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折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當夜,琴魔曾經如是說。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老人嘶啞的聲音仿佛又回蕩在耳邊:

“我與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隨你高興。”

(給了我的……便是我的東西么?)

橫疏影見他怔然無語,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繼續伏案振筆,偶爾伸手翻看卷宗,鬢邊幾綹發絲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頰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澤,肌香溫潤,襯得膚如凝脂,幾乎讓人想輕捏一把,再將指尖湊近鼻端,細細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無從揣測,益發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隨意說笑,還是真看破了手腳。僵持片刻,仍是橫疏影先開了口:“我猜,魏無音前輩在把刀交給你的時候,也讓你發了毒誓,不可輕易將秘密說與他人知曉,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賬目,隨手又攤開了另一本,匆匆瀏覽兩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聲喃喃道:“這是誰寫的腳注?一筆狗爬字!”筆往硯上一擱,支頤細讀起來,一邊屈著玉指輕叩桌面:“研些朱墨來。會弄罷?”

耿照在堂前見過鐘陽等伺候筆墨,連忙另起一方新硯,取出呈在錦盒里的填金騰龍朱砂墨,注水細研;又從筆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筆洗中潤過,擱在硯旁備用。

橫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貢墨,每半兩要價紋銀十兩,墨條的身價竟是等重白銀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書迭滿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條,有時遇著節慶、大比、召盟集會等城中大事,所費尤甚于此。

她拈筆蘸朱,就著簿紙疾書起來,細縷半袖的寬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鶴頸般的雪白腕子,筆跡雖然娟秀柔媚,咬著唇低頭振腕的模樣倒有幾分火氣。看來這文簿的主人處事馬虎,著實觸犯了二總管的逆鱗,朱筆所批肯定沒有好話,說不定明天還要喚來責罵處罰。

耿照是頭一次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看見如此模樣的二總管,忽覺她連生著悶氣的樣子都十分可愛,一點都沒有平日的迫人威儀,反而像是待在閨閣里細語叨念著日常瑣事的鄰家姊姊。幼時總盼著她帶糕餅糖果來長生園、與他一邊吃一邊說話的情景,仿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罵,也就是一句話而已,又何必問我“是不是”、“好不好”?”念頭一起,一股久違的親切之感油然而生。遲疑片刻,小心道:

“琴魔前輩臨終前,是將赤眼刀交給了我。”

“我就說嘛!”橫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來,旋又低頭繼續辦公,仿佛此事無關緊要,也只能夠邊寫邊聊。“是了,琴魔魏無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滅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說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難的部分一說出口,耿照壓力頓輕,眼見橫疏影并未積極追問,益發覺得安心,點頭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殺人也是。我親眼見過,這倒是不假。”便將魏無音曾經說過的,關于妖刀的特征、性質、附身條件及因應之道說了一遍。

他天生謹慎,對于“奪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紅霞中毒失貞一節始終小心回避,不露口風,對魏無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說著說著,橫疏影不覺停筆側首,咬著豐潤的唇珠靜靜聆聽,始終不發一語。

待耿照說完,她沉默片刻,才嘆了口氣,凝視著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了個大麻煩。”眼中卻無責備之意,眸光盈盈,無奈里依稀有幾分愛憐橫溢,像是姊姊看著搗蛋闖禍的幼弟、既好氣又好笑的模樣。

耿照心中怦然一動,又多生出幾分親近之感,低聲道:“小人知錯。”

橫疏影不禁莞爾。

“你哪里知錯了?還想著要算計我呢!有沒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無音臨死之前,把這么重要的訊息托付給你,自是希望全東海的武林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教妖刀殺了個措手不及。”

橫疏影瞇著眼舒了個懶腰,猶如貓兒一般,雪白豐滿的胸脯不住輕晃,顫起一片誘人乳浪。

她十指交纏,柔膩酥白的手背托著腮幫子,不懷好意的笑容依舊像貓,犀利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覺身份低微,說出去沒人肯信,沒準還要惹上麻煩。所以說給我聽,希望借我的口將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門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說破心思,不敢抬頭,這回連“小人知錯”都不好意思說了。

橫疏影咬咬嘴唇,又嘆了口氣。

“我真想搧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訓你一頓,偏生你的顧慮卻有道理極了,一點都沒想錯。”她輕咬著豐潤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搖頭道:“蕭諫紙望重武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譽,他傳信東海各大門派,警告妖刀將于近日重生,人人都當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連蕭諫紙都尚且如此,何況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迄今仍無定見,罕有地彷徨起來。

“這……可怎么辦才好?”

“與其警告,不如點出源頭,讓六大門派自己發掘,更能取信于人。據說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禍,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異門”一支,這些妖魔鬼怪本是藪源魔宗的余孽,其中干系千絲萬縷,說有勾結也不奇怪。”橫疏影沉吟道:

“妖刀之禍平息后,東海六大門派聯合起來,一口氣剿滅了狐異門,作為懲戒。近十五年來,已罕有狐異門人在東境活動的消息。魏無音前輩有沒有說,關于這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為?”

耿照搖頭。

“這可就麻煩了。”橫疏影咬著嘴唇蹙起蛾眉,不覺輕叩桌面,似乎陷入長考。

“唯今之計,只有硬著頭皮,將琴魔遺言傳諸東海。以斷腸湖及靈官殿的情況來看,埋皇劍冢姑且不論,其余三大劍門都有見證妖刀之人,許緇衣、鹿別駕更是門中首腦,應能明辨真偽,做出因應。”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會置身事外。如此一來,東海正道七大門派之中,就只剩青鋒照、赤煉堂兩家還未曾與聞。無論是蕭諫紙親自出馬,又或者許緇衣、鶴著衣出面疏通,說服兩家總比說服六派來得容易。

“我會將赤眼刀交給更合適的人,譬如蕭老臺丞。若觀海天門的鶴真人,又或指劍奇宮的韓宮主有興趣,交給他們也無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卻只是淡淡一笑:

“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東海三大鑄號里,并無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搖頭。

“距今約三十多年,遠在妖刀作亂之前,東海最負盛名的冶工門派名叫“玄犀輕羽閣”,號稱有五百多年歷史,歷代均任東海的冶金官,為央土的王朝管理東的采鐵冶金事務。縱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這五百年來,執東海鑄冶牛耳者始終是玄犀輕羽閣的門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劍冢”也一樣。

無論央土政權如何轉換,埋皇劍冢始終是天子埋劍、乞求武運的祭臺。久而久之形成一種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搖身一變成為武林門派。

“就像埋皇劍冢那樣。”耿照低聲道。

橫疏影露出滿意的微笑,繼續道:“玄犀輕羽閣歷史悠久,甚至見證過第一次的妖刀戰爭,他們能利用極其珍貴的奇物“天瑛”,鑄造出舉世無匹的神兵利器,連青鋒照、赤煉堂都難以望其項背。勢力如此龐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卻在三十年前徹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細聲道:

“燒毀的廢墟、殘斷的兵器,甚至是尸體……什么,都沒留下。”

輕柔的語聲有些迷離,仿佛說著不著邊際的神話傳說,耿照卻聽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從腳底直竄腦門。

“我辛苦經營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橫疏影瞇著貓兒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決計不能讓本城卷入風暴,重蹈當年玄犀輕羽閣的覆轍。妖刀赤眼絕不能留,須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東海七大派的盟會,承認魏無音把所有關竅都告訴了你。”

她咬著紅嫩的櫻唇,又露出那種忍著一絲竊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仿佛此事就此議定,不容抗辯。結果雖不滿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兒里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強還能接受。

耿照沒料到她最后的結論居然是“不許你說”,一時瞠目結舌,半晌才訥訥道:

“那……妖……妖刀怎么辦?”

“傻瓜。”

橫疏影拈筆低頭,繼續處理堆積如山的公事,暗示談話已告一段落。對算無遺策的橫二總管來說,此事已然塵埃落定,沒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說,就讓別人說去。”

“讓……誰說去?”

“還能有誰?”

她趁著蘸墨的空檔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絲頑皮戲謔。

“自然是你的染紅霞染姑娘呀!還能有誰?”

◇◇◇

遠處的巡城木梆忽然響起,混著山間細細的冷冽風咆,在靜默的夜里回蕩著空洞洞的曠遠與寂寥。

不知不覺,竟已是丑時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還處理了一陣子的公事,回過神時腰背隱隱酸疼,難受得緊。

橫疏影輕舒藕臂,忍不住輕輕“嗯”了一聲,兼具腴潤肉感及緊致彈性的小腰擰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誘人曲線--這絕不是鎮日抱著閨房繡墩足不出戶、即將錯失青春尾巴的少婦,應該有的彈性與柔軟度。

可以想象她在床笫間曲起長腿、扭轉腰肢之時,成熟冶麗的胴體足以拗成各種難以想象的驚人角度,絞著、擰著、掐握著嫩膣中硬挺滾燙的雄壯陽物,裹著溫膩的漿水,為男人帶來不可思議的擦刮快感……

以一個不會半點武功的女人來說,她對自己的胴體感到十分驕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個習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紅霞那樣天生麗質,同時兼具高明的武功與柔媚的曲線,更多的是在艱苦的鍛煉過程中失去了女子獨有的窈窕,被迫以發達的肌肉、粗厚的肩頸,以及鼓起結實的腰腿等與男子一爭雄長。她時常想象她們攬鏡自照的模樣,心中不無慨嘆。

想到染紅霞,還有適才耿照脹著一張大紅柿子臉的模樣,橫疏影噗哧一聲,忍不住輕笑起來。

瞎子都看得出那兩人之間,關系并不單純。那股子氤氤氳氳、遮遮掩掩的曖昧之情,恐怕連貌似粗豪的胡彥之也瞞不過。

以染紅霞的武功造詣,腿上既然無傷,行走時卻有著微妙的遲礙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征兆……是耿照盜了她的紅丸么?水月門下一向重視弟子的貞操,以兩人身份之懸殊,卻又如何能夠?

荒唐。橫疏影輕叩桌面,抿著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搖了搖頭。

--明明我們才是壞人呢!竟也覺得其中詭密重重?

“荒唐。”她輕聲呢喃著,秉著燭臺走進了內室。

這里是她日常更衣處,四面無窗,唯一的入口外還有鑲玉屏風隔擋;放落門簾之后,便無受人窺視之虞。內室里除了繡墩鏡臺、屏風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張舒適的烏木牙床。

橫疏影將披在床架上的單衣、肚兜等拾到一處,在梳妝臺下輕扳幾下,“喀”的一聲低響,翻開一方小小的夾層屜柜,取出一只烏木小匣打開。匣中的青紫襯緞上,嵌著一張臉譜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頭雕成,打磨得異常光滑,美麗的木紋外仿佛上了層霧潤潤的精制蜂蠟,從潤澤之中透出清晰細致的肌理,與髹漆的那種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沉也更細膩,仿佛蘊含在木質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結,就一直保持在“活著”的那一瞬間。

制成面具的木質不易辨認,橫疏影過慣了豪奢日子,甚至見過許多價值連城的珍貴木料,其中卻無這般輕薄堅韌的質地。面具厚只分許,入手卻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紙片或布疋,雖然不到“重”的地步,剎那間卻有“微微一沉”的錯覺--

那是戴在臉上時會覺得安心、仿佛被什么東西保護著的感覺。

面具雕成一張細膩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與精致的面刻相比,上額兩鬢卻大刀闊斧,極端豪邁地亂鑿起來,斫成一頭狂野的獅鬃;粗暴狂亂、猶如樹根般的鬃毛貼著鬢邊伸入面頰眼角,形成虎紋似的奇異斑痕。

--倘若傳說中的山鬼化出實體,該是這般模樣罷?

橫疏影第一次看到這張面具時,忍不住渾身顫抖,幾乎以為是從活人身上剝制而成、如蠟尸面皮之類的鬼物。不過現在已不覺得可怕了,人就是這樣,時日一長,什么都會習慣的。

面具額間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狀突起,材質似是玉石一類,雕成一只豎起的眼睛模樣,眼中卻有兩顆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滿抽象的青銅表號紋,模樣說不出的詭異。

“這是“重瞳”。”給她面具的那個人,曾經這樣說:“傳說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這個面具,你才能成為我等“姑射”的一員。”

“我們……也算是仙人么?”

她記得當時自己雙手抱肩、簌簌顫抖,奮力抵抗著地底巖洞中異常刺骨的濕冷水氣。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樣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著她,眼洞里射出兩道凜冽寒芒,仿佛她瑟縮在單薄濕衣下的誘人胴體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鹽腌尸殍更加珍貴可口。她生平頭一次--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覺得自己最驕傲的胴體在男人眼中一無是處,心中最后一處可以依恃的堡壘終于崩潰。

“死而復生之后,只有兩條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厲鬼。”

那人說著,緩緩把面具罩在她的臉上,枯瘦的手指隔著眼洞為她抹去淚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著霜痕裂凍般的膚觸與氣味,還有一絲風化似的淡淡腐朽……

--那,我們究竟是仙人……還是厲鬼?

◇◇◇

橫疏影驟爾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將面具拿起,擱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喚,還不到戴起這張面具的時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將來臨。

面具底下的青紫綢墊上,整整齊齊壓著四條比女人尾指略細略短的銅管,管上的雕紋與面具額間的“重瞳”如出一轍,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銅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環,連結處設有活扣,可任意調整銅環的高低。

她拿起銅管輕晃著,確定管中有極細微的液搖聲,這才在銅管上撥得幾撥,按照記憶將表面的凸紋移動到正確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連結著管中的細小機簧,一旦未照步驟開啟,又或以蠻力破壞銅管,管中貯藏的石灰與水便會立刻混合,瞬息間把當中卷起的菉草紙滾爛銷毀。

“喀答!”一聲脆響,橫疏影將管面簧片悉數歸位,從管隙彈出一根銅針似的小軸,如畫卷般拉出三寸來長的淡青脆紙。

這種特制的菉草紙浸過藥料,書寫無須筆墨。她拔下發簪,簪尖劃過之處,紙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跡:“琴魔雖死,其知猶存,暫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無主,須先移出;盡速一會,以便定奪。”將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紙箋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個篆字,暗紅色的印痕宛若鮮血涂就。

她將銅針卷回管中,“喀答”一按,銅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機簧似的一陣亂轉,凹凸不平的詭異紋路又回復原初的散亂模樣。這便是惡鬼們……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間傳遞訊息的方式。

銅管被放在后院花園的庭石間。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靜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蔭里,從遠處只能看到一抹回映著稀薄星月的金屬暗光。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橫疏影從不敢掉以輕心,披著大氅立在鏤窗后頭,靜靜等待。

◇◇◇

“我要怎么聯絡你?”

當時她如此質問“那人”,語出咄咄,仿佛想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總不能老等著你來找我。若有萬一,我該如何尋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銅管的名兒--交給她。

“夜里,放在屋外無光處。”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說不出的冰冷無情。那是張鳥形的面具,鉤嘴細目,過于精細的雕工有種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圍環著粗獷抽象的鳥羽刻紋,幾乎讓人產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錯覺。

“然后呢?”

“我會派使者將銅管取走。”

她嗤笑出聲,用輕蔑來掩飾內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決計穿不過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記住,銅管附近不要有活物。貓狗牲畜、牛羊馬匹,甚至是你的丫鬟仆役……通通都別接近。地點越僻越好。”那人不理會她的軟弱挑釁,背負雙手,緩步離開,背影明明還有人形,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人。

“……因為“鬼雀”餓將起來,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聲慘笑著,笑到顫抖不止,在濕冷的巖洞中聽來分外凄厲:

“你說……這只管子會吃人么?真……真是豈有此理!”

“銅管是銅管,世間沒有銅管吃人這種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遠、走向何處,余音卻依舊回蕩不止,追著逐漸變長、變淡的身影幽幽曳去,仿佛從巖壁中鑿出來的隧道永遠沒有盡頭,一直往腳下延伸,伸往無間無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餓起來,什么都吃得下去。”

◇◇◇

巨大的拍翼聲從天而降。

(來……來了!)

橫疏影揪著氅襟縮在墻后,一瞬間,難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顫抖不休的雙腿開始發軟。她一動也不動地靠著鏤窗磚墻,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雙眸還牢牢盯著庭石的幽影之間,那從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頭異常龐大的赤眼烏鴉。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發出過任何叫聲,因此橫疏影無從揣想,但光是它拍擊翅膀的聲音就像是十幾條大漢在風中揮動大旗,連盤繞在朱城山峽谷間的嗚嗚風咆都難以掩去。

她牢記“那人”所說,始終不曾靠近放置銅管之處。

但隔著十丈的距離來看,烏鴉的體型仍然大得駭人,遠比多射司所豢養過的任何一頭獵鷹都要來得巨大,尖銳的嘴喙猶如磨過的鋤頭,一雙黑爪虬勁猙獰,上肢鼓起一團團肌肉;在橫疏影看來,它隨便一只腳爪都大過流影城里的獵犬后肢,那是輕易便能抓起一頭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鴉的肩頸部位環著一圈怪異的銀毛,在月光底下閃閃發亮。有時它并不會立刻叼起銅管便走,會像巨人蹲在過小的凳子上一樣,踞著庭石振翅擺頭,橫疏影忍著驚怖多看它兩眼,赫然發現怪鳥連喙邊的肌肉都特別發達,就著月光暗影看過去,覺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樣……

(這是“鬼雀”!原來……這就是鬼雀!)

無論偷看過多少次,都不能稍減目擊時的震駭與恐懼。這……這不是世間有的東西;而能役使這種怪物的,又是什么樣的人?

--如果不是惡鬼的話,也只有仙人了。

這種徹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強她的信心,讓她在戴上那張“空林夜鬼”的面具時,覺得世間無一事不可為。

最后……一定會成功的。“因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邊。”她背靠著墻,緩緩滑坐在地,雙手環抱著的渾圓香肩簌簌發抖,低聲對自己說,直到發頂沒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見。

(不,只消有這張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著顫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驀地,龍卷風似的巨大嗚嗚聲旋繞,一片暗影倏地滑過鏤窗,淡薄的月光乍隱倏現,庭中林葉沙沙動搖。但屋外明明很難得的,一點風也沒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沒有。

◇◇◇

耿照睜開眼睛。

漆黑的大通鋪里,就連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輪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覺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濕熱勁,就像把臉湊到洪爐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聲此起彼落著,空氣里充滿濃重悶濕的男子氣味,仿佛獸檻一般。

這是整間寢室中最僻的角落。

寢室兩端有門,分列于兩側的靠墻長臥鋪,一側從前門延伸到后門來,另一側卻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門之前便收了邊,留下一個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間來,原本是想擺些桌椅之類的物事;后來約莫住得擠了,便將六條破舊板凳并在一塊兒,勉強又架出一張低矮不平的“床”來。

耿照年資既淺,與另一名弟子擠在板凳床上同睡,兩個多月來也漸漸習慣。

板凳床挨著墻,離地又近,透著一股陰冷的霉味。夜里無論是誰起床解手都得經過,有時黑燈瞎火的,一不小心碰著板凳腳,那些個年長的弟子抬腳便是一踹,啐痰咒罵。剛調到前堂時,耿照經常在睡夢中驚醒,然后睜著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發惡夢啦?”背后一陣低聲咕噥,輕微的震動透背而來,恍若囈語。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間十分狹小,兩人均是枕臂貼背、側臥而眠,并無搖頭轉身的余裕,悄聲道:“沒……沒有。”那人“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也不知是誰被吵醒了,啞著嗓子低吼道:“肏他媽的日九!你再給老子吠一聲試試!”呼的一聲扔來一樣物事,似是鞋襪外衣之類。

寢室雖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猶寒,窗牖多半閉起擋風,那人稍一嚷嚷,滿屋的人倒醒了三兩成,紛紛咒罵:“吵什么吵!還給不給人睡覺?”起頭的那人被風一吹,腦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是我?是日九那廝搗亂!你們啰唆什么!”

睡在前門邊上的鮑昶是執敬司的老人,是這間庚寅房里年紀最長、職級最高的弟子,大伙兒都說內堂早傳出風聲,說他今年有機會能升上“行走”一職,像何煦、鐘陽他們一樣跟在二總管身邊辦差,都對他巴結再三,言聽計從。

鮑昶揉著眼睛披衣坐起,也不點燈,隔著滿室的漆黑,遠遠叫道:“好了,都給我閉嘴。不睡的,通通給我出去數星斗,數清了再回來睡!”眾人這才噤聲。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喚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鎮的仕紳之子,有個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來流影城聽差,所圖不過資歷而已,只消在執敬司待上一年半載,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將來不管進京考武舉,或托乃叔在軍中謀職,都與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撐腰,整間寢房里只有他不怕鮑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罷休。

鮑昶蹙起眉頭,猶豫不過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們倆都出去。”眾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會同日九說話,那兩人原是一掛的。”

文景同聽他當機立斷,同時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氣頓時餒了,惡狠狠地撂話:“長孫胖子,再讓老子聽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頭蒙被,故意大噴鼻息,周圍無不皺眉。

耿照還待分辯,被喚作“日九”、“長孫胖子”的弟子已擁被起身,裹著棉被的身軀更顯臃腫,趿著一雙陳舊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開門簾,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門。

耿照嘆了口氣,跟著披衣行出。

他雙目漸漸習慣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內明亮。見長孫日九裹著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樹坐下,活像是一條大胖白蠶,不覺失笑,信步走到他身邊坐下,并肩仰觀星斗。

“還發惡夢?”日九變戲法兒似的從樹影里摸出一個溺壺,仰頭便飲。

耿照瞪大眼睛,見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幾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兒下一遞,撲面竟是一陣甜糯的米酒香。

“哪兒來的酒?”他不假思索,順手接過灌了一口,只覺甘甜香滑,極是順喉,酒味卻不甚強烈。就著月色一瞧,壺中所盛濃如豆乳,色澤細白,又與山下酒鋪常見的白酎燒酒不同。

日九瞇著小眼睛聳肩一笑,拎過溺壺就口。

“喝你的罷!管這么多做甚?”過了一會兒,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獵戶自釀的,說是用糯米蒸熟了,摻幾味炮制過的熟果做曲。滋味還不壞罷?小心點喝,別以為沒啥酒味兒,后勁可厲害得很。”

橫疏影遴選所部的標準相當嚴格,除了家世背景,讀書寫字、騎射武藝等自不在話下,還須生得昂藏挺拔,儀表堂堂,絲毫不遜于指劍奇宮的擇徒條件。放眼當今執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標準的,只有耿照與長孫日九。

耿照雖有張天生的娃娃臉,可萬萬稱不上俊美。

他個小結實,寡言、木訥,不善交際,就連長年待在洪爐邊所造就的黝黑肌膚等特質,都像極了鑄煉房里打鐵的粗魯匠人--這恰恰是執敬司那些出身大戶的權貴少年們最最看不起的類型。

而長孫日九的情況則比耿照更加凄涼。

他進流影城第一天,往織造司領取衣袍鞋襪時,辦事的老差員只瞥了一眼,劈頭扔來兩件單衣、兩件外袍、兩件褲子……從頭到腳,什么都是兩件兩件的扔。

“自本城有“執敬司”以來,沒用過你這樣的貨色。”老差員乜著他哼笑:“勞您小爺的駕,自個兒把兩件縫成一件罷。多了一件的料頭,沒準能把您的龍體給塞進去!”領他前來的執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廳堂里投來無數輕蔑目光。據說日九也跟著呵呵傻笑,將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懷里,什么話也沒說。

這個笑話流傳許久,每當有新人來就會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兩個月內,已在不同場合、不同人嘴里聽過不下十遍。

“后來,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問。

“花錢買呀!”日九聳肩一笑,模樣滿不在乎。“我娘給我帶了一百五十兩進流影城,不到三個月就花光了,我還嫌花得不夠快哩!等他們確定我里外一個子兒都沒有,找了個借口吊起來狠打一頓,往后就安生啦!誰也沒再打過我的主意。”

長孫日九在執敬司沒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對瞇起的鳳眼幾乎不見眼瞳,不管什么時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馬背還得踩小馬扎子,稍微跑得遠些,立刻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去掉了半條命。

武的不行,長孫倒寫得一手好字,還能打算盤。每月前堂關帳前,長孫總會消失幾天,然后才又紅光滿面的出現,問他去了哪兒,也只是神神秘秘笑著,絕口不提內情。

關于此人的來歷,眾人都說不清。他自稱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諸侯、窮山國長孫氏出身,說話卻帶著濃重的北地口音,任誰聽來都像是瞎扯的鬼話。他的名兒里似有個旭字,執敬司的老人故意戲耍,將“旭”拆成日九,當作綽號叫著玩兒;“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發音,與“入狗”無異。

耿照弄懂后頗為不豫,倒是長孫本人一點也不在意。

“人家說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聳了聳肩。“在這兒討生活一點不難,遇到什么事解決不了的,一律說“小人知錯”。他們愛干什么就隨他們去,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寒夜料峭,兩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壺傳來傳去,不覺喝完小半壺。

“對不起。”過了許久,耿照低聲道。

“啊?”長孫日九接過陶壺,愣了片刻會過意來,擺了擺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煩,幾時還看黃歷挑日子?說白了,二總管派你去斷腸湖那種好地方,你竟敢夜不歸營,聽說帶了幾個漂亮小妞回城,還擺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這般轟轟烈烈,我們只能在這兒窮嚼蛆。別說文景同,我都想找點什么事兒,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覺苦笑。

長孫一把搶過陶壺,笑得不懷好意。

“別想白喝,這酒里我動了手腳。”他手搖溺壺,說得一本正經,扭動的大白被筒活像條胖毛蟲。“本山人只消念個咒,尊駕滿肚子好酒即刻變回原形。我尿足了兩天才有這么一大壺,你小子可別糟蹋啦。”

耿照抱著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沒怎么蓄力,仍揍得長孫弓成了一只活餃子。月下兩人各自彎腰,咬牙不敢發出聲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渾身大顫。

最后,耿照還是把在水月停軒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連其后遇上胡彥之、兩人攜手制服萬劫一事也未曾遺漏;除了在紅螺峪里與染紅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說是交代得最為詳盡的一次,較橫疏影的版本有過之而無不及。長孫日九邊喝邊聽,不知不覺干掉了一整壺,嘖嘖稱奇,片刻才道:“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東西?難怪你小子發惡夢。”

長孫猜錯了,耿照想。盡管睡得很晚,其實他一夜無夢。

想著想著,面色不覺凝肅,望向遠方漸漸浮白的山棱線。

--什么都夢不到,正是他惡夢的來源。

耿照向來多夢。

來到流影城后,他時常從惡夢中驚醒,醒來時渾身酸痛,仿佛夢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劍影……都是真的,以致脫離夢境多時,仍在肉體上留下印記。有時七叔教的打鐵訣竅太過艱難,一時三刻學不來,卻能在一覺后忽然貫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傳授,只是依稀在夢里見過,一學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與“奪舍大法”或妖刀相關的事,但腦海里卻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萬劫肆虐過后的血海慘狀異常清晰,還有碧湖那雪艷到了極處的詭麗身形,怎么也揮之不去,仿佛嘲笑著他的無能為力。

“可惡!”

耿照抱著頭,屈膝頹然坐倒,突然有股沖動想要把一切都告訴長孫,不想再獨自守著“奪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種如海一般無邊無際、無所著力的無力感……

長孫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頭側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圓滾多肉的背門對向了他。

“你……”黏膩的咕噥聲似有些溫濕酒意,自稱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幾乎讓人誤以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濕的雜草野地,而是鋪著厚厚獸皮的柔軟床墊之類。“……該不會以為自己是什么左右時局的大人物罷?那種事留給上頭的人去做就好,用不著我們出頭。”

“我……”

“就算妖刀大殺四方,排隊也輪不到我們去死。你覺得,妖刀會殺到龍口村這種鄉下地方的機會有多少?”

耿照一凜,忽爾無話。

“劍能殺人,豆腐則不,你會不會說豆腐比刀劍無用?”長孫日九背對著他嘟囔著,舒服得卷成了一團。“無用之用,也是一種用途。摻和菜蔬煮一鍋清湯,刀劍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個大人物擔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姊,其他就甭操心了。”

--你說的“無用之用”,也包括“奪舍大法”么?

(琴魔前輩舍命托付的,豈能說不管便不管?這一切……沒你說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話,就……)

耿照正想開口,又被長孫日九的惺忪睡語打斷。

“別,什么都別說。”他嘀咕著,聲音漸漸沉落:“這樣明天二總管問起來,我就不用說謊了。我當豆腐當得很開心,一點兒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小子也一樣,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姊。”

--阿爹……和阿姊。

--我都同二總管說了,她還問什么?

--就算要問,又怎么會是問你?

耿照滿心疑惑,身旁卻已傳出如雷鼾聲。長孫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長孫無論何時何地,總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將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時半刻,長孫日九也絕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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