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3)

玻璃花兒眼是在半年后才發現了問題,盡管在此之前,丈夫的生意出奇地好,每天早出晚歸,常常夜不歸宿,可是帶回家的銀子,卻出奇地少,一追問起來,不是說受朋友之托,不好意思收錢,就是說拿錢去請朋友喝酒了。因為丈夫的家族有敗家的基因,從前丈夫又有好吃懶做的毛病,對丈夫的這種解釋,她就深信不疑,每天聽了,只是潑罵一通了事,卻一點效果都沒有。直到一天晚上,丈夫帶著酒氣回來,妻子問他又去哪兒喝酒啦,丈夫就說和賈南鎮一塊喝酒了,而那天傍晚,賈南鎮正好到他家里來找他,并在他家里等了很久,剛剛在他進家前不久才離開。玻璃花兒眼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相信這平日里被她訓斥得瘟雞似的丈夫,居然敢這樣從容不迫地騙她。她勉強忍住了心里的憤怒,沒發作起來,裝著沒事一樣,說了聲,“上炕睡吧。”自己先鉆進被窩。就在這時,一種擔心,猛然躥上心頭,她恍惚覺得,丈夫大約已有半年多沒和自己有事了。便相信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瞞著她。

第二天一早,她剛起身做早飯,丈夫也跟著起來了,穿上衣服,簡單洗一把臉,就打算外出。

“這么早?”妻子問。

“今天大姑山有一家要看房身,得早點兒。”

“那不吃飯啦?”妻子又問,一點也沒表示出懷疑。

“不了,到城外吃點果子就有中。”

丈夫剛出了大門,妻子麻利地解下圍裙,提著燒火棍,跟在了后邊,盯著前面匆匆行路的黑影,一直跟到西南角的三間臨街的房前。原本她是打算捉奸在床的,無奈一聽見屋里有女人的說話聲,腦門子就直往上,扼制不住地直奔過去,拿燒火棍哐哐地砸門,狂聲吼著,“你給我滾出來!你個鱉犢子!”

屋里倏然滅了燈,變得寂靜,繼而是低聲的嘀咕,接著就看見一扇窗被高高抬起,一個黑影從里面躥了出來,玻璃花兒眼顧不上仔細端詳,就一棍子打了過去,黑影像受了驚的馬駒,抱著腦袋向北狂跳。這天清晨,金寧城被一個娘兒們的狂罵聲吵醒,起身早的市民,還能看見,兩個黑影,像馬拉松運動員做最后沖刺,穿過城市街道,從西南角,向東北角疾馳而去。

乖巧的丈夫跑回堂屋,就知道這里是這次賽跑的終點,撲通一聲跪下,嘴里一迭聲說著動聽的話,哀求妻子原諒他、可憐他,并指天發誓,以后再也不敢了。妻子根本無心聽他傾訴衷腸,拿燒火棍敲他的腦袋,丈夫仿佛一個武林高手,跪在地上,還能左閃右躲,狂怒的妻子就找來一棍繩子,將丈夫反剪雙手,捆綁起來,把繩子的另一端系到門框上,拉起繩子,丈夫就被吊在了門框上。多年以前,丈夫曾用這根繩子,到父親墳前,要在一棵歪脖樹上了結自己,給一個老獵人打斷了一截兒,現在這繩子真的派上了用場。

被吊起的丈夫,成了離開了地母的安泰,玻璃花兒眼幾乎不需要瞄準,就能將燒火棍準確無誤地敲到他頭上。她先拿燒火棍敲他頭部,丈夫每慘叫一聲,她就覺得舒服一點兒。丈夫頭上布滿了燒火棍的痕跡,她就開始敲打他的,接著是抽打那玩藝,把丈夫痛得死去活來,都暈了。這時丈夫才明白,自己滿腹經綸,聰明的才智,巧舌如簧的辯才,在妻子的燒火棍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助。

玻璃花兒眼是在懲罰風流的丈夫已經累得精疲力竭、坐在地上休息時,才忽然想起,還有一個禍首,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便又爬了起來,操起燒火棍,沖出大門,披頭散發地往西南角跑去,沖進那間低矮的房間,這時她才明白,自己遲到了,這里的禍首,已經逃掉。過度的憤怒,只能發泄到一些壇壇罐罐上,直到出了氣,才班師回府。

正是從這一天起,倒霉的丈夫遭到了軟禁。為他劃定的活動范圍,是從堂屋,到街門的門檻以內,一旦違禁,嚴懲不怠。妻子的想法很現實,與其讓這個荒料白吃飽跑到外面風流鬼混敗家,倒不如把他關在家里坐吃山空。反正都是敗家,但后者至少免去了她爭風吃醋的煩惱。為嚴格執行軟禁令,街門從此整天上著鎖,只留下一把鑰匙,系在她的腰帶上,而且是打了幾道死結的。孩子們上學或者是來了外人,必須用力敲門才行。擔心午睡時,丈夫會趁機溜走,每天午睡前,玻璃花眼都要用那天捆綁丈夫的繩子,拴住丈夫的腳踝,而另一端則系在她自己的腳踝上。系繩子的結扣是她親自發明的最新的系法,任何人都摹仿不了,一旦結扣出現了問題,她就能準確判斷出丈夫暗地里曾解開過繩子。這樣,午睡時,如果丈夫不想睡覺,就只能在以繩子為半徑的范圍內活動。辦法奇異精妙,措施得當有效。

事情是賈南鎮最先發現的。幾天沒見到甄永信,賈南鎮心里就有些納悶兒。他首先排除了患病的可能。因為患病,甄家人不會封鎖消息,何況三天前,他還去拜訪過;接著,他想到的是到外地去做一個大活兒,可細想一下,也不對,他知道甄南鎮是不做法術的,可除了巫術,別和道術,根本不需要這么長時間,何況每次外出做事,他通常都到卦攤上告訴一聲。在排除了各種可能后,還沒得到一個可信的說法,他就決定收攤后,再去探訪一次。

甄家大門是鎖著的,使勁兒敲了幾下,里面才有人應聲,聽到是賈南鎮的聲音,玻璃花兒眼就開了鎖,彬彬有禮地讓進賈南鎮,說了些“吃了嗎”、“再吃點吧”之類的淡話,把賈南鎮讓進正房里屋。甄永信坐在炕上,客氣了幾句,讓賈南鎮坐到炕沿兒。

“你在家呀。”賈南鎮進屋就抱怨,“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多少天見不著你,心里有些發毛,大前天來過,說你到城外做活兒還沒回來……”賈南鎮還要往下說,甄永信就向外屋奴奴嘴,賈南鎮看時,發現玻璃花兒眼正在外屋收拾鍋碗,卻始終和房門保持著合適的距離,豎著耳朵在聽里屋的動靜。賈南鎮識趣地收起話頭,扯了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只是當甄永信坐乏了,伸開腿時,他才看見,甄永信的腳踝上,有一箍紫色的痕跡,仿佛死囚犯常年戴著鐐銬留下的瘢痕。“怎么回兒事?”賈南鎮吃了一驚,指著瘢痕小聲問。甄永信像受了驚嚇的小動物,立刻把腿收了回去,一邊向賈南鎮使眼色,賈南鎮知道,這是不讓他出聲,卻分明又看見甄永信臉上、脖子上,有棍子抽打過的痕跡,心里跟著一陣酸痛,幸虧甄永信久經考驗,此時依然神閑氣定,談笑風生,多少緩解了賈南鎮的驚悸。瞅準玻璃花兒眼到門外潑水的時機,甄永信麻利地把一個紙團塞進賈南鎮手,小聲說了一句,“明天中午來。”

兩人又大聲地說了些閑話,賈南鎮起身告辭。玻璃花兒眼親自客氣地把他送到大門口,鎖上街門,才放心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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