門就說是我叫你來,給孩子祈福的。你把這紅絲帶,系到他孩子的腳腕上,讓他孩子五歲前不要解開,就說這是避邪箍。一切都做完了,你告訴他,說靈不靈,要看他心誠不誠,佛前許愿,不可反悔,一旦反悔,萬事皆空。這些話說完,你徑直回來就中,不可跟他多打閑語。”

甄永信一一記著,諾諾應命。師傅說罷,轉身拎起木魚要走。“慢著,”師傅又說,“把衣服換下,穿上我這件袈裟,哪有出家人穿著馬褂化緣的。再者,他要問起我來,就說我身有小恙,不便下山,要問起你來,就說從泰山岳廟云游至此,是我才收的徒弟,法號甄悟。”老和尚把話交代清楚,閉上眼睛,向他揮了揮手,甄永信就下了山。

進了村,甄永信敲了幾下木魚,尋人打聽王萬財家的住址,徑直奔了去。聽到狗叫,王萬財推門出院,臉上喜滋滋的,見了眼前的和尚,明顯露出幾分生怯。年輕和尚并不和他閑談,劈頭就說,“我家師傅叫我來府上給貴公子祈福,阿彌陀佛。”邊說邊徑直往門里走。王萬財喝住狗叫,在后面跟著,直到和尚進屋,直奔妻子的產房,王萬財試圖阻止,和尚卻從懷里掏出兩條紅絲帶,在主人眼前晃了晃,嘴里振振有詞兒,“阿彌陀佛,無妨,無妨,我只是奉師傅之命,來給貴公子系上避邪箍的。”

“敢問小師傅的師傅的法號。”

“阿彌陀佛,三官廟慧通方丈便是。”

王萬財恍然若悟,就把這和尚讓進產房。炕上產婦拿毛巾裹著頭,嬰兒正在襁褓里酣睡,和尚叫產婦把襁褓打開,和尚把紅絲帶輕輕系好,出了產房,把老和尚吩咐的話,一字兒不差地交代給主人,就飄然而去。果然,甄永信前腳剛跨進山門,就聽見山下有人吆喝著牲口上山,過了一會兒,一頭騾子把一石米馱上山來,甄永信親自打開米柜,指揮來人把米倒進米柜,王萬財千恩萬謝后,恭恭敬敬地下山了。

老和尚看出徒弟的慌惑,不等他問,就泰然自若地開了口,“上月初,王萬財老婆臨盆前,到廟里來許愿,求我作法幫他老婆生個兒子,在這之前,他老婆已生過七胎,全是丫頭,當時他應許說,要是應驗了,就送一石米來。我給他作了法,告訴他,要是不靈,讓他趕在老婆月子里再來,我再送他一副生子靈藥,保準下一胎得子。眼下都一個多月了,他沒來,我就知道他已經得子,只是心痛一石米,不肯還愿罷了,所以才派你去。”

甄永信渙然若釋,納悶的只有一點,“敢問師傅是如何做的法?”

老和尚撇了撇嘴,臉上掠過一絲不屑的微笑,“隨心所欲,即為法。”

“那師傅肯教弟子制作送子藥嗎?”

“那有何難?”老和尚深呼一口氣,“凡天下無毒之物,皆可入藥。”

“那要是不靈,可咋整?”

“阿彌陀佛,心誠則靈,萬一不靈,那是他心不誠,能奈我何?”說罷,老和尚就闔上眼皮,毫無顧忌地笑了笑。甄永信也似乎豁然開了竅。正是從這時起,甄永信對權術入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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