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替天行道

這一串問話開頭還是氣勢十足的質問,問到最后一句,卻禁不住漏出了滿心擔憂,崔冰把碧痕回鞘,咣當一下丟在桌上,也不等南宮星回答,便道:“這么貴重的寶劍,我可要不起,你……你拿去趕緊還給碧姑娘,說不定……人家還能饒你一條小命。”

南宮星看她星眸微潤憂心忡忡的樣子,心中一暖,握著她的小手拉她一起坐下,柔聲道:“你放心,這把劍不是我偷回來的。你想當天下第一女飛賊,也不能看誰都妙手空空不是。再者說,碧姑娘這么高的功夫,她不點頭,我拿的到這把寶劍么?”

崔冰鼻頭都有些發紅,狐疑的側目看他一眼,疑道:“那她的劍怎么會在你這兒?這把劍都成了她的標志,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給了你。你……你還把它許給我當報酬。”

南宮星笑道:“既然你也知道,她有個這么顯眼的標志,那她恰好不打算再那么容易被人認出來的時候,自然就不想再帶著這么個累贅。”

他輕輕撫著她的手背,道:“不管怎么貴重的東西,既是死物,便總有個價碼,碧姑娘不再需要這個累贅,又恰好需要一大筆盤纏,我這人別的不多,只有銀子是扔也扔不完,看這把劍說不定對我有用,就買下咯。銀貨兩訖,童叟無欺。”

顯然對這說辭半信半疑,崔冰皺眉道:“你這人嘴里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花了大筆銀子買了碧痕,拿來給我讓我裝成碧姑娘,那你怎么不叫碧姑娘本人來幫你的忙?她武功那么厲害,說不定連這兒的案子也一早破了。”

南宮星故意重重嘆了口氣,抬手在她俏挺鼻梁上刮了一下,學著她的口氣道:“你這人腦袋不知道是聰明還是笨,碧姑娘連碧痕都賣給了我,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要辦,哪來的空閑和我一道來參加個與她毫無干系的婚禮。”

崔冰哼了一聲,依舊是將信將疑,嘟囔道:“你倒是真大方,就為這么點小事,就給我當了報酬。”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經歷,突的扭身過來,瞪著他道,“你、你是不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要賴帳?”

“賴賬?”

“你許給我的報酬高的不合常理,這種情形,分明是要賴帳么!”仿佛找到了最合理的推斷,崔冰杏目圓瞪,死盯著南宮星道。

看她紅唇微撅嬌艷欲滴頗為誘人,南宮星笑嘻嘻的抬手在她嘴上輕吻般點了一下,道:“我這種揮金如土的敗家子,遇到喜歡的姑娘,烽火戲諸侯的事也干得出來,何況只是一把我用不上的劍,就算碧姑娘不賣,哪天你看上了,我也非用盡手段給你弄來不可。千金一笑,我可是覺得非常值得。”

這一大串話里別的她聽得似懂非懂,喜歡的姑娘五個字她可是聽得分外清楚,雙頰一陣火熱,登時羞得扭過頭去,啐道:“你這人就沒個正經時候,又來逗我。也、也不怕你家那位蘭姑娘翻了醋壇子。”

南宮星湊近她頸窩深深一嗅,笑道:“奇哉怪也,醋壇子還沒翻,怎么聞到了好大酸味。”

崔冰被他熱氣一呵,禁不住縮了縮脖子,頂著一張大紅臉慌忙起身繞去屏風后面坐下,輕喘道:“可別再逗我了,那啰里啰唆的丫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回來,為此漏了餡,可不能賴我。”

南宮星也知道確實不是親熱的時候,便坐在原處道:“好好好,不賴你,都賴我這小色鬼定力不足,一見你就把持不住。”

崔冰羞得不知如何回應,索性閉口不答,沉默片刻,才猶疑道:“小星,這……這碧痕,你當真會給我?”

知道她自幼便沒經歷過幾件好事,心中多疑實在再正常不過,南宮星也不著惱,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要不信,我明日便找個鑿子,往劍柄上給你刻個名字出來,如何?”

崔冰忙道:“不要不要,那、那我先跟你知會一聲,這把劍……我將來想要還給碧姑娘。你可不要生我的氣。”

南宮星道:“隨你高興。這把劍既然許給了你,你如何處置都是你自己的事,不必特意告訴我一聲。”

“那怎么行,”崔冰聲若蚊鳴,輕輕道,“說不定到了那時……我連人都已是你的,這么貴重的東西,怎么也要你點頭我才能送人不是。”

她還真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拘謹的要命,南宮星忍住笑意,道:“好,那我提前準了,你的東西,你高興送誰就送誰。”

他轉念一想,問道:“不過我倒是很納悶,你和那碧姑娘連面也未曾見過,這么一把值錢的寶劍,干嘛一心想著要送還給她?”

崔冰默然不語,片刻后才道:“因為她做了我想做卻做不成的事。這把劍在她手里,她才能去殺掉更多的惡人。”

碧姑娘最轟動的事跡,便是手刃了東南三州七十一家青樓主人,放走被逼入火坑的私娼無數,一時間就連樂坊官妓的司主都人人自危,整日如驚弓之鳥。

那自幼就被賣入青樓險些淪落到倚門賣笑的崔冰,會對碧姑娘心生崇敬也是理所當然,再加上她這一路假扮過來,無形之中會生出設身處地之心,即便素昧平生,也會不知不覺親近許多。

知道她必定已有了心愿,南宮星笑道:“好,那這事就包在我身上,等白家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保證帶你去見碧姑娘。”

“你……你能帶我見她?”

“我既然能買來這把劍,自然就能見得到她。”南宮星道,“和帶你去見如意樓的那件事一并辦了就是。不過她人往西北去了,以她的武功,可能需要在那邊耽擱一陣,算上往返路途,你們見面怎么也要兩三個月之后了。”

崔冰從屏風后起身走了出來,滿面迷惑的望著他,緩緩問道:“小星……你到底是什么人?”

南宮星笑著走到她身邊,輕輕勾起她的下巴,一寸寸湊近她嫣紅櫻唇。

她并未躲避,只是半垂著眼簾迷蒙的望著他。

他在那唇上心滿意足的品嘗一番,才附在她耳邊,輕笑道:“我不是說過了,我就是個貪花好色的敗家子。”

這答案顯然讓崔冰頗為不滿,于是他的肋下被結結實實的擰了一把,不過唇上余香猶在,這點小小代價不值一提。

兩人淺淺溫存一陣,看時候已經不早,再加上春妮在外面都是第三次叫門,崔冰這才依依不舍的放他離開。

將思緒從溫香軟玉中抽出,南宮星一邊邁開步子,一邊整理著紛亂無章的線頭,現下的情形,他知道的恐怕比白家的大部分人還要多些,只是無奈他需要詢問的人個個都有嫌疑,即使得了回答也未必可信,真是舉步維艱。

實在不行,就只好通過白若蘭去與白天武父子認真商談一下。但他不便表明真實的身份來意,只怕對方也未必肯像白若蘭這樣傻呵呵的一信到底。

經過外院,峨嵋的女俠這會兒倒是沒再守在屋門,把守通路的女弟子也已撤走,看來白天雄認罪終究還是讓別莊里的人安心了不少,只是白天武為了保險起見,暫時還未允許賀客們下山離開。

不過既然陰陽透骨釘還未找到,肯冒險下山的人本也沒有幾個。

與白若蘭約好了在她們年輕姑娘的住處碰面,南宮星才走到半路,一個小小的身影就從前面匆匆忙忙跑了過來。

席間談笑之時,他就已把白家那些女兒的姓名模樣大致記住,一眼望去,那少女膚色微黑,身形矮小,五官與白天勇有幾分神似,相貌只能說平平無奇,是白天勇的女兒白念潔。

這姑娘年紀尚小,武功更是堪堪入門而已,一路跑來,也像尋常女子一樣上氣不接下氣,喘息道:“小星哥哥,蘭姐姐叫我來找你,讓你……去禁閉室外面跟她回合。她從三伯那里要了個什么手令,說是只等著你了。”

真是急性子,這便等不及了么,南宮星心中苦笑,連忙點了點頭,道:“你歇口氣趕快回去,我這就去找你姐姐。”

他腳下自然比白念潔要快的多,轉眼就已到了禁閉室外,白若蘭果然正在這兒等著,唐昕依舊跟在一邊,想來是把留在住處的白家千金們甩給了她某位兄長照顧。

白若蘭見他過來,立刻轉身往里走去,道:“你可算來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該問什么。”

四大劍奴應該是已見過手令,讓在兩邊,其中一個上去將房門打開。

屋內頗暗,只有一扇透氣小窗,不過兩條胳膊那般寬窄,連鉆過個七八歲的娃娃都有些困難,除了一個馬桶放在屋角,里面便再無他物,到真是個適合靜心反省的地方。

白天雄被捆的像個粽子一樣,盤腿坐在屋角,聽見門響,緊閉的雙眼也并未打開,整個人好似變做了石頭,八風不動。

白若蘭看了南宮星一眼,點了點頭,上前道:“二伯,是我,蘭兒。”看白天雄連睫毛也沒顫一下,她又道,“我的好朋友小星,你見過的,他陪我一起去那……那若麟住的小院看了看,我們都覺得,這些事其實并不是你干的,對么?”

白天雄仍舊一動不動,如不是身體還在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真要懷疑他是不是還活著。

南宮星拍了拍白若蘭肩頭,走到白天雄身前蹲下,道:“白二爺,石屋里的情形我已看過,若麟兄當晚的確是死里逃生,兩根大搜魂針險些就要了他的命,這么多罪名你都認了,為何沒招出自己這樁大義滅親的好事呢?”

白天雄面頰上的肌肉驟然一陣緊繃,但他反而抿緊了嘴巴,一副不會再說一字的樣子。

看來這人的確極為頑固,南宮星皺了皺眉,緩緩道:“我不知道你是與何人做了什么交易,但我必須得說,那人十有八九是在騙你。看那兩根大搜魂針,就知道下手之人絲毫沒有留情,一心想要白若麟的性命。”

“但白若麟逃到了山里,他究竟還有幾分神智,想必兇手也沒什么把握,那他要想殺白若麟,就只有兩條路可走。”南宮星盯著白天雄的神情,道,“第一條路,自然就是混在搜山的白家弟子之中,或者伺機下手,或者等著將白若麟捉回來之后再另覓機會。可這條路卻極不可靠,能不能捉住,捉住之后還有沒有機會下手,都不是有十足把握的事。”

“所以要是我來想辦法,我就會選第二條路。”他語速又放慢少許,仿佛怕白天雄聽不清楚一樣道,“想辦法讓白若麟身邊最重要的人陷入困境。他既然能夠逃跑,可見一來早早就有人給他鋸開了鐐銬,二來,他的瘋病也多半好轉了許多。只要他神智還有一分清楚,就必定會想知道白家的情形,那只要讓他的親人陷入危機之中,被他得到消息之后,豈不是就可以守株待兔?若是運氣好些,說不定他現身之后,就會被四大劍奴等高手直接殺掉,連自己的手都不必再臟。”

白天雄眉毛一抬,霍然睜開雙目,盯著南宮星看了一會兒,終于開口有了回應。

可他說的卻是:“他死,也是他的報應。”

報應二字咬的極重,就像是多年背負的壓力都集中在這簡簡單單的一個詞上一樣。

“這……”南宮星沒想到會有此一句,心中連轉了數個念頭,口中忙道,“就算該他的報應,難道旁人也該陪著枉死么?你一肩扛下所有罪過,讓真兇逍遙法外,那些因此而死的人,豈不是死不瞑目?”

白天雄不再開口,連睜開的雙眼都緩緩重新閉上。

報應,報應……為何短短半天之間,白天雄就將此前還一口否認的罪名全部認下?

要說報應,無非就是當年因白若麟受害的那七名女子,兩名丫頭遠嫁他鄉,縱有怨氣也早已無人關心,三名側室倒有可能在白天英白天武心中留下一筆,但白天雄整日與兄弟相處,不會直至今日才大感愧疚。白思梅死狀雖然令人生疑,但從白天雄自白時的發言來看,即便是她死而復生,白天雄也未必會愧疚至此,怕是反而會對當年的事窮追不舍,來還兒子一個清白。

那剩下的豈不是只有……

南宮星眼前一亮,將心一橫,突道:“白二爺,你是不是遇到了穆紫裳!”

白天雄周身一震,雙目微開,精光四射的看了他一眼,卻仍是不肯開口。

不過這反應就已足夠,南宮星知道自己的猜測應該是不中亦不遠,但就他所知道的一些白家并不知道的事,他還敢更大膽的猜測下去,“你一定并未見到穆紫裳本人,讓你不得不信的,只是你能認出的物件,就像那身喜服一樣。”

白天雄雙目圓睜,終于忍不住道:“你……你怎么知道?”

這無疑等于承認。

白若蘭心中頓時對這位好友有多佩服了七分,她聽得一頭霧水,完全插不進話,只得大氣也不敢出的站在一旁,不住偷偷打量。

南宮星不禁嘆道:“白二爺也算是老江湖了,這種小伎倆,也能將你騙到么?信物這種東西,若是需要,我隨時可以變出十七八個,還保管不會重樣。”

白天雄冷哼一聲,道:“你就算變出十七八個,也騙不到我,冒充一個人,可不是弄把劍穿身行頭就能做數的。”

這話中已隱隱透著威脅之意,分明是在告訴南宮星,崔冰的武功如何他早就看破。

南宮星略一思量,不見到人而能識別身份除了信物之外,靠的無非是手書字跡之類,“難不成,那位穆姑娘還寫了封親筆書信給你?”

白天雄低下頭去,緩緩道:“我已說了太多,你不要再問了。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為,馮大人到了,我也是這個說法,將我緝拿歸案,秋后問斬,我也絕無二話。至于我那逆子,你們肯高抬貴手饒他一命,我感激不盡,你們非要清理門戶,我也只能說是替天行道,報應不爽。能保得白家上下平安無事,我死不足惜。”

他替天行道這四字咬的頗為生硬,前后語氣,也透著一股遠勝過愧疚的悲涼之意,南宮星心中一動,突然上前一步蹲下身去,探手伸入白天雄懷中,口中道:“對不住,晚輩得罪了。”

白天雄勃然大怒,喝道:“你做什么!若蘭!還不快來拉開你這朋友!”

白若蘭一怔,躊躇著正要上前,卻被唐昕一把拉住,扯在原地。

江湖人的外衣中衣乃至褻衣里外,都常會做出許多暗袋,南宮星對此了如指掌,摸索一番,總算從綁的死緊的繩索縫隙中掏出一張白紙。

那張紙顯然曾被攥成一團,此時雖疊的四四方方,卻仍留著許多折痕。

南宮星對白天雄殺氣四溢的眼神視而不見,徑自走到門口,借著外面亮光,將紙張展開,飛快的掃視一遍,口中問道:“這的確是穆紫裳的筆跡么?”

白若蘭忍不住也湊了過去,探頭一起看了一遍,匆匆讀罷,當真是心驚膽戰,雖只是將當年所受屈辱草草陳述,但字里行間透著深不見底的怨恨,簡直字字如血,控訴著滿腔憤懣。

白若蘭花容失色,驚道:“難道……真的是穆師姐回來了?可……可咱們就算有對不住穆師姐的地方,二伯你也不至于這樣吧?難道不能與她心平氣和的坐下談談么?”

南宮星苦笑著搖了搖頭,將那張白紙舉高,道:“蘭姑娘,這張紙的關鍵并不在上面寫的那些字,而是這里。”

他的手指指著本該是落款的地方,那里并沒寫著穆紫裳的名字,反而印著一方頗為古樸的四字紅章。

“這……這字都是什么啊?什么天……我怎么剩下三個都不認識?”白若蘭瞪了半晌,也沒認出那四個古怪的漢字寫的是什么。

別說是自小習武的女子,就是尋常人家的姑娘,也是針線女紅先過琴棋書畫,能學會簡單的日常讀寫已不容易,哪里認得這種古意盎然的字體。

反倒是唐昕眼光較為銳利,將第二排的頭字認了出來,“這好像是個行字。”

跟著兩女都是恍然大悟,齊聲道:“替天行道!”

南宮星點了點頭,肅容道:“恐怕這四個字,才是白二爺驟然變了態度的原因吧。”

白天雄額上已有冷汗涔涔而下,他壓低聲音,怒道:“快給我拿回來,這東西絕不可給旁人看到,你……你要害的暮劍閣就此覆滅么!”

這語氣可以說是極重,白若蘭著實被嚇了一跳,扭身望著二伯,不解道:“二伯,這……這四個字怎么把你嚇成這樣?”

白天雄低喝道:“你們這種毛孩懂什么!就此停手,此事和你們無關,不要平白惹禍上身!”

南宮星一聲冷笑,抬手將屋門關上,轉身走回到白天雄身前,蹲下身子與他平視,淡淡道:“我還道白二爺是對什么人心中有愧才一心求死保全白若麟一條性命,倒沒想到,原來竟牽扯上了天道。先不說是不是穆紫裳,寫這封信的人,倒還真是找了個好厲害的靠山吶。”

他這話說罷,白若蘭仍是似懂非懂,唐昕的臉上卻霎時變了顏色,顫聲道:“小星,你說的……難道是當年的那個天道?他們……他們重出江湖的傳言,難道竟是真的?”

距今約莫五十年前的時候,武林正派最大的對手神龍道在一場慘烈血戰中落敗,畢其功于一役的正道同盟一口氣將其逐往西北關外荒無人煙的大漠之中,被盤踞關口近百年的萬凰宮隔絕于外不得復歸。

那一戰前,正派盟主慕容悲以替天行道的暗記將已成一盤散沙的武林門派中的關鍵人物秘密聯合起來,自稱天道,成為一支隱藏在所有門派之下的暗流,據傳動手之前,就連神龍道中也已發展出天道的成員,里應外合,才會如此順利的得手。

那便是天道最早的雛形。

那一戰之后,名門大派元氣大傷,以慕容氏為首的四大世家逐漸接管江湖事務,六大劍派也一躍而起,以少林武當為代表的傳統正道領袖在不到十年的光景中迅速沒落,雖有天道從中作梗的傳言流出,卻始終未得證實。

那段短暫的平和無波的光陰里,江湖門派的影響力迅速的擴大,勢力所及,公門、商家乃至樵耕漁戶,無所不有,民謠中甚至有了“仗劍江湖游,自不覓封侯”的說法。

盛極必衰,武林也自然不能幸免。

不知何時,一批性情古怪的高手悄無聲息的集結在一起,開始出手遏止江湖豪杰的多余影響。他們盤踞的地方自稱天狼山,那批亦正亦邪的高手,自稱狼魂。

由摩擦到沖突,由沖突變為血戰。武人本就好斗,矛盾演化為你死我活的局面,本就不可避免。

無奈狼魂高手人數雖少,武功卻高深莫測,此后數年之中,始終是這些江湖大派所受損失更多。而狼魂不過折損了三四人而已。

于是天道再一次于暗處活動起來。

短短數年之后,血戰天狼山一役突如其來的發生,四大世家六大劍派中的精銳成為了此次的主導,而天狼山的抵抗,卻出乎意料的孱弱不堪。

這是天道第二次出現在江湖,恍如流星一閃而過,卻帶走了天狼山上數十個絕頂高手的游魂。

此后的安寧,一直持續到距今二十多年前的某日。

江湖上不斷有名動一方的豪杰莫名殞命,就連四大世家六大劍派也不能幸免,被害者的身份上至一方家主,下至閑云野鶴,共通之處,便是年紀大都已經不小,且與當年的天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次年,亮出獠牙卻將身體藏于黑暗之中的狼魂浮出水面,那些年輕人不知從何得到了當年天狼山的武功,以更加隱秘更加團結的勢態展開復仇。

同年年底,四大世家中的蕭家當主被偷襲而死,其女蕭落華以北堂無心之名復組天道,這個原本松散的臨時組織,就在她的手上成為了隱隱凌駕于各門各派之上的復雜勢力。

直至狼魂中數人身份曝光,正面血戰即將來臨之前,江湖中已有傳言,四大世家六大劍派,皆已成為天道操縱的傀儡。

此即為天道鼎盛之時。

之后,便有了一場持續數年的爭斗,武林人士傷亡不計其數,四大世家三家先后遭劫,剩下唐門碩果僅存,六大劍派也皆成了風中殘燭,人心惶惶茍延殘喘。而在犧牲了如此巨大代價之后,那一代的狼魂明面上的人物也已死傷近半,領袖人物之一,身負蠻夷血統的納蘭暮也在一場決斗中與公門第一高手譚凌山同歸于盡。

一些對兩方都有所忌憚的旁觀者,便在此時蠢蠢欲動。

于是一直試圖化解這場江湖劫難的謝清風、謝煙雨兄妹,終于以清風煙雨樓的名義正式插手。

不久之后,蕭落華親手埋葬了北堂無心這個名字,與狼魂當時的領袖風絕塵立下三掌之約,人心惶惶的江湖亂世,總算是暫且告一段落,關于天道幾十年來的秘密,也在此后公諸于世。

狼魂隱遁,天道匿蹤,許多原本并無出頭之日的門派借此良機,搶占成為武林新貴,如暮劍閣這樣廣收弟子,雄踞一方。

即便是近幾年出現了有關如意樓的種種傳言,武林大勢依舊是欣欣向榮,平和穩定。而從去年年底開始,江湖上突然有了新的流言,稱當年蕭落華雖打算將天道徹底解散,但那樣一個復雜的組織已如成年猛虎,憑她一人之力根本無從下手,斷掉的只不過是許多支線之間的聯系渠道,讓這只猛虎傷了筋絡,一時間無法行動罷了。如今天道已有了新的主人,正于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卷土重來。

最新的流言白若蘭并不知道,那替天行道的暗記她也沒怎么聽過,可她好歹也是名門大派之后,再怎么不關心江湖傳言,天道狼魂之間的多年紛爭她也有所耳聞。

在心里好生消化了一下唐昕的話,她才驚呼道:“難道是當年那個天道?這……這怎么可能?”

南宮星笑道:“江湖中的事,哪有什么不可能。蕭落華前輩一言九鼎,不代表剩下的人也會甘心蟄伏,天道恐怕本就并未死透,只是既沒了富甲一方的蕭家作為后盾,也沒了思慮縝密的蕭落華作為中樞頭腦,不得不沉寂下來罷了。”

他起身望著手上那張紙,淡淡道:“而只要有個既有銀子又有頭腦的人尋找到合適的機會,天道重新運轉起來本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白二爺,這其中牽涉的,只怕不光是令郎走火入魔一件事這么簡單吧?”

白天雄面頰上的肌肉不住跳動,半晌,才長嘆一聲,道:“就我所知,天道今年年初就已悄悄來過使者,只是三弟好像什么也沒答應,鬧得不太愉快。我……我卻沒想到,穆紫裳……竟然已成了天道中人。我若是不給她個交代,只怕白家上下都難逃一劫。”

他的目光變得有些茫然,微微搖頭道:“你們年紀小,沒有經歷過當年的事,蕭落華其實自己也清楚得很,她一手壯大的天道,到最后根本就已成了一只拼命吞噬江湖門派的怪獸!不然你以為她為何會在隱居遁世之前將天道的秘密公諸于眾,不惜害的諸多正道首腦聲名狼藉?”

白若蘭不解道:“二伯,咱們白家不說武功如何高強,至少在江湖中也算有些人脈,你為何要怕成這樣?”

白天雄冷哼一聲,抬頭道:“你根本不懂,天道的手段一貫是隱密不宣的暗地籠絡,你與其對抗的時候,甚至分不清究竟身邊有誰會突然捅你一刀。他若要來對付我,那在我身邊,立刻就找不到幾個可以相信的人。”

他在三人面上掃視一圈,冷冷道:“比如此時此刻,若蘭我還可以相信十之八九,而你們兩個,一個唐門弟子,一個恰好復姓南宮,說你們就是天道中人,可不是絕無可能。”

“互相猜忌的心思,的確是最合適的武器,”南宮星挺直身子,苦笑道,“我總算明白,你為何不肯開口了。你必定是在懷疑,你另外四位兄弟中,已有人入了天道。”

白天雄咬牙道:“這是我白家的劫數,李秀兒的事多半惹來了如意樓,連新娘子也丟的不聲不響,若麟造的孽又惹來了天道,若是沒個交代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如意樓的事我無能為力,但天道這邊,興許我們父子的命,總能讓穆紫裳她高抬貴手吧。”

該知道的已差不多全都知道,南宮星把那張紙收進自己懷中,走到門邊,側身道:“白二爺,天道若真的在白家下了一番功夫,你難道以為他們只是來為當年屈死的女子替天行道便會罷休么?什么人信得過,等你不再如此慌張的時候,心里自然有數,晚輩不再多費唇舌。這張證據還有些蹊蹺之處,抱歉暫且不能還你。告辭。”

白天雄抬頭看著他們三人,沉聲道:“你非要拿去,我也攔你不住。我只奉勸你們三個小輩一句,對方若沒有十足把握可信,天道的信息絕不可隨意告知他人。否則若是害了白家一家老小,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南宮星并未回答,只是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門外已是夕陽垂暮,奇峰突起刺入一片如火云海之中,山林起伏一線恍若鍍上一層金箔,壯闊蒼穹無邊氣象,仿佛都聚于日落之處,正是斷霞峰景致最美的時刻。

但每一個看到這景致的人也都知道,這壯麗的畫卷,不久便會化成一片深不見底的夜幕,僅余萬點繁星一泓水月,冷冷俯瞰蒼生。

南宮星本還有些話想要問問白若蘭,但看她心神不寧,加上天色已晚,也就按下不提,只說些閑話幫身邊兩個姑娘略略調適心緒。

無奈心頭驟然多了如意樓與天道兩片厚重陰云,再怎么打趣逗悶,白若蘭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以她的性子,這些事情瞞著旁人還算容易,可要是見了她的兄長爹爹,只怕立刻便會竹筒倒豆子一樣傾訴個底朝天。

回頭想想,這種牽涉到暮劍閣安危存亡的要緊事,的確也不該讓閣主與繼承人都蒙在鼓里,經白若蘭之口讓他們早做提防,也不失為一條路子。

南宮星知道這種事有他在旁反而不便,不如早些分開,看白若蘭的神情,再晚點去找父親只怕都會憋出病來。

再說他這邊也有要緊事要處理,將白若蘭唐昕送回住處,匆匆用了頓便飯之后,就找了個借口早早告辭。

他要靜下心來仔細研究的,正是那張據稱出自穆紫裳手筆的紙。

這趟出門,順道要辦的事大都比較輕松,而恰恰是和這穆紫裳有關的一件根本是毫無頭緒,他險些索性跑去詢問白天英,現下看來,果然不該操之過急。

這名字竟真的隨著塵封往事一道浮了出來。

他撥亮燈火,將紙張鋪開,甩開天道印記不管,將穆紫裳寫下的筆跡逐字逐句凝神細看,在心中反復推敲琢磨。

果然,心頭那絲異樣的感觸越讀越是清晰,他盯著其中幾處極為生硬的筆跡,冥思苦想,試圖捉住腦中飄忽不定的那一點光芒。

可作為一篇受害者的血淚控訴,縱然有些文法不太通順,好像也并不奇怪,更何況這也不是出自什么飽學之士,不過是個滿腔怨恨的年輕女子而已。

莫非想偏了方向?南宮星將紙收好,坐到床上閉目打坐,靠著練功時的心澄神明暫且休息一下疲累的思緒。

他最重要的師父教過他,一件事想不出的時候,換個時候再去考慮,說不定便能得到新的收獲。

執著一念,反倒會鉆進死胡同中。

自從與白若蘭在蔽日山中的幾日經歷之后,他總算放下了心底對武學的排斥,枯燥無味的練功,也被生性好玩的他琢磨出些許樂趣,沉浸于內功周天往復之中,不知不覺就已是夜半中宵。

往常夜深人靜,身邊女伴心神俱醉沉沉睡去之后,正是他思緒最為活絡之時,他抖擻精神,剛掏出那張紙來,還沒鋪在桌上,卻聽到門外院中傳來一串極輕的腳步聲,飛快由遠及近。

這會兒能是誰?他微一皺眉,先將紙張疊好收回懷里,屏息靜氣坐到桌邊,力運雙掌凝神等待。

來意好壞,光看敲不敲門也能知道個大概。

那人竟真的沒有敲門,而是沿著院墻一路溜了個圈,繞到了屋后窗外,跟著梆梆敲了兩下窗欞。

聽那急促不穩的氣息也已猜出是誰,南宮星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崔姑娘,你這會兒偷偷摸摸來敲我的窗戶做什么?”

不料外面崔冰回應的聲音卻帶著一絲恐懼,好似微風拂鈴微微發顫,小聲道:“剛才,有人……在我屋外偷偷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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