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國運圖策 僧敲月門

天光放亮,這一回交接了輪值的吳征并未即刻離宮回胡府。

成都城遇襲后朝堂里徹夜議政,然是人都會累的,是以今日的早朝到了辰時才開。吳征先隨便用了早餐后回到皇城門口等候胡浩的馬車。

朝臣們陸續到來,成都城雖暫時恢復平靜看不出什么動蕩,但這一干有資格朝堂議事的大臣們卻知道這底下正暗潮涌動。這一事件牽涉范圍之廣難以估量,治安,情報以及防備預案等等一系列問題凸顯,高官重臣被撤換亦是難免的事情。

尚未發生的唯一原因不過是與燕國開展在即,圣上還不能下定決心而已,也或者,還在等待合適的機會?

已深陷其中的大臣們惴惴不安,眼下的形勢堪稱令人絕望,只能拼了命地想要立功,期望能夠躲過這場大秦官場浩劫。這種上下萬眾一心的局面與霍永寧,胡浩,蔣安和等智囊的努力不無關系,能者總能從不利的形勢中因勢利導,轉變形勢。

跟隨著動蕩的,永遠都是機遇。上至司隸校尉,下至議郎,還有十之八九保不住位置的京兆令等等,能不能坐上這些空缺的位置便是各憑本事。

來到京城月余時光,吳征最大的收獲不是值守閑暇時修行而帶來的功力進步,而是對世人,或者說他之前稱之為古人的認識。昆侖山雖是頂級名門,在山上時終究圈子太小格局也不夠。其實看奚半樓擔任涼州刺史與顧不凡代執掌昆侖之后的變化便能看出一二。

吳征非常好奇燕國整出如此巨大的動亂,在通訊不暢的時代里,成都城是如何維持現狀的。他本以為會是滿城戒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可現下除了例行的盤查之外,百姓的生活并未受到太大的影響。由此可知朝堂之上的高人之多。

「哎哎。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看看,唐朝時候杜甫就知道用星座學說來研究搞對象問題了,你的優越感從何而來?」吳征望著來來往往的大臣們,心中不由感嘆道。

和平日大臣們通常至多是三三兩兩結伴入宮不同的是,今日絕大多數都聚集在城門口,雖也三五成群各分派系,一時倒也沒有入宮的意思。

胡浩來得不早不晚,馬車停下時吳征已候在車門口。本也有不少大臣欲上前施禮,吳征雖是九品芝麻綠豆連官都算不上一個當差的,倒也有不少人認識,見狀也未曾上前打擾。——與胡侍中再親厚,也比不上他夫人家的人親厚吧?

吳征遞上陣圖冊本,胡浩接過冊子道:「知道了。」態度極為冷淡,似乎對昆侖派偏愛弟子甚為不滿。

「胡大人且慢,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吳征漸漸能接受胡浩的做法,謙恭請示。

「若是和我求情面免開尊口,其他的倒是可以說。」侍中大人身居高位做事大氣得很,并未因為不滿昆侖派的行為便否定一切阻止吳征說話。

「在下擔心未必有機會面圣,有個想法還請大人代為稟報。」

吳征將心中所想一說,胡浩露出個意外的神色怪怪地道:「這事情非同小可,你想著拉本官下水是不是太陰了點?」

「在下沒這意思,唯心中所愿而已。大人智計卓絕,應有比在下更好的方法。」

吳征羞澀笑道,似是被看穿心思不好意思。

「別裝了。說來說去還是想面圣,就依你吧,在宮外候著莫要離開。這事與本官絲毫無關,后果自己承擔。不過肯動腦子還是不錯。」胡浩隨口答道,目光卻向長街望去,身形也朝注目處行去。

即使在成都城豪富云集之地,也少見如此神駿的健馬。通體烏黑猶如一塊油光發亮的黑炭,長長的鬃毛披散著,信步而行并未飛馳,卻猶如足不沾地般輕巧明快,至于高出周圍馬兒一頭,身長近一丈的身姿,更是一下便吸住所有人的目光。

在它昂首挺胸的身邊,從馬均半低著頭落后一個身位。它快則快,它慢則慢,誰也不敢逾矩。便是稱得上孤陋寡聞的吳征也一下想起一個名兒來:馬王絕影!

傳說它奔跑起來時便如一團看不清的黑影。既是絕影到此,那么在它背上的那位須發皆白,已老得滿面皺紋,佝僂得有些瘦小枯干的老人只能是它的主人——大秦軍方第一人,大將軍伏鋒!

伏鋒已有多年不上朝,可在秦軍里,這位手執大將軍虎符的老人依然有無可比擬的影響力。

「大將軍來了,慢著些……」中書令霍永寧向來與伏鋒最為親厚,迎在最先的自也是他。

「免了免了,老夫的身子骨下個馬還不需人來相幫。」伏鋒阻止了霍永寧幫襯的動作,下馬落地后略微一頓,又搖著頭自嘲笑道:「哈哈,不服老看來是不成了。」

吳征自是沒有資格上前的,以他的性子也不愿湊這熱鬧。遠遠看去伏鋒便是年輕時也未必高大雄壯,應是個中等身材的敦實男子。如今年事已高便顯得瘦小,走起路來也有些顫巍巍的,所幸的是面上氣色不錯,精神依舊健旺,一雙鷹目則精光四射亮得出奇,大異于他的年歲。

「走吧,莫要讓陛下久候。」伏鋒當先,群臣在后,一如此前他騎著絕影時群馬跟隨的模樣。

金鑾殿里梁興翰幾乎在群臣依班而列的第一時間便坐上龍椅,群臣山呼萬歲之后,秦皇吩咐道:「屠沖,給伏愛卿看坐。」

「老臣謝陛下恩典。」今日群臣文官齊聚,平日里有些沒資格參與朝會的都被征召而來,右側文臣班列擠得滿滿當當,而左側以伏鋒為首的武將班列則顯得空空落落。前后左右與四鎮將軍不見人影,霍永寧,胡浩等重臣自然知曉,除了后將軍方文輝掌管后勤尚在成都之外,其余大將俱已緊鑼密鼓地調兵遣將,不日將開拔涼州。至于在韓城養病已久的車騎將軍韓破軍則依然稱病不出,陛下也未曾提起他。

胡浩看著兩班朝臣心中多少有些焦急,成都城的事情在一幫智囊的努力下能穩住,但涼州的兵鋒則必須依賴將軍們的勇武。第一戰將伏鋒年老,且七年前生了一場大病,命雖是保了下來,身體卻是大不如前。戰場上的艱苦常人難以想象,伏鋒無論如何是不能去涼州的,否則半途都可能病亡。一旦發生這等事情,對大秦士氣的打擊或將直接導致軍心潰散。這一場大病的后果不但讓伏鋒倒下,更讓梁興翰下定決心壓制韓家。由此大秦國軍方格局改變,伏鋒有心無力,韓家閉門不出,梁興翰選擇了穩妥的一步棋,迭云鶴上位……

如今回頭看來,梁興翰的做法固然讓大秦國各方勢力趨于平衡,穩固內部不出亂子,卻又削弱了軍力。或許是誰也沒有料到燕國居然敢在并不占據優勢的情況下孤注一擲,傾國求戰罷。

燕國的底氣究竟來自于哪里?這個問題不僅胡浩在反復思量,每一位朝臣也得不出答案。或許當兩國正式交兵之后才能知曉,可那時候還來得及嗎?

蔣安和正滔滔不絕地細述最新的奏報。燕國軍隊調動頻繁,照目前的態勢不出一月定然要西進涼州。可怕的是燕國至今連試探性的進攻都沒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涼州刺史奚半樓已開始收攏兵力,清理城邦,將武威,張掖,酒泉等郡堅壁清野,重兵集中于隴西一帶的漢陽,武都二郡,拱衛漢中。——此舉雖集中了軍力不致被各個擊破,卻相當于主動讓出了大半個涼州。

朝臣們議論紛紛,低聲的交頭接耳倒像是蒼蠅云集的嗡嗡聲。奚半樓此舉極易引發爭議,更是給自己留下巨大的后患,一旦涼州有失便是活生生將自己送上斷頭臺。不過今日朝堂上卻無人發起詰問,值此非常時刻,唇亡齒寒,政見朋黨什么的都是次要了。

西川雖富饒,終究是群山環繞之地。所謂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對大秦與燕國而言都是一般。是以涼州雖荒僻,卻始終得到秦國不遺余力的支持。只因涼州一失,大秦通往外界的門戶便如關上了一般,從此成為死地。

天下未亂蜀已亂,天下已平蜀未平。交通的不便讓蜀地極易成為獨立王國,卻從來沒聽說被扼住咽喉要道的蜀地最終不被征服的。燕國若拿下涼州,也不需急急進攻西川,只需重兵壓住幾條交通要道,不需十年大秦國力自然衰弱,到時可一舉而下。

「奚刺史此舉甚佳正和兵法。」伏大將軍的贊許直接給奚半樓的作為蓋棺定論:「我大秦尚在倉促,收縮防御乃是上上之舉。至于涼州各地陛下不必擔憂,只需保住西川咽喉要道,日后自可徐圖收復。再者幾郡均已堅壁清野,空城與賊軍只會成為負擔,此消彼長之下,奚刺史的勝算倒是增了。」

「大將軍之言甚善,臣附議。還請陛下對奚刺史嘉獎慰勞,以振軍心。」霍永寧亦出班奏道。

「臣附議。」

「臣附議。」

「燕賊既發兵來犯,盛國向來唯燕賊馬首是瞻不可不防。還需及早準備。」

群臣的反應在胡浩意料之中,此前并未出言力挺奚半樓不但避免了朋黨的嫌疑,由群臣附議反倒取得更好的效果。此時便提起了盛國的事情。

前江州太守富久昌本是守御盛國極好的人選,一來久居江州熟知山川地理,二來他本身也是個大將之材。不過賀群犯事之后倒了血霉,吳征是緝拿盜匪有功入京面圣,這位沒能保住迭家大小姐的地方官兒可就是有罪了,如今已被貶了官,在成都城門口做個小小的什長——連個品級都沒有。

「老臣無力出征涼州,向陛下乞兵一萬鎮守江州。臣雖年事已高也管教盛國無功而返,陛下勿憂。」伏鋒拱手言道,平實的話語卻讓在場上至秦皇,下至侍衛宦官等無不精神一振,有伏大將軍出馬,江州自是穩如泰山。且一萬兵馬雖說少了點,但伏大將軍說夠,那便一定夠了。

「愛卿如今當安享晚年,朕豈能讓愛卿再為奔波?」梁興翰極少說話,不知是對軍國之事著實缺少天賦,還是別的原因。至于對伏鋒的挽留則沒人當真,任圣上說出花來,也不過是撫慰之言。

「陛下對臣恩寵有加,臣敢不為陛下效死命?」伏鋒起身跪地叩首:「如今大秦正面臨危亡之際,臣寧可肝腦涂地戰死沙場也不愿茍安于京城。陛下若不答應,臣不起來。」

「老流氓!」胡浩暗地里嗤笑一聲,不過心里也是既羨慕又佩服,敢在圣上面前耍無賴的,舉國上下也就這么一位了。

「愛卿忠心天日可表!傳旨,賜伏鋒青羅傘蓋以壯軍威。克日兵發江州!」

傘蓋這東西不是隨便能用的,皇室都是用黃色為傘蓋,青羅則是王公才有資格。

秦皇的賞賜看似小氣,實則等同于在群臣面前許諾待兵鋒平定之后,伏鋒少說一個是國公,當個王也并非不可能。

林林總總的議事多而繁雜,卻一件也不得不定得細之又細。將士在前方浴血奮戰,合格的帝王當然不是在后方隔空指手畫腳,保證好后勤才是最應做的事,也是目前大秦國最欠缺的事。前左右與四鎮將軍忙不迭地兵發涼州固然增長了軍力,但糧餉補給也是大問題,如不能及時跟上,這一支二十萬人的兵馬將成為涼州巨大的負擔,起不到任何作用反倒拖了后腿。

日已偏西,饒是吳征在皇城外也等得頭暈眼花,想起子時還要當差,這個世界的人活得真特么不容易。好容易等來小黃門的傳旨,吳征強打精神隨他入殿山呼萬歲。

這是第二回面圣。第一回滿懷希望卻像被當眾喂了塊狗屎,這一回心態便放平了許多。如胡浩所言,動了腦筋,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說,這個雖有些怪異卻合乎情理甚至有提振軍心的請求,圣上拒絕的可能性不大。

「吳卿,這個新的陣法是你想出來的?」

「啟稟陛下,微臣無此能為。是一位好友新近研制交予微臣進獻陛下。」吳征五體投地,老老實實地答道。自從今日見伏鋒上朝便改了主意,在專家面前花花腸子還是收起來的好。

「陛下,臣初看是套好陣,其中想法點子極為新奇。然實戰如何還需檢驗才知。」伏鋒倒為刻意打壓吳征,仿佛對手中的陣圖更感興趣,正翻來覆去的地看著,手邊若有陣盤只怕當下就要擺將起來:「先試演一番看看如何,老臣更能心中有數。」

「微臣愿為陛下試演軍陣。」吳征等的就是這一刻,見狀自告奮勇。

「吳卿還能操練軍士?」總歸是一心為國的模樣,秦皇和顏悅色:「禁軍里尚有六軍,吳卿想要哪一支?」

「微臣斗膽進言。燕賊欲犯國土,將士們日夜操勞枕戈待旦,微臣不敢因一己之私大亂備戰大計。微臣請皇上調撥內侍,不足者由宮女充之。微臣以此成軍,為陛下演陣!」

此言一出,滿堂大嘩!不少朝臣怒斥吳征口出狂言狗膽包天,這些重臣開口責罵,威勢極大。仿佛被千夫所指的吳征怡然無懼,雖跪在地上但昂首挺胸,目視秦皇雙足。

秦皇金口已許諾吳征操演陣勢,吳征此舉更是經過無數次深思熟慮,無論出于任何目的,秦皇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新陣成與不成尚無定論,萬一只是花花架子吳征丟人不要緊,秦皇的面子丟不得!貿然調動正加緊備戰的正規軍著實有不小的風險,秦皇丟面子,士氣也會受到巨大的打擊。吳征所言近乎于完全站在他的角度為他考慮。

再者調宦官與宮女練陣雖顯胡鬧,分寸卻拿捏得極巧。圣上若答應了,亦大可解讀為圣心戰意熊熊,只需稍加引導,極振軍心。——看,圣上不屈于燕賊強勢,已下全民誓死抗爭之心,連宦官宮女都拿起武器,可見其意甚決!

練不成吳征背鍋,練成了,呵呵,誰還敢說梁興翰只是文德之君,武略有缺?

吳征連頌詞都想好了:在陛下的英明領導與龍威振奮下,宦官宮女結陣如虎狼之師……一聽就肉麻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唯一會得罪的或許就是長期在壓抑的深宮中氣量狹小,性格敏感的宦官宮女了,可吳征要針對的不正是宦官么?

屠沖眉毛微挑,原本大為不滿,不過回頭一想卻品出了味道。以圣上的心思,吳征此舉大合他口味,雖調撥宮內人由吳征暫用算是把手伸進自己的鍋里。不過圣上既會支持倒不是不能賣個順水人情,再說這事情也久不了,陣成自然結束,呵呵,除非吳征舍得把自己閹了入宮。

想到此處不滿之心便消散,隨即便想起此事若不成吳征背鍋,與他毫無影響,若是能成豈不是大功一件。

此節想通,不由暗贊吳征小小年紀心思玲瓏剔透到這等地步,竟將他都逼得無話可說,雖讓人生厭,這事情倒是辦的漂亮小小年紀便知不獨占圣恩,雨露均沾的道理,難得做事如此大氣,這么一想連投向吳征的目光都和善了許多。

吳征若是看見這道目光定然汗毛炸起,因其實在難以讓人覺得除了想把他召入宮中之外,還有甚么旁的意思。

「吳大人拳拳之心,老奴亦深感鼓舞,老奴愿傾力輔之,以壯國威!」中常侍不是一般的宦官,那是有品級位列朝堂的。這一表態頓時不少怒罵的朝臣都回過味來,至于一些更早發現蹊蹺的早就閉口不言。

「好!」秦皇難得一見地一拍龍椅激昂道:「眾愛卿齊心協力,朕心甚慰。

傳旨:吳征獻陣圖有功,加封為八品羽林衛,賜蟠龍金牌,由其擇內侍宮女二百名,代朕于八角園練兵一月!」

「簡在帝心!」胡浩聞言心中暗嘆,此事幾乎每一下都搔著圣上癢處,難怪龍顏大悅。小小年紀,昆侖山妖童之名不虛傳啊。感嘆不及,已隨同群臣山呼萬歲,恭賀與贊頌之言不斷。

至于早跪在地上的吳征只是納悶:八品?這叫加封么?蟠龍金牌又是什么玩意兒?和尚方寶劍比起來哪個好使一點?

羽林司里吳征與屠沖面對面坐著。中常侍大人和顏悅色,將一旁小黃門遞上的名帖在吳征面前攤開道:「恭喜吳大人得圣眷隆寵。這里是宮里妃子,內侍與宮女的名冊,吳大人可自行挑選。圣上已吩咐下去,一視同仁!」

「還有妃子?」吳征眉頭忍不住一跳,這么一件事情,本以為盡在掌控,實則還不知挖了一個大坑,瞬間成了一潭渾水。

名冊極之詳盡,不僅有名位,身高等,連身負武功者的品級都清清楚楚。而有些名字后頭甚至已標上了勾,有些是紅色,有些是黑色,不知何意。

屠沖笑吟吟地遞過蘸了濃墨的筆道:「宮里人多,難免有些人眼色不夠。吳大人可先行勾選,屆時再好生收拾。若是還不夠解氣,老朽日后還可代勞。」

吳征看了看墨筆,再看了看名冊,上頭以黑墨勾名者不少,甚至還有妃子的名字。其意昭然若揭,不由有些悚懼。

屠沖洞悉百態,見狀言道:「吳大人不須擔憂,這份名冊都是陛下已親眼過目的,大人照做即可。」

呵呵,你要是添上一兩個名字往老子頭上一推,圣上難道還會刨根問底不成?

吳征裝作不明根底道:「承蒙公公提點,在下感激不盡。只是在下入宮當差時日不長,倒是一名宮人尚不認得。只知按圣上的意思辦便了。」

見吳征如此上道,屠沖卻一板面皮,活似只耷拉著臉的沙皮狗:「這幫不開眼的灰孫子,只知狗眼看人低!」隨即又遞過一只朱筆道:「老朽管教無方,教吳大人見笑了。大人若有看得過眼的,還請提點一二。」

懂了,全懂了。宮里有些人欠收拾,有些人卻少一個晉升的理由,一股腦兒全整到這里來了。吳征露出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卻不接筆道:「公公熟知宮中人等,還請公公代為提點。」

屠沖頻頻點頭道:「老朽為皇上張羅鞍前馬后,倒也對宮中知之甚詳,為吳大人舉薦也是分內之事。」勾畫的動作自然而然,絲毫不覺越俎代庖。幸好只勾了二十來個名字便將筆交給吳征,害得他擔心不已,只怕屠沖一股腦兒將二百人給勾全了,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

吳征道:「謝屠公公指點。在下還需斟酌一二,明日答復可否?」忽然回過神來,指著一個名字道:「在下初次當差多蒙這位照拂,公公您看?」

「使得使得,全由吳大人做主!只是不可超過明日,恐圣上等的焦急。」屠沖笑瞇瞇道。這小子當真是可造之材,這么快便現學現用,不僅知道回去斟酌,還懂得拉攏些人。斟酌?斟酌個屁,還不是為了請示胡浩要把功勞的名額分配給誰。

「那是自然,明日定將名冊交予公公。」吳征拱手謝過,今日成效顯著,屠沖也是滿意而歸。臨走又遞上一面刻著龍紋的巴掌大金漆令牌道:「這是蟠龍金牌,出入宮廷無忌,吳大人可得貼身收好,一旦丟了誰也吃罪不起。老朽先預祝吳大人馬到功成!」

「承蒙公公吉言,在下自當竭盡全力!」吳征拱手弓腰相送,掂了掂手中的金牌,想不到一面令牌竟有偌大的功用,不由大喜過望。

送走了屠沖,大半日的折騰下來夜色已深,吳征饑腸轆轆。不想今日人前顯耀立竿見影,屠沖剛走便有御膳房的宦官特意送來吃食,還反復提醒是御廚親自給開小灶做的。吳征狼吞虎咽之時感慨,這個世界御廚做的東西也不是太讓人驚艷嘛。呵呵,還是等昆侖樓再行開業時讓你們知道什么才叫佳肴。

子時一到吳征照常當差,也幸好未行變動,否則可不叫不明所以的玉蘢煙失望?念及玉蘢煙,一顆心都熱烘烘的,昨夜那一抹滑脂玉凝般的朱唇香味猶在齒間久久不能忘懷。若說吳征攻心為上奮力追求玉蘢煙的芳心,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被玉妃的絕色所吸引?

不想今夜的值守絲毫不得清凈,冷漠寂寥的景幽宮一帶忽然熱鬧了起來。不時有小黃門甚至中黃門前來探視,且隨身均攜帶了禮物。有為自身前來的,也有為后宮妃子前來的,有求列入名單的,也有求莫要列入名單的,不一而足。言談間吳征故意放大嗓門,好讓玉蘢煙知曉他就在墻外。

來來往往一過便是兩個時辰,吳征心中焦躁,抽出隨身寶劍怒喝道:「下官為圣上辦差絲毫疏忽不得,宮中已下嚴令夜間無事不得離居所殿堂,諸位莫要為難下官。再有犯禁者,下官依律嚴懲不饒。」這一聲大喝算是吼出了名氣,也嚇住了還待上前的人們,景幽宮一帶又恢復了安寧。

看著四下無人,吳征又翻上宮墻,玉蘢煙早候在宮墻腳下,任由吳征抱起落在樹杈上。光是迎來送往半夜,吳征也是額頭見汗,一身男子氣息更濃,惹得玉蘢煙面紅過耳渾如酒醉。

出乎意料的是,吳征將今日之事與心中所想述說一遍,并未換來玉蘢煙欣喜若狂,反倒目光中有遮掩不住的失落。吳征不由詢問一番。

玉蘢煙強笑道:「沒有,妾身只是擔心大人安危……」

吳征心中起疑,不動聲色道:「娘娘安心,有圣上旨意在身,微臣定能斬殺楊賊!」

提起圣上,玉蘢煙臉色更加怪異,卻只是笑笑不再多言,意態蕭索。吳征見她今夜大異平常,一時也猜不出什么門道,時辰又晚,依從前將玉蘢煙抱回寢宮后離去。

雞鳴三聲,漢陽城里便人聲鼎沸。一座繁華的大城此事已仿佛一座巨大的軍營一般,涼州刺史奚半樓棄了首府武威郡之后,漢陽郡便成了新的首府。

奚半樓也早一步來到漢陽坐鎮,連續兩夜的不眠不休讓這位十二品巔峰高手也面容憔悴,困頓不堪。他早早候在太守府廳堂里是為了等待乘坐撲天雕前來支援的昆侖派師弟妹們,不想先來一步的,卻是位意外的客人。

「拙性方丈?他來干什么?」奚半樓滿腹狐疑,卻不敢多做停留,這位客人既然來了,無論如何都是要見上一見的。

漢陽城外靈通寺幽居深山,卻是一座龐大的寺院。如此建筑建在深山里,可想而知經過了多少歲月的積累才能有這般規模。放眼整個涼州,靈通寺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寺廟,涼州地界的信男善女無數,每年都有不少徒步至漢陽,只為至靈通寺朝圣。

拙性四十歲左右正值盛年,執掌靈通寺已十年有余,自是一位有道高僧。這樣的人奚半樓是不敢不見的,涼州將有連天烽火,靈通寺可謂整個涼州最為重要的精神支柱之一。

「方丈大駕,奚某有失遠迎還請贖罪。」奚半樓經略涼州已有十余年,與拙性也是多次見面,不過這一回卻是少有的謙卑。

「老衲冒昧前來,還請奚刺史莫怪才是。」這位和尚肥頭大耳,一顆光頭锃亮如明燈,人長得也不顯老,自稱老衲應是身份使然。

「方丈此來可有見教?」奚半樓與拙性謙讓一番落了座,略去寒暄的廢話實是沒有多少時間可耽誤。

「老衲知奚刺史心憂如焚豈敢無事叨擾?老衲特為解奚刺史之憂而來。」涼州的危局人盡皆知,拙性卻一派莫測高深,口中的狂言更是令人不滿:「長話短說,老衲愿為奚刺史提供糧餉以充軍實……」

奚半樓生性向來沉穩,執掌涼州后城府更深,聞此言也不由動容道:「方丈有心了,不知糧餉數在幾何?」

拙性伸出三根手指道:「若止涼州現有之軍,可支應三年。若西川援軍皆至,亦可保一年無憂。」

奚半樓雙目精光大放,死死盯住拙性道:「方丈從何而來?所求何物?」

那股高手的威壓與牧守一方的大員威勢落在拙性身上猶如云淡風輕:「此非老衲之意,老衲此舉乃是家主之令。」

奚半樓雙目一瞇,片刻后失笑道:「祝家?奚某倒是有眼無珠了!」

提起祝家,無人能不心中一凜。這個神秘而傳承久遠的家族在這個世界影響力太過深遠。早在三國分裂之前的臨朝,祝家已是巨商,其分號遍布整個世界,且經營的糧米,馬匹,鐵器等無一不是國之命脈。

待臨朝分崩離析,大秦先立與盛朝東西對峙,不久后燕國異軍突起,不但劃走了盛朝江北的所有領土,還反壓一頭,幾將盛朝變作了臣屬之國。若不是大秦趁著彼時盛國內亂拿下涼州,此刻只怕燕國已君臨天下。

天下動蕩不安刀兵四起,祝家卻始終安如泰山。這個家族猶如一顆繁茂的大樹,已將根須扎入世界的每一分土地,縱使是三國帝皇也無人敢動。將國內祝家的商行連根拔起自是能收獲頗豐,但誰也擔不起祝家全力支持敵國的代價后果。

更何況這等延綿數十代的豪族底蘊之深厚無法想象,所謂連根拔起談何容易?連奚半樓都萬萬想不到靈通寺居然會是祝家的勢力,便是知道了又如何?除非靈通寺犯下滔天罪惡,否則動靈通寺等同于與整個涼州民心作對。

其經營如此,三國拉攏祝家都忙不迭,誰又愿輕易去得罪?

「敢問方丈,祝家是援助的是奚某?還是大秦?貴家主所求為何?」奚半樓不敢有半分大意,祝家的一舉一動關系到整個天下形勢,不得不問個清楚明白。

「家主早知奚刺史會有此一問,刻意叮囑老衲分說來由。」拙性此時哪里像個修行的出家人,分明是個油頭滑腦的生意人:「燕國能迅速完成戰備全因逼迫家主,祝家根基在燕國不得不受其所迫。然家主極為不忿,愿暗中支持大秦!此為其一。至于老衲來見奚刺史并奉上家主這一份心意,則是家主要帶一句話來,奚刺史有生之年無論何時,何地須全力保得吳征周全,若有半分損傷,則祝家對奚刺史的支持立刻終止。奚刺史還請莫要忘記。」

「吳征?」

「吳征!昆侖派,奚刺史的高足吳征!」

吳征揉了揉鼻子,自從修習內功以來已好久未曾打噴嚏,難道誰在腹誹老子?

手中的朱筆卻是當機立斷,第一個勾便落在名冊里楊修明頭上。砰砰直跳的胸口處,那兩包藥粉被捂得熱烘烘的。

前夜玉蘢煙也是將藥粉貼肉收藏,取出時還帶著甜得膩人的乳香味兒。晃了晃頭收攝心神,吳征連珠價地落筆,來吧,楊修明,看你如何能逃出老子的五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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