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映月

九百九十年前。

是夜,黑鐵山以東的妖界火光通明,處處張燈結彩,喧聲沖天,各類妖魔不論形色,均傾巢而出,一邊高聲歌唱,一邊跳著雜亂的舞步,朝著同一方向魚貫而行。

從云端俯瞰,群妖的行列宛如是四條黑壓壓的大河,蜿蜒流動,最后在靈穴朱雀巖匯聚。

座落于朱雀巖的頂端,層巒疊嶂,共七重屋檐的鳳昭宮散發著夜明珠般的朦朧金黃云靄,就連千丈遠處天頂的夜云也染上了柔和的光波炎彩。

萬妖夜行的目標正是這座霞光燦爛的宮殿,因今晚乃是尾玄國女王,天下第一大妖,真月九千輝映院的萬年大壽。

斜倚在鳳昭宮正殿寶座之上,身著龍袍,頭戴鳳冠,九千院一派悠閑地望著臺下的紛亂,數百女狐正分成好幾組人,或接送嘉賓,或收受壽禮賀金,或引領來客到階下參拜,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到處都鬧哄哄地喧聲如沸,顯然宮內已擠滿了各路妖怪。

妖界素有傳說,凡能累積萬年修行的妖怪,最終都將受天庭召點,登天化星,于銀河河畔享無限壽祿。

且傳說又云,當大妖登天之時,其親朋好友、一族老小,俱能沾其福德,一并升天,于天界共享無窮喜樂。

是以群妖爭先恐后地獻上賀禮,可不是因為他們為九千院壽達十紀感到開心,反而多是出于一己之私,寄望自己送的禮物能獲得九千院的青睞,日后當她躍升天界,化身星宿時,衣袖也能不忘往自身卷來。

高臺之上的九千院望著下頭那一團又一團營營鉆動,朝著自己跪拜的妖怪,只是面露微笑,對他們的算計自是心知肚明。

(不過,看這樣子……恐怕光收禮就得收個十天半月的……

九千院目光穿透鳳昭宮金黃燦爛的宮墻,望向宮外,只見群妖夜行的陣丈蔓延五百余里,末端幾乎都快觸及黑鐵山山腳了。

一想到自己還得在這兒坐上那么久,九千院便不禁心生厭煩,右手一抬,以衣袖掩口,打了個大呵欠。

(真是無聊,今日可是本宮萬年大壽,難道沒有什么新鮮事嗎?這樣下去,萬年大壽和九千壽、八千壽也沒什么差別了……

九千院把玩著自己今年甫長出的第一萬條尾巴,心不在焉地四處觀望。

突然,在距離鳳昭宮不遠處,眾妖突然像是見到貓的老鼠一樣朝四方退散,一條不祥的黑色身影夾帶著飄忽的赭紅毒霧,從地底竄了出來。

見多識廣的九千院一眼便認出黑影的真面目,來者乃是喪瘟尸屠鼠,系萬年之前與她同穴而生的妖怪。然而諷刺的是,萬年造化之后,兩人一為妖界霸主,一則淪落至地底,以食尸啖腐為生,其中差距豈是云泥可譬。

(……是她?這死耗子已經好幾百年都沒出土了,怎么這么不巧,挑在今天出現?

憶及過去種種,九千院眉間一皺。

過了一會,九千院發現那黑影正用蹣跚的步伐朝著鳳昭宮緩緩走來。

(這死耗子,該不會也想來給本宮送禮吧?哈二天到晚蟄居在墳場底下的尸鼠有什么東西可以送給本宮?好,今天就把和她之間的孽緣斷個干凈!

九千院心中雖嗤之以鼻,但仍默許了這不祥之客的拜訪,未以妖力驅趕。約莫一個時辰之后,鳳昭宮外響起了陣陣的驚慌喊叫。

“去去去!快滾開!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今天可是娘娘大壽之日!別來觸霉頭!”

尾玄國女狐們尖銳的怒罵此起彼落,來訪眾妖的嫌惡聲亦是不絕于耳。

“不要緊,讓她進來。”

九千院讓她們吵了半天,這才笑道:“今天是本宮大壽之曰,來者不拒,再說,你們也不敢真的去擋她吧?”

“可是……娘娘……”

領頭的女狐不安道:“她會傷了宮里的擺設……”

“你聽見本宮說什么了吧?”

九千院輕描淡寫地道。

“是!”

領頭女狐不再多說,“別擋了,讓她進來!”

伴隨著陣陣驚呼聲,佝僂的黑色身影踩著鳳昭宮光可鑒人的玉石地面,蝕出一道又一道虛弱的薄印,緩緩進入了正殿,她周身的毒霧遮蔽了半邊大門,連梁柱上系著的精巧簾幕都被熏得萎縮干涸。

她懷中像是抱著什么東西,一襲黝黑的鋼毛將她蜷縮的背影完全遮蔽,頭壓得低低的,簡直就像是怕被人見到自己的模樣似的。

本來把正殿擠得水泄不通的眾妖一見到黑影走進,不論知不知道她是誰,都是面露厭惡,躲開毒霧,掩鼻快步而出,轉眼之間,殿內空蕩蕩地只剩尾玄國眾女狐。

“嘶……嘶……”

黑色身影虛弱地喘著氣,口中噴出的氣體帶著鐵銹的顏色,身上滴下的汗水在地上燒出一個又一個的小洞,任誰都看得出,此人渾身上下都是要命的劇毒。

從朱雀巖到鳳昭宮這段路雖不長,但對長期蟄居地下的不祥之人來說,顯然十分吃力。

女狐們靠墻躲得遠遠的,同時用憤恨的眼神瞪著這名全身漆黑的妖女,無言地責怪她玷污了九千院的大壽。

“……好久不見了,喪黑女。”

九千院緩緩開口,“什么風把你吹到本宮這兒來的?”

“啊……啊……”

聽見九千院喊自己的名字,劇毒尸鼠抬起了頭。

只見在黝黑鋼毛之下,是一面無血氣、瘦骨嶙峋的女妖,她眼眶泛黑,膚色如臘,一對嘴唇呈現赭紅色,有如龜裂的久旱大地。

她睜開細小的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九千院背后的層層堆疊,有如萬朵彩云的卷卷金浪,高度幾乎快頂到鳳昭宮雕工精細的天花板。

整整一萬條尾巴占據了高臺后方的所有空間,就像是佛陀身后的智慧祥光一樣燦爛耀眼,令人本能地心生敬畏。

和九千院相比,喪黑女那如同慘遭熾陽照射的污石的身子,顯得更加微薄了。

似是因為久居地底,忘了怎么說話,有好一會,喪黑女都只是讓嘴唇上下蠕動,發不出像樣的聲音。

“好……好久不見了……褐尾……”

最后,喪黑女才終于用顫抖的嗓音說,“恭喜……恭喜你……萬年大壽……”

喪黑女的微弱嗓音被寬敞的正殿給吸收,除了九千院之外,旁人根本聽不見。

“本宮早已拋棄俗名,別用那兩個字稱呼本宮。”

九千院冷冷道:“不過,本宮倒是沒料到今天會在這里見到你。”

“因……因為我……老身一直住在地下……”

喪黑女顫聲回答,“而且……這件東西……很花工夫的……”

“這……這是……”

喪黑女用干癟的手,把那團緊緊抱在胸口里的東西遞了出去,“老身給你的禮物……”

只見喪黑女掌心上捧著一疊整齊的漆黑衣裘,九千院一眼便看出那是喪黑女用自身鋼毛編織而成的。

(還以為這死耗子費這么大工夫從地底爬出來是要給本宮什么東西呢,竟然是用她的毛發編成的衣服,野人獻曝到這地步,也真是天下奇聞了。

“多謝你的費心,編這裘衣想必花了你不少力氣吧。”

九千院淡淡道:“把東西交給那邊的小孩就行了。”

“你……你不馬上穿嗎?”

豈料,喪黑女竟然如此問道。

“本宮日后如有需要,自然會取出再穿。”

九千院回答。

“不行,你得現在就穿上。”

喪黑女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膽,居然這樣道。

“你已經活了一萬年,招引天地妒忌,假以時日,必有大難,老身的毛裘足以防備世間一切災噩,你現在趕快穿上吧。”

九千院一聽,再也按捺不住,頓時勃然大怒,無形妖力一綻,頓時震得鳳昭宮梁柱動搖,“唧唧”作響,眾女狐感應其怒氣,個個嚇得跪伏在地,寒毛倒豎。

喪黑女不知她這番話已經嚴重冒犯了九千院,也沒感應到四周的劇烈變化,還一派天真地望著高臺上的萬年大妖,只盼能見到自己的毛裘圍繞在她雪白的雙肩上。

“臭耗子,本宮給你一點面子,你就騎到本王頭上來了?”

九千院高聲喝道,嗓音夾帶無邊妖力上沖九天,不但將鳳昭宮頂上的夜云吹得一干二凈,就連朱雀巖上的眾妖也被卷走了大半,僥幸沒被吹走的妖怪都嚇得呼天喊地,口中連連呼頌九千院的名號,生怕是自己惹惱了這位妖界霸主。

“別以為你和本宮一樣活了一萬年,就可以對本宮如此無禮!萬年來,本宮潛心修行,勵精圖治,從無有一日松懈,才能有今日榮華。反觀你這一萬年來做了什么?還不就是鎮日巡徊于墳場墓地,以大啖尸首為樂?同樣一萬年,你的一萬年和本宮的一萬年,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今日本宮收下你的禮物,但明日之后,若再讓本宮聽聞你和人吹噓本王和你乃系出同源云云,本宮必不饒你!”

九千院喝道。

語畢,鳳昭宮內一片死寂,除了喪黑女的喘氣聲外,沒有人敢發出半點聲音。

“你……你說什么?”

過了好一會,喪黑女才啞著嗓子,顫聲道:“你…你以為老身……是為了什么……”

喪黑女慘白如蠟的臉孔開始浮現出不祥的赤黑色,紫得發亮的爪尖從五指末稍探出,緊緊扣在那件黑裘上。

“要不是……要不是為了成就你的大業……老身何必忍受眾人辱罵,過著這種污穢下流的生活……”

喪黑女眼眶內陣陣淚光閃爍,“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種話來……”

“你是吃尸肉吃到失心瘋了嗎?”

九千院聽了更加不悅,“本宮的一切都是憑借自身努力而來,跟你這幾百年才出土一次的耗子有何關系?再胡言亂語,就算今日是喜日,本宮也不得不出手了!”

“咕、咕咕、咕咕咕咕!”

突然間,喪黑女身軀搖晃,仰頭大笑,但她閉著嘴巴,笑聲全都含在喉嚨里,聽起來格外詭異。

“褐尾,你大概覺得天下沒有人能傷得到你吧?”

突然,喪黑女話鋒一轉,“要是老身說,我這條不中用的耗子可以傷到你呢?——九千院一聽,更是怒不可遏,但臉上卻是怒極反笑。

“哈哈哈!今天真是開了眼界了,沒想到世上竟然有人敢小看本宮!”

“很好,那我們就來打個賭吧!”

九千院臉上笑容消散,厲聲道:“只要你能傷本宮一根汗毛,不但你對本宮的諸多無禮全都一筆勾消,本宮更當場穿上那件耗子毛編的裘衣給你瞧瞧!”

“但是,要是你傷不了本宮……”

九千院往喪黑女身上一瞪,僅用視線便讓她往后滾了兩圈,久久站不起來,其意不言而喻。

“好……好啊……”

喪黑女掙扎著爬回原地,“這是你說的……可別反悔了……”

與九千院的預料相反,喪黑女竟然答應了。

(這死耗子,看來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也罷,今天就讓她吃點苦頭,也不用到取她性命的地步,斷她手腳即可。

九千院已經記不起來上次受到皮肉之傷是幾千年前的事,畢竟以她的妖力之強,除非天上星宿下凡,地上斷無人能傷她分毫,是以根本不把喪黑女放在眼里。

接著,在尾玄國眾女狐驚愕的注視下,九千院遞出幾條尾巴,停在喪黑女面前。

“動手吧,讓本宮瞧瞧你有何能耐?”

九千院冷笑。

喪黑女不答,趨上前去,握住其中一尾,恰好便是今年才生出的第一萬條尾巴。

只見她鼻吻忽地往前伸長,頸子以上變成了一顆頭窄眼尖的耗子頭,大嘴一張,一口亂牙便往九千院的尾巴上猛力咬下。

四周的女狐們見狀,均發出驚怒的喊叫聲。

就在那一瞬間,九千院心頭一冷,只覺有什么東西在暗中作祟,想要把尾巴抽回,但已經來不及了,喪黑女已經咬住了她的尾巴,只是礙于她的強大妖力,尖牙并未咬穿皮肉。

過了一會,一道漆黑的惡氣如絲如縷從喪黑女的尖牙里透了出來,滲進九千院的毛皮之中。

九千院大驚失色,幾乎同一時間,尾巴上的妖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沿著脊髓逆流而上的惡寒,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接沖進了她的心窩。

[這是……這是什么……為何本宮的妖力竟完全無法抵御?

喪黑女的尖牙這才剌進了九千院的尾巴里,錐心之痛立刻在九千院體內擴散開來。

“啊啊啊啊!”

九千院在劇痛之下,余下的尾巴一掃,想要將喪黑女擊飛,但卻渾身都使不上力。

喪黑女見狀,下顎收緊,四肢著地,恢復鼠形,咬緊尾巴,往旁邊翻了一個筋斗,只聽得陣陣筋脈斷絕聲,九千院的一條尾巴竟被硬生生地咬了下來。

鮮血飛濺,九千院回過神來,立刻運起全身妖力想要治愈傷口,但體內惡氣作祟,妖力觸不及傷口,無法將出血止住。

“該死的……該死的畜生!你用詭計算計本宮!”

九千院大怒,背后的九千余尾一起晃動,無匹的妖力凝聚成雷,轉眼就要轟向尸屠鼠。

“撲通、撲通……”

劇烈的心悸在九千院胸膛里響了起來,九千院只感到眼前黑血如泥擴散,將視野都染成了紫色,骨髓深處更涌出一股難以壓抑的饑渴,受到那股貪欲驅使,她發現體內妖力正無視她的意志,朝著四周強索生氣。

(糟了!

情急之下,九千院再也無法分心對付尸屠鼠,她雙腿一盤,打成蓮花,強行凝聚心神,但已然遲了。

只見鳳昭宮里輝煌的霞光迅速黯淡,墻邊的眾女狐一個個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轉眼皮干肉萎,一命嗚呼。

“帶著所有族人,立刻退出朱雀巖!”

九千院以念力高呼,“直到本宮說好之前,不準停下腳步!”

領頭的女狐慌恐答應,領著眾女頭也不回地奔出鳳昭宮。

陰暗的正殿里,只剩下銜著九千院尾巴的尸屠鼠,她不受九千院狂奔的魔力影響,站在高臺前方,正面對著九千院充滿憤恨的目光。

“這下你知道了吧……褐尾……”

尸屠鼠緩緩說:“若非老身這一萬年來替你保管這個猙獰至極的惡性……你豈能有今日?”

“你……你說什么……”

九千院怒目圓睜,完全不信尸屠鼠所言,“本宮的惡性?少胡說八道!”

“是不是胡說八道,你自己心里有數……”

尸屠鼠回答,“否則以老身這等微薄妖力,別說是尾巴了,連你一根毛都咬不掉……”

“本宮……絕對饒不了你……”

九千院根本聽不見尸屠鼠的聲音,她眢目欲裂,在怒火的催動下,體內兇狠的惡氣宛如脫韁野馬,轟然朝四面八方奔去。

“轟隆隆”地,鳳昭宮梁柱朽壞,磚瓦潰散,鑲金貼玉的天花一塊一塊掉了下來。

“老身走了……”

尸屠鼠道,轉身欲離,“你好自為之,褐尾。”

“站住……給本宮站住!”

九千院怒道,但渾身妖力都拿去壓抑體內的惡氣,根本動彈不得,自然也無法起身追趕。

銜著九千院的斷尾,尸屠鼠往搖搖欲墜的大門奔去,身上已經不再散發毒霧。

正殿轟然倒垮,九千院只能恨恨地望著尸屠鼠的背影被木石掩埋,無計可施。

(不行,這樣下去,別說妖界,恐怕連人間都會被本宮體內的惡氣吞食殆盡!如今之計,只能先暫以元神離脫之術,迫使肉身沉眠!

九千院低頭下瞰,眼光透過崩落的地板,直達鳳昭宮底下的朱雀巖。

(鳳昭宮塌得正好,本宮索性就在朱雀巖上挖個大洞,以鳳昭宮殘壁為蓋,把肉身封進朱雀巖里,這樣一來,至少可以將惡氣影響的范圍減少至方圓五里之內……

(沒想到……本宮竟在自己的萬年大壽上淪落到這等地步……尸屠鼠……本宮就算死了……也絕不放過你!

一邊施行秘法,九千院胸中滿是怨毒,心中暗暗發誓,一旦將這惡氣驅離,就算將天地都翻轉過來,也要找出尸屠鼠,將她碎尸萬段,才肯罷休。

在“轟隆轟隆”的巖石碎裂聲中,雄偉的鳳昭宮連同九千院的肉身,便這么沉進了朱雀巖之內。

“九千院,我娘的骨灰……我不帶著走,心里不放心。”

九千院聽了,微微一笑,下顎一揚,吞油婆便捧著望云氏的骨灰壇來到邪犽身旁。

“嘿嘿嘿,看不出你這毛頭小鬼還挺孝順的……”

吞油婆邊笑,甲殼底下千萬只細足一邊抖動。

邪犽小心翼翼地從吞油婆干硬的手里接過母親的骨灰壇,和九千院再次道謝。

“不用謝本宮,你們兩人自己小心,那骨灰上的邪術未除,說不定還潛藏著什么危險。”

九千院叮嚀,“霧凌,路上要是發生什么不尋常之事,記著先讓本宮知道。”

“是,小的謹遵娘娘吩咐。”

霧凌欠身道。

“那你們便去吧。”

九千院揮手道。

待霧凌和邪犽退出營帳之外,九千院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無蹤。

“小姐,您怎么了?”

吞油婆詫異道。

“……沒什么,只是那壇骨灰讓本宮想起了一個討厭的東西……”

九千院眉頭微蹙,“讓他們把骨灰帶走,實在不知是好是壞……”

按著自己的胸口,九千院又想起了九百年前的那場劇變。

“我說這鏡泉國也太慘了吧,都飛了快一個時辰,竟然連個活人都沒看到。”

霧凌嘆道。

霧凌頭上的外套被風吹得高高鼓起,邪犽抱著她的腰,雙肩一邊背著霧凌的行李,一邊背著母親的骨灰。

在兩人二十丈之下,是鏡泉國干涸龜裂、毫無生氣的荒涼大地。

“大概是因為外頭的人一直在打仗吧,從我有記憶以來都是這樣。”

邪犽道。

“這想必都是那個叫明持王的家伙害的。”

霧凌不禁慍道:“這家伙真是罪該萬死,不但害得國家荒蕪,還用咒術害死你的娘親。”

“沒錯!我一定要把這畜生找出來,碎尸萬段后,再讓他變成幽鬼,永世不得安寧,才能報我母親的大仇!”

邪犽一聽,立刻滿腔怒火,口氣激昂起來。

“我知道啦,你不要那么激動,這樣我很難飛耶!”

霧凌連忙安撫。

“好……那我把這口氣留到明持王面前再發。”

好不容易,邪犽這才平靜下來。

飛著飛著,兩人終于脫離了不周林外圍的大荒漠,地上開始出現了綠意。

“怪了,怎么有股焦味?”

忽然,霧凌聞到一股異味。

“真的耶!”

邪犽亦奇道:“附近有人在放火嗎?”

“邪犽!你的背上!”

由于焦味越來越濃,霧凌不禁低頭一望,這才發現邪犽左肩的布囊竟然燒了起來。

“什么?”

邪犽轉頭,見到背上閃爍著淡淡的藍色磷火,不禁大吃一驚,“這是……鬼火?”

就在兩人驚訝時,幽幽磷火燒斷了邪犽背上的布囊,一團黑球樣的東西立刻往下直墜,正是邪犽母親的骨灰壇。

“娘的骨灰!”

邪犽大驚,不假細思,雙手一松,跟著往下飛躍。

“邪犽!”

霧凌大驚,連忙改變方向,追在邪犽身后,“你這傻瓜!不會飛還往下跳!”

好不容易,霧凌趕在邪犽墜地前抓住了他的腰帶,但邪犽卻來不及搶回母親的骨灰壇。

只見在自己眼前兩丈之處,骨灰壇“光當”一聲,裂成無數碎片,漆黑的骨灰跟著飛濺一地,和砂礫雜石混作一氣,就算想撿也無從撿起。

“娘……娘……”

邪犽見狀,心痛萬分,兩腳一落地,便跪在散落的骨灰旁,雙眼一陣酸熱,“怎么會這樣……”

“別傷心,邪犽。”

霧凌柔聲安慰,“幸好我們離娘娘不遠,把周圍的土石全都帶回去,請娘娘將骨灰恢復原狀就好了。”

“對……你說得沒錯……”

邪犽一聽,用力揉了揉眼,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九千院神通廣大,要把母親的骨灰從一地的砂石中分離出來,想必不成問題……

豈料,就在兩人攤開布囊,準備收集土石時,竟吹起了一陣帶著腥味的惡風,當著邪犽的面把望云的骨灰從地上刮了起來。

“啊啊!啊啊!”

邪犽連忙伸手去抓,但風氣無形,根本無法捉摸,“混帳!住手!這是我娘的骨灰啊!”

一旁的霧凌見狀,心中又驚又疑,詫異萬分。

(這風怎么什么不刮,只刮邪犽母親的骨灰?而且風中又帶有惡臭,絕非自然之氣……

只見那股漆黑灰燼乘著風,卷成漩渦狀,朝著西北方越行越遠,卻仍清晰可見。

“姐姐!快!我們快追上去!”

邪犽氣急敗壞。

“邪犽,你等等,這風有問題,讓我先和娘娘報告……”

“不行,它快不見了啊!霧凌姐姐!”

邪犽按捺不住,拔腿往前奔去。

“……抱著我吧,用跑的追不上的。”

霧凌無奈,只能重新披起外套,飛到邪犽身邊。

抱著霧凌的腰,兩人尾隨腥風,一路朝西北飛翔。

轉眼,已經是黃昏時分。

望云氏的骨灰在空中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一會東一會西,毫無定性地亂飄亂卷,讓帶著邪犽的霧凌追得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額上也汗水淋漓。

(這……這風也未免太奇怪了吧!方向變換不定就算了,還老是飄在讓我們感覺追得上的地方……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姐姐……天快黑了!”

邪犽兩眼緊盯著黑色漩渦的去向,不安道。

一旦天黑,骨灰融入夜色,就算霧凌和邪犽兩人眼力再好,也很難從漆黑中辨出骨灰方位,遑論繼續追蹤。

“我知道……可是……”

霧凌嘆道,身上帶著邪犽,實在是快不起來。

再追片刻,天際的紅霞變成了紫色,又變成了藍色。

(天快黑了……這樣下去會跟丟的……

就在黑夜即將完全降臨之前,兩人所追逐的黑色漩渦產生了變化。

只見它猛然一轉,迅疾無比地朝遠處一座山頭飛去。

由于黑色漩渦的速度突然加快,霧凌無法跟上,只能眼睜睜望著它消失在夜云之下。

“啊……娘……”

邪犽哀嘆。

既然已無法再追,兩人隨即降落地面,霧凌兩腳一接觸到實地,立刻累得渾身一癱,氣喘吁吁。

“姐姐,辛苦你了。”

邪犽連忙從行囊中取出水來,遞給霧凌。

“咕嘟……咕嘟……”

霧凌邊喝,邊道:“那風真是邪門,什么不吹,竟然就只吹你母親的骨灰,我覺得這件事最好還是趕快跟娘娘報告比較好。”

“嗯……嗯……”

邪犽不置可否地點頭答應,失去了母親的骨灰,令他整個人魂不守舍,一點精神也沒有。

“邪犽……邪犽……”

休息半晌后,邪犽突然聽見一道細微的呼喚,那嗓音他絕不會忘記的。

“娘!”

邪犽驚得跳了起來,環顧四周,昏暗中但見樹影幢幢,卻一個人影也沒有,“是娘的聲音!”

“什么?”

霧凌大奇,“我什么都沒聽到耶!”

“是真的,娘在叫我!”

邪犽喊道:“你聽,又在叫了!”

“邪犽……邪犽……”

然而,就算霧凌把兩只銀毛大耳挺得老高,還是聽不見邪犽所說的聲音。

“邪犽,我真的聽不……”

“是從這個方向來的!”

話沒說完,邪犽已經往幽暗的森林里拔腿沖去。

“等等我啊!邪犽!”

霧凌無奈,只能再度起身追趕。

跟著望云氏斷斷續續的呼喚,邪犽在枝頭間縱來躍去,一個勁地往前沖,霧凌則緩緩飛在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