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

白日將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執敬司是城中樞機,天未大亮,寢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鑼叫喚。

耿照與長孫日九沒敢等到鑼聲大作,補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寢室里迭被換裝、梳洗干凈,往膳房幫年長的弟子如鮑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眾多,每日一睜眼便有數千張嘴等著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幾處,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數百人同時開桌用餐。鑄煉房的工匠學徒、巡城司的精甲駐軍、直屬世子統轄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處吃飯;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總管院里又各有專門的內膳,可說是規矩繁復,千絲萬縷。

執敬司是內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鑄煉房那樣,一開就是幾百人的伙,但求吃飽,不辨精粗。通常執敬司的弟子們都在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用飯,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莊客家人,也有講究。

耿照、長孫穿好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幾次,漱去嘴里的酒氣,搓搓凍僵的雙手,快步來到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

這“瓊筵司”顧名思義,就是個專辦筵席的單位,總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廚工雜役,統一采辦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里燈火通明,十余名廚子正揮鏟吆喝,三倍于這個數字的灶鼎中竄出茫茫水霧,數不清的下手雜役在熱氣蒸騰間交錯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無一物不在律動、無一處不發出聲響,明明沒有門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卻怎么也滲不進這里。殘料的生青氣息與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強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歡這里。

離開打鐵洪爐之后,只有每天來打飯的半個時辰里,他才稍覺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廝見二人行來,破口大罵:“肏他媽的!執敬司都是餓死鬼么?還沒天光,趕著來領祭品啊!”長孫笑道:“是啊,都記得留你一份,晚點兒一起吃。”小廝咒罵不絕,披汗的油亮面上缺咧開一抹笑,滿口的爛黃板牙。

世上若有比鐵匠更暴躁粗野、目中無人的,也就只有廚師了。

備餐時,瓊筵司上下活像面對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頭一回聽到可能會嚇破膽子,但耿照卻非常自在--在這里,無論燒好一鑊姜豉燒肉,或將裝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脫殼、煮成香滑的雕胡飯,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看得見摸得著,存在過就會留下痕跡,與穿著整齊、逢迎戒慎之類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里燒好的菜肴用大盆盛著,并置于邊角的一張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頂上,熱騰騰的粥鍋兀自滾著,骨碌碌地翻騰著雪色的珍珠浪,漿滑液涌,米香撲鼻而來。

耿照從竹簍里拿出洗凈的碗碟在長桌上排好,長孫卻走向一座頂箱立柜,隨手打開櫥門。柜中成組成組的堆放著餐具,形色不同,連件數都不一樣,與簍中的食器大相徑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鑲銅、鑲象牙的,明顯比竹簍所貯高貴許多。

像何煦、鐘陽等擔任“三班行走”的高階弟子,終日跟在橫疏影身畔,權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還大,他們的飯菜通常由下一級的弟子負責準備--但鮑昶、文景同等老人絕不會親自盛湯打飯,層層相因,最后全成了耿照與長孫日九的活計。

而長孫日九只消看一眼當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記住每天該替哪些人準備膳食,又有哪些人要服侍二總管用餐。負責高階弟子膳食的兩年多來,長孫非但不曾出錯,就連鐘陽愛吃夾有棗豆餡的天星糝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細的芹芽鳩肉膾等微妙細節,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要當月輪到庚寅房備膳,三班行走們無不吃得舒心,鮑昶等也就特別好過。

耿照與長孫打好飯菜,忽聽身后一人吆喝:“喂,執敬司的!”正是方才那名切菜小廝。他雙手圈嘴,隔著大半個膳房,兇霸霸地吼道:“過來!”

兩人對看一眼,才發現不知何時,所有人都放下手邊工作,集中到那廂去了。長孫小眼微瞇,拿手肘輕撞他兩下:“瞧瞧去。”耿照點了點頭,兩人并肩走過去。

此時早膳已然備妥,各灶次第熄火,只余菜盆上熱氣蒸騰,不復那種白煙飛竄、伸手不見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廝們滅去照明的燈火,初陽灑入四面挑空的廳堂,反在內里投下大片陰影。師傅們解下油膩膩的裙兜擦手,眾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著汗濕的短褐單衣搧風……他處,這天興許才初初開始,瓊筵司的大膳房卻已打完一場硬仗,光影之間涂布著戰后稍息的疲靜與寂寥。

角落里并排著幾具七尺來長、三尺來寬的大型石槽,猶如墓葬用的石槨,槽下四角懸空架起,堆滿了燃盡的柴薪,火苗已然撲熄。石槽似乎久經熏烤之后,還放置了一小段時間,底部焦黑的炭漬雖延伸至槨槽四面,但靠近時并不覺得炙熱,石制的槨蓋上也無熱氣。

那小廝咧開黃牙,嘎聲笑罵:“來呀!又不是要烹你們,沒用的東西!”周圍的雜役們一陣轟笑,粗言惡語此起彼落。

長孫日九打量著石槽,抓抓頭問:“這是什么?”

小廝往他腦門揍了一記,呲牙咧嘴:“不識貨!這是“棺材羊”!老泉頭舍你們的!真是糟蹋了好東西哩!”

長孫被揍得縮起脖頸,雪雪呼疼,眾雜役大樂,哄笑不止。

“老泉頭的手藝,你們這些賊廝鳥嘗得起么?我呸!”小廝摳摳牙縫,笑得一臉壞:“別說俺欺負你,你把這蓋兒掀起來,俺就舍你一塊!怎樣?”

“閉上你的嘴,孫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鄭師傅一揮勺,周圍的廚工們紛紛閉嘴。

他高舉左掌,對眾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解下油膩的裙兜,畢恭畢敬地走到砧臺前,向著一名低頭操刀的廚工長揖到地:“老泉頭,看樣子石釜退溫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兒都盼著哩。”

耿照心中一凜:“原來他便是老泉頭。”不禁多看幾眼。

那人身形頗高,手腳如猿,骨架較尋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僂。打扮與其余廚工并無不同:汗濕的短褐,油膩的破舊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膚深如重棗,細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間,才會虬起一綹一綹的肌肉線條,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盤根老樹。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總管,姓名已無人知曉,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頭”,來歷不明--起碼耿照沒聽說過--只知十幾年前被延來為城主掌勺,獨孤天威一吃成癮,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總管。

縱使世人早已見怪不怪,但獨孤天威讓廚頭做王侯府的七品總管,當時朝野是有些議論的。

耿照隨日九進出膳房,也不過是兩個月來的事,并未注意埋頭烹飪的師傅。想來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負責燒菜給城主吃,或曾多次過眼也未可知,今天總算認得了這位名聞遐邇的“老泉頭”。

呼老泉將切細的韭泥同腐乳調入醬中,端碗回頭,只見他生得深目高顴、鼻似鷹勾,紫紅瞳中依稀有一抹紺青碧色,披散的頭發微卷,色帶暗赤,宛若陳年梅干,一看便知有異族血統。

據說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盤據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許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許出自西境。

耿照終于明白,昔年的非議從何而來。

碧蟾王朝亡于異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華化為塵埃,央土殘破,百姓深恨異族。據說北關道的守軍一捉到異族之民,一律開腸剖肚,絕不令其速死,可見仇恨之烈。若無圣上回護,獨孤天威豈能明目張膽地封一個外族做總管?

呼老泉端著醬碗行來,廚工紛紛讓道,又忍不住伸頸踮腳,唯恐漏看了大師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試試石槽頂蓋的溫度,點頭:“行了。”聲啞如磨砂,字音難辨。原來他喉間有道暗紅傷疤,長約四寸,幾乎橫過整條脖頸,將突如核桃的碩大喉結斫成兩截;很難想象受了如此重的刀劍傷,竟還能存活下來。

鄭師傅見他點頭,如釋重負,忙指揮兩名壯碩的廚工,一人抓住一邊石槽蓋,殷殷吩咐:“老泉頭這道“棺材羊”,開蓋淋醬是最關鍵的一道工序,你們要一口氣將蓋兒揭開。記住,別擋了老泉頭的光!”

將羊片兒置入石槽時,厚逾寸許的石蓋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緊密并列,若要搶在掀蓋的瞬間澆入醬汁,決不容四人分據四角,擠得摩肩擦踵。

那兩名胖大廚工神色緊張,聽呼老泉低喝:“開!”忙用力一掀。

誰知石蓋挪開兩寸,“轟!”又落下來,滿槽白煙沖天竄起,濕燙的水氣不住噴出,觸體如灼!兩名廚工慌忙退后,被熱氣噴到的手臂肌膚頓時泛紅,直如熟蝦。

鄭師傅氣急敗壞,遮著頭臉想逼上前,邊喚左右:“蓋……蓋起來,快蓋起來!哎呀,釜溫已泄,壞啦、壞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搖了搖頭:“別忙,來不及啦,這釜不開!”隨手一推,石蓋“軋”的一聲重又闔起。

便只一霎,鮮濃的肉香四溢,隨著蒸騰的熱氣充塞廳堂。

耿照不喜羊膻,卻忍不住歙動鼻翼,只覺這氣息既香又濃,光用聞的便能想象那股膏融脂潤的油嫩香滑,仿佛一口咬下,軟腴的肉條迎著牙尖一陷,便有無數肉汁涌出……

“這……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臉茫然:

“怎地半點膻味兒也沒有?真有這種羊!”

長孫日九掐著脖頸猛吞唾沫,凄然搖頭。

“你別問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認了,死都要嘗嘗。”

石釜陡被蓋起,熱騰騰的鮮味逐漸消淡,眾人無不死命聞嗅,滿面于思。鄭師傅心痛如絞,仿佛連罵人的力氣也被抽干,頻頻搖頭:“可惜……哎,真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無表情,啞聲道:“白燒也有白燒的好處。放涼了再吃,也是滋味。”

鄭師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見平復:“是么?原來也有這種吃法兒。”心想這爛燒羊肉須趁熱才軟糯可口,做成涼菜難免顯露羊肉自身的膻氣,大違常理,卻不知是什么滋味。想著想著,心思又落到釜里的燒羊上頭,扼腕之色盡去,不覺露出一絲微笑,索性多叫上幾人,便要揭開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廚工擠在三尺來寬的石槽兩頭,都快沒落手的地方了,情況大是不妙。忽聽一人道:“鄭師傅,小人還有些力氣,不如讓我來罷。”眾人訝然回頭,開口的居然是耿照。

雜役們見他個頭不高,又穿著執敬司特有的齊整衫袍,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兒的,紛紛訕笑:“執敬司的賊廝鳥頂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貴少爺的貴膀!”

“一會兒壓得肉泥也似,俺怕見了饞!”

“別逗了吧你!”連黃板牙雜役孫四都忍不住調侃。

耿照一言不發,走向旁邊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甕。那甕高約半身,圓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雙手合圍還寬,說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甕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甕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單臂穩穩將水甕舉至頭頂;瞬間全場鴉雀無聲,靜得仿佛連針尖落地都能聽見。

鄭師傅猛一回神,大是興奮:“老泉頭!這小子有兩膀氣力,讓他試一試罷?”

呼老泉“嗯”的一聲,指著石蓋,對耿照說:“一次全掀開,面兒越大越好。”

耿照點頭,放下水甕,活動活動筋骨,抓著石蓋用力一掀!

水氣竄出的瞬間,呼老泉醬碗一潑,“滋--”竄起大片燒煙;原本空氣里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才又更強烈地沖上來,羊肉的鮮甜、膏脂的滑潤,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醬油豆豉的香氣,緊緊抓住眾人的心思。

熱氣散去,槽里置著兩片對剖的羊片--就是將全羊去掉頭尾四肢、從中剖成兩丬的意思--燒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層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是攤成了兩大片的醬燒蹄膀。

這道“棺材羊”與北方酒樓常見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類,都是加料白燒的做法,將洗剝干凈的羊片兒用寬竹篾子撐平,就像臘雞、臘鴨一般,特別之處在于使用傳熱平均的石釜燒上一夜,燒得骨酥肉爛、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膠凝如酪,鎖住肉汁,入口即化,毫無羊肉的膻騷。

呼老泉起出羊片兒,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葉長刀,拆骨卸肉,將剔下的酥爛肉條平放在砧上,唰唰幾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塊,表整丁方,不住顫動的切紋間緩緩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卻不怎么滲油。

耿照從小玩慣了劈柴游戲,瞧著不禁佩服起來:“快利本一家,這幾下明明不怎么快捷,勁力卻無絲毫浪費。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點,當真厲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爛的燒羊卻軟嫩不堪,難以下刀。這老泉頭的刀上功夫,恐怕勝過自己千百倍。

鄭師傅將羊肉分下,耿照捏著油潤的肉塊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覺皮酥彈牙,軟嫩中仍有嚼勁,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漿,濃厚的肉味滲入口腔,滿嘴都是甘甜肥潤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綿化,偏又能嚼出一絲絲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燒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頭趁開蓋時釜壓一泄、熱氣上沖的當兒澆入醬汁,冷熱一激,醬汁巧妙滲入燒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醬味與膏油肉汁交融滲透,又比一般醬燒來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盡,頻頻吮指,忽見長孫坐在一旁,雙手揣在懷里,面色十分陰沉,不禁皺眉:“莫不是吃壞了肚子?”長孫緩緩搖頭,低聲道:“一沒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沒嚼開,拇指應該還在。”

老泉頭拆完了整片,大膳房無論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塊,連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沒漏掉。他面色焦黃,瘦得渾身皮包骨,頭發、衣衫格外骯臟油膩,但破孔間露出的肌膚又極是白慘。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覬覦已久的孫四夾手搶過,忙不迭塞入嘴里,雪雪呼燙,還故意吼他:“你傻啦?連菜刀也不會拿,學人家吃什么!滾一邊兒去!”眾人都是一陣笑。

“那是誰?”耿照悄聲問。

“你真以為我有過目不忘、過耳不聞的本領?”長孫日九正自郁悶,勉強瞟了一眼:“上個月新來的。聽說是餓倒在山腳下,老泉頭給撿了上山,姓名問不出來,腦子多半有些毛病。孫四他們都管叫“阿傻”。”

耿照見少年縮回角落,低聲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長孫陰沉沉地望著手掌,神情肅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爭。你是有心事的專家,你說了算。”

耿照掀蓋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別大塊。他將吃剩的肉分成兩半,一半安慰了長孫受創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誰知耿照才轉身,孫四又將羊肉搶了去,塞進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執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雜役們有的笑、有的噓,鬧作一團。

忽聽鄭師傅一聲大喝,持勺猛敲:“吵什么!”場面立時安靜下來。

他抬起下巴,遙指著阿傻:“阿傻,你過來!”

阿傻似未受過這般注目,嚇得打顫,畏畏縮縮上前。

老泉頭面無表情,廚刀一揮,隨手割了塊帶皮羊條,遞給鄭師傅。

鄭師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大聲道:“這間廚房里的功夫,你們要用眼睛學,用心學;最重要的,是要用舌頭學!”指著砧上的醬羊肉,對眾人說:“這是老泉頭的好意,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一個個都給俺吃!把味道牢牢吃進嘴里、吃進肚里,吃進骨子里,往死里記著;將來有一天,就能燒出這樣的味道!”

膳房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余幾十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層的、終日粗野愚笨的廚工們,在這一瞬間,突然都變得深沉內斂,憑借著與生俱來的直覺,像狼一樣貪婪地記憶著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為那是在他們之中的極少數,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的重要依憑……

少年呆望著手里汩著油汁的肉條,良久,倏地渾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張嘴大嚼起來。

◇◇◇

老泉頭平日不輕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總管已差人來交代,城里來了水月停軒的貴客,城主可能會連開午宴、晚宴,讓瓊筵司先行準備。

耿照與長孫在大膳房等了許久,始終不見鮑昶等前來用膳,正自犯疑,忽見一名同寢弟子匆匆趕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們……快……宣德廳……集合……”遠方依稀有銅鑼聲響,那是執敬司獨有的召集令號。

耿照與長孫交換眼色,拔腿朝宣德廳的方向奔去。

廳內,百余名弟子各按職級分列,服色劃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稱頭,位置恰恰就在門邊,兩人輕手輕腳挨近鏤空的門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所幸前排也無人注意。

橫疏影親點的行走弟子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輪值,故稱“三班行走”。其中兩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處理文書,兩人則跟在二總管身邊,聽候調遣。扣除夜班補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兩位值差,能奉召而來的隨班至多不過六名,此刻卻是十二人齊至,以何煦、鐘陽為首,分站主位兩側。

當值的司徒管事點齊人數,轉身走入后進;不多時,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廳堂,垂簾微揭,一雙小巧的淡紫繡鞋跨過低檻,裸露的腳背以及一小段酥膩足踝猶如雪砌,說不出的玉雪可愛,竟是橫疏影親來。

眾人一齊躬身,橫疏影云袖一揮,當是回了禮,隨意落座。

“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環視,清脆動聽的喉音回蕩在廳堂里。

“眾所皆知,東海三大鑄號的競鋒之期將至。本城忝為東道,執敬司更是城中頷首,須得妥善置辦、務求善美,以免貽笑大方,墜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鑄號,每年均于上巳節(三月初三)前后舉行競鋒大會,各出器械,論斷鑄造優劣,勝者可獨攬朝廷的軍械承造,為平望都的羽林軍、北關道的精銳部隊等鑄造兵器。

這“三府競鋒”是經朝廷許可的兵鋒比試,埋皇帝冢、臬臺司衙門等甚至派要員參加,三十年來從未間斷,乃東海道的年度盛事,廣邀天下英豪、刀劍名家與會,已非單純的競鋒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鋒照與赤煉堂便支應獨孤閥軍用,一時傳為美談。青鋒照精于定制生產,赤煉堂掌握流酆江的漕運命脈,原料取得便利,兩家于鑄造量大質優、規格統一的刀劍上,已有百數年經驗;為朝廷制作軍器一事,實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開基不過半甲子,卻另辟蹊徑,專為武林名家鑄造兵器,一劍須歷時三、五年而成,價抵萬金,成品無不稱手,甚至能輔助發揮本門武學的威力,相得益彰。另于奇門兵器的鑄造設計之上,流影城亦有過人之長。

雖未贏過“三府競鋒”大會,近十年來,流影城于會上接頭的生意,獲利未必便遜于青、赤兩家。全因橫疏影眼光獨到,不但避開了承制軍械的激烈競爭,更利用競鋒展示所長,逐漸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謂:“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碧水長。”時至今日,江湖名俠若無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劍,不免大失身份,恐為識者笑。

“三府競鋒”至關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輪回朱城山做東道時,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橫疏影的個性,絕不會為了這種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訓話,無端浪費時間。

耿照正覺奇怪,忽聽她話鋒一轉:“……眼下距鋒期不過月余,諸事繁忙,千頭萬緒,我書齋里的工作已應付不來。因此,與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決定再擢用兩名新的隨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齋,毋須輪值,便宜行事。明確的職務區分,待鋒會之后再做調整。”

行伍里掀起一陣小小騷動。開春以來,關于擢升的流言傳了再傳,都聽得不新鮮了,眼下終于是揭曉的時刻。

鮑昶挺起胸膛,左右投來或艷羨、或嫉妒的目光,五味雜陳,不一而足。

橫疏影接過司徒管事遞來的一封簽條,低聲問:“是這兩個沒錯罷?”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見機極快,不慌不忙道:“小人們研究文檔,考核能力,的確是這兩人最為合適。還請二總管先過目,再行定奪。”

橫疏影搖搖頭:“不用,你辦事我一向放心。”打開簽條,清了清喉嚨,朗聲念道:“庚寅房長孫旭,窮山國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數、文書嫻熟,入城六載,言行忠謹,堪付重任,于茲薦用。”螓首微抬,遙遙投來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說道:“準。”

“多謝二總管。”司徒管事團手作揖。

眾人一陣茫然。“長孫旭……那是誰啊?”

半晌才有人省覺,失聲脫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個日九?”

“全執敬司只一個日九!”說的人氣急敗壞,也不知慌什么:

“沒聽管事說么?是老鮑房里的日九!”

被點名的人只怕錯愕更甚。

長孫日九瞠目結舌,口水差點沒淌下;偶一抬頭,才見前排轉過一張灰敗面孔,鮑昶咬牙切齒,投來一雙恨火熊熊的目光,仿佛瞪著什么骯臟物事,恨不得將日九一身的白肉給絞出油來。

橫疏影接著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鎮庶民,中興軍之后,入城十二載。此子臂助義盟,奮不顧身,嘉其忠勇,于茲薦用。”喃喃低問:“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么?”語聲雖輕,前排卻清晰可聞。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轉,心下雪亮。無論二總管問什么,便只有一個答案。

“是這個孩子。”老管事雙手團抱,微微彎腰,模樣不卑不亢。

橫疏影滿意點頭。

“就這么辦。眾人便散了罷,各自忙去,切莫浪費晨光。”

滿廳轟應,弟子們秩序井然,魚貫走出廳堂。

她翩然起身,順手將簽條折了三折,收進腰帶褶里,悠然道:“長孫旭速往善政堂,即刻起歸嚴管事所轄,凡事聽他調遣,不得有誤。”美目流沔,忽然閃過一抹狡黠,神情似笑非笑:

“至于你,耿照。你跟我來。”

◇◇◇

想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橫疏影的安排。

前朝舉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顯農都六十了,長年為痛風所苦,幾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紅霞等入城時,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從時間上推測,他對水月停軒一事根本無從得知。橫疏影不過隨手寫了封簽條給他,兩人臨場發揮,做了臺即興的好戲。

耿照跟在她身后約五步之遙,兩人在內城彎曲的廊廡間快步行走著。

適才在大廳,橫疏影不經意間顯露的調皮不過一瞬,隨即恢復成平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樣,甚至有些刻意為之的生硬。“我去晉見城主。”朝會結束,她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繡鞋細碎,恍若飄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廳去。

“讓屬下陪二總管同去罷?”鐘陽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頭,腳步似有些煩躁:“你自忙去,我帶耿照就好。”

耿照猶記得走過他身畔時,那兩道乍現倏隱的凌厲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間糾結起來,瞧著竟有些猙獰。耿照雖無長孫日九過目不忘的本領,但猜也猜得到,今天該是輪到鐘陽擔任二總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紕漏。”鐘陽咬牙切齒,五官分明的俊臉上隱有青氣。

耿照不確定誰比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來,他從沒晉見過城主,只遠遠看過那一乘眾人簇擁的金頂彩轎,以及周圍始終不絕的笙歌伶舞。

事實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頂這一片廣衾城寨的統稱,兵營、鍛冶作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稱“外城”,周圍設有磚墻木柵環護,但隨著建筑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設城柵之處;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內城是不折不扣的石造城池,昔日乃獨孤閥據以俯視東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獨孤閥的累世家臣閭丘氏督建,又稱為“閭城”。

長寬各約兩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來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處在于“高”--光是城墻就超過七丈,其上另設有女墻、箭垛、望樓等,四方形的長柱城體遠望如塔,尖端插入白云山嵐,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間,無論身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處,回頭都能望見那劍一般的烏黑城塔,壓得人心頭一窒。

耿照隨著橫疏影的腳步,依著閭城遠遠近近地繞了一周,走向城后的富麗莊園。

獨孤天威從來不住閭城。

說穿了,百年前為軍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來又陰又冷,一點也不舒服。被封到朱城山來的頭三年,據說獨孤天威一直住在大總管閭丘貫日的府邸里,直到閭城后辟建的莊園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內城。

這十年來,城主的私人莊園不斷擴大,或做修繕、或蓋新樓、或置花石,一年到頭都沒停過。耿照走在錯綜復雜的廊廡間,只覺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還久,方向難辨;忽然眼前一闊,總算擺脫了舉目盡是低檐鏤窗的幽暗景深,長廊的盡頭通往一處四合院,奇的是院中并無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淺水面,宛若池塘。

仔細一瞧,水底下高高低低地布著無數錯落陰影,似是鋪得不平的方形地磚;水面上豎起無數木雕偶像,刻成樂工舞伎的模樣,也有劃船馳馬的,精細到連核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飛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顯露出的美麗木紋卻更添古趣。

長廊盡頭就停在水池前,廊板伸入水中約四尺,板下似有拱橋般的半拱支柱,做成了碼頭的模樣。

水池中央矗著一座飛檐高亭,四面挑空,垂著重重藕紗,風吹紗搖卻未飄起。紗后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動,傳出鶯燕般的銀鈴笑語;偶爾迸出一兩聲清脆的鐘磬響,其聲雖然悅耳動聽,卻是凌亂破碎,不成樂章。

耿照看了兩眼,似乎那磬音一響,池面上水花四濺,其中幾具舞俑小人便開始轉動起來,才發現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動關節。只是亭中的磬音斷斷續續,小人稍動即止,無甚出奇。

他沒來過這片禁園,卻也聽執敬司里的老人說過,城主以千金的代價,向東海覆笥山四極明府之主逄宮求得一紙藍圖,聘請湖陰、湖陽兩城的巧匠百余人,耗費三年時間,蓋了一幢樂舞自生的奇妙建筑,號稱“響屧凌波”。

逄宮位列東境儒門九通圣之一,精通術數,擁有“數圣”的美名。

據說他隱居在四極明府中不問世事,專心追求陣法極致,或依遁甲、或排機關,一陣布完又覺不足,便再補一陣使臻完美;如此反復多年,覆笥山里陣法密布,層層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陣圖。好事者傳言:此山不僅飛禽走獸有進無出,就連云霧山嵐都長年被鎖,絕不散逸,整座山隱于霧中數十年,附近耆老多不識山形。

城中諸人沖著“千機陣主”逄宮的威名,將這神秘新屋傳得神而明之,不想藍圖比建材人工都貴的“響屧凌波”,竟只是一座靜池小亭而已。

橫疏影在長廊盡處停步佇候,見左右無一名近侍婢女,不覺蹙眉:“人都上哪兒去了?”清了清喉嚨,隔著池塘水面,朗聲說道:“執敬司總管橫氏,求見主上。”喊了幾聲,忽聽嘩啦一陣潑風響,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紗掀了開來,一大片溫熱的白霧滿泄而出,亭中笑語頓失遮掩,益發傳得肆無忌憚。

橫疏影斂衽垂首,福了半幅,低聲道:“快給城主行禮。”

耿照連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頭。偶一抬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熱風消散,亭中數十名美女,赤條條地擁著一名腰闊如熊、渾身白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軟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歲的稚齡少女并肩趴跪,將渾圓彈手的緊實臀股高高翹起,并成一片峰巒起伏的舒適坐墊;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并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頭的成熟女郎,胸前異常飽滿,八只碩大綿軟的雪白乳瓜連綴成一片,男子閉目倒臥,肩背軟軟地陷入豐腴乳肉間,光看就覺得無比舒適。

耿照并不知道,這香艷已極的人肉座椅有個名目叫“云上烘”,意思是說一坐上去舒服至極,飄飄欲仙像上了云端一般。

“云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組成,以特制的器具讓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必多費力氣,才能讓坐的人感覺舒適愉悅,各部位都有講究,如:臀股坐墊必須兼具柔嫩與彈性,以十四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健美少女為佳;椅背宜擇沃乳,大小形狀必須一致,乳蒂須細小綿軟,勃挺之際不能大過一枚黃豆,方能坐得舒適。

男子所用的“云上烘”,乃精挑細選的極品,這四名美艷女郎不僅胸脯碩大、形狀劃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時也不明顯,枕之甚美,連一絲刮磨也無。這“云上烘”還有另一種玩法,可挑選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喂食杏漿、乳飴、酥脂等,置身其上,側首吮的、隨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這般排場,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獨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云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絲不掛,其中說不定還有城主大人的寵妾。耿照不敢多看,雙手伏地,余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紗裙裾之下、那雙小巧精致的鵝黃繡鞋。

獨孤天威一見橫疏影來,似乎大是高興:“你來得正好!我才說呢,這一幫小妮子差勁透啦,逄大師設計的亭子如許巧妙,她們卻都玩不好。”口吻輕浮,一點兒也不像一城之主。

橫疏影身子一顫,裙擺微微晃蕩,似乎極盡忍耐,連語聲都繃得有些不自在。

“啟稟主上,昨夜城中發生大事,請您屏退左右,再容我細細稟報。”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愛聽。”獨孤天威興致勃勃:“欸,你快來!這“響屧凌波”建好以來,還沒讓你試過哩!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幾天也弄不出一只鳥來,我正喚人找你去。”

“逄大師身價不凡,豈能沒有名堂?主上且再試一試。”

她聲調變冷,顯是想起索價千金之事,益發惱火。把錢花在這種無用的地方,只是增加推動有用之事的困難度罷了--以獨孤天威的揮霍成性,這方面橫疏影恐怕有切膚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請主上……”

“夠啦,我不想聽!”亭中嘩啦一聲,似是打翻了什么物事,獨孤天威的聲音倏地嚴峻起來,周圍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場面一瞬間沉靜下來。

橫疏影的紗裙顫動著,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憤怒。

片刻,居然是獨孤天威先打破了沉默。

“你旁邊那個是誰?眼生得緊。”

“啟稟主上,這是執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證……”

“行了。”獨孤天威的聲音聽來不懷好意:“總之,是重要的人罷?”

“是。”橫疏影木然道:“我帶他來,便是讓他向您稟報昨夜的事。”

獨孤天威笑了起來。

“那好。你現在乖乖褪了衣衫,過來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殺了他!”

耿照猛然抬頭。

亭中的獨孤天威拈著唇上黑須,笑得得意洋洋,仿佛耍賴得勝的孩子,眼看勝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來。橫疏影俏臉煞白,咬著豐潤的唇珠簌簌發抖,籠在袖中的纖纖十指掐握起來,捏得指節微微泛青。

--城主是認真的。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一剎那間,耿照突然如此感覺。

橫疏影咬著嘴唇沉默片刻,忽然展顏一笑。

“主上不過是想看支舞,何必殺人呢?多煞氣呀!”她笑意嬌憨,連口吻都酥膩入骨,仿佛化不開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喲!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聽小影兒說話,好不好嘛!”

獨孤天威大喜過望,連連拍手。

“好!小影兒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兒一件。”

橫疏影解下御寒的大氅,隨手交給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見她側腰彎身,輪番勾去了鵝黃繡鞋、細雪羅襪,露出一對豐腴晶瑩的白膩小腳兒,腳底板與踝骨處都是帶粉酥色澤的淡淡橘紅,嫩得無一絲硬皮粗痕;足趾平斂,既有嬰孩的渾圓膩潤,又有成熟女郎的誘人曲線,集稚嫩與嫵媚于一身,說不出的可愛。

她卷起紗裙中的細裈褲腳,將后擺掖入腰上的三纏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疋,相當于男子武服里的“抱肚”),裸著一雙渾圓筆直的修長玉腿,膩白如乳漿敷就。她個子嬌小,比例卻是上身短、下身長,肌膚更是白得異乎尋常,簡直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橫疏影取下鬢邊的金爵花釵,只余一頭俏皮嫵媚的墜馬裸髻。

“脫呀!”獨孤天威迭聲催促:“再不過來,我可要生氣啦。”

橫疏影勉強一笑,撒嬌佯嗔道:“不脫啦!就這樣。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不好看。”探足一點水面,倏地又縮了回來,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環肩,才又點水而過,宛若凌波仙子。原來池底鋪有石階,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到亭子里去;亭內的水引自后山的天然溫泉,池中則是從朱城山北面引來的冷泉水,陰陽雙環,此為“響屧凌波”的另一特色。

橫疏影入得亭內,眾女紛紛讓至一旁,見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居然裸著一雙腿子拎裙涉水,模樣十分狼狽,畏懼之心漸去,仗著有城主撐腰,不由得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起來。

橫疏影置若罔聞,對獨孤天威嬌笑道:“主上,小影兒許久沒跳舞啦!你讓人家先暖暖身子。”獨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閉目長笑:“我還記得你入城頭一天,也是這般跳舞給我看。”

外圍高于池塘水面的涼亭,內邊其實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溫泉深及小腿,除了裸裎相對的美女,就連一管笛子一張琴也沒有。

這樣簡單的建筑,如何能“樂舞自生”?她一邊思考,一邊往一張突出水面的小幾走去,腳下踩著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許,從四面的柱子里傳出清脆的鐘磬聲。

仔細一瞧,亭內池底像棋盤一樣,布滿縱橫交錯的方格。橫疏影靈機一動,前踩幾步,又倒退幾步,隨手往幾面一按,那小幾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響。

(原來如此!)

--這整座“響屧凌波”,本身就是一件樂器!

逄宮將發聲用的磬石、鐵器等機構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風管,而亭內的地磚、小幾、燈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腦銷金獸等都是音鍵,再以機簧連接到亭柱與外池的舞俑處。一旦觸動地磚擺設,亭柱便發出聲響,間接推動外池的水力機關,使小人轉動跳舞。

“這樣巧妙的機關術,拿來改良鑄冶工序、減少人力消耗,豈非更好?偏生浪費在這種地方!”橫疏影怒極反笑,嘴上卻不露風聲,踏著地磚摸索音階,片刻才道:“這亭兒真有趣。主上如若不棄,小影兒想奏一闕“玉樓春”。”此言一出,眾女無不哂然。

獨孤天威本人精通絲竹游藝,姬妾群中也有頗識音律的;身邊的伶人除了貌美狐媚、善于逢迎,歌舞技藝更是勾欄教坊里數一數二的佼佼者。這樣的一群行家會對精巧已極的“響屧凌波”束手無策,顯是逄宮故意開了個玩笑。

據說獨孤天威為求機關藍圖,不惜派出駐城精甲包圍覆笥山--既然闖不過深藏在云霧間的千機陣,索性堅壁清野,圍它個三年五載。“當年太祖爺打下蟠龍關,用的也是這種兵法!”獨孤天威得意洋洋,對著一干傻眼的家臣大吹法螺。

大兵圍了幾天,眾軍士兀自在霧里東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霧中走失,從此消失蹤影。正沒奈何處,興許是山上的四極明府已不堪其擾,一名童子忽然在大營前出現。

“你要能自動舞樂的機關,我能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這是我的能耐。”四極明府的看門童子轉述府主口信。逄宮耽于機關制作,連騰出手來寫一封書信、見一見外客亦不可得,對外溝通全靠府中門僮傳話。“若你要一間能自動舞樂的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后果我不負責。盒子或藍圖,兩者皆值千金,你自己決定。”

獨孤天威出動軍隊,要的可不是一只八音盒。誰知藍圖縱使極盡巧妙,令兩湖城中的工匠們贊嘆不已,蓋出來的成品盡善盡美、無有不符,反教人傷透了腦筋。

大凡樂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標示音階。然而在這座“響屧凌波”里,每一樣擺設都是音鍵,彼此之間的排列卻無規律可言,等于是一座三丈方圓的巨琴,上頭裝滿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無章法、又大而無當,便是東海首席琴師親臨,也無法奏出樂曲。

而橫疏影不僅要奏響“響屧凌波”,還夸下海口,要奏出一闕完整的“玉樓春”來。

眾女與這亭子折騰了大半月,都是吃過苦頭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連最后一絲忌憚都拋到了九霄云外。一名美艷玲瓏的寵姬掩嘴竊笑,脫口道:“哎喲,二總管若能奏出整闕“玉樓春”,小女子便拋磚引玉,陪二總管唱上一曲。”

橫疏影目光一凜,斜眸乜去,冷道:“你也會唱歌么?脫得赤條條的,我以為是哪間娼寮的主兒。”那姬妾想起傳聞中“暗香浮動”橫疏影是如何的辣手,粉面上血色盡失,嚇得縮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憐的目光。誰知獨孤天威只是一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諸女失了靠山,氣焰登時收斂許多。

橫疏影試了試腳下的幾枚石磚,四面的銅管中叮咚有聲,倒也清脆動聽;驀地足尖輕踮,柳腰一擰,竟然跳起舞來。

只見她裙下交錯,修長的玉腿踮跳彈動,柔媚的腿部線條充滿彈性,嬌小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飛轉,飽滿的胸脯晃蕩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樂音如奏揚琴,旋律連綿不絕。

曲樂悠揚之際,池塘里的舞俑小人忽然動了起來--與前度的斷續呆板不同,滿池的人船車馬都繞著亭子飛快轉動,樂工擺頭吹笛、舞伎蹬腿飛天,揚帆馳馬,宛若活物。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時無語。

橫疏影舞姿曼妙,雖一手拎著裙幅,另一手還要不時輕拍慢點、伴奏合音,卻更顯身段玲瓏,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濺濕,緊貼著玲瓏曼妙的胴體,裹出胸前兩座綿軟輕顫的渾圓乳峰,飽滿滑膩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緣,隔著濕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見;雪白的玉腿映著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紗衣影還要潤白,小巧的膝蓋、膝彎透著粉酥酥的橘紅色,裸足偶而抬出水面,沾著晶瑩的細小水珠,宛若鮮滋飽水的新切梨條。

跳著跳著,忽于亭中一角駐足,柔荑舞風,只以修長的右腿前后輕點,原本兩部合拍的豐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單音,外圍的人偶也越動越慢,聞者卻不覺簡陋,仿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對下一刻的變化充滿期待。

舞樂轉成了小調,她輕啟朱唇,漫聲唱道: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

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

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風過韻收,穿著半濕薄紗的嬌小麗人盈盈下拜,飄開緩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攤成一個雪白的圓;奶白色的雪肌從濕透的白紗里透出來,姣好的胴體曲線若隱若現,眩目得令人無法逼視。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動人偶的水力機關漸止,舞俑越動越慢,接連停下,亭子里才爆出連串采聲,獨孤天威大聲鼓掌叫好,舉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兒!來來,本座賞酒!”

橫疏影推托不得,趨前接過酒盅,卻被獨孤天威一把摟進懷里,濺得一頭一臉全是水,連頭發都濕了。

“我同你們說,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兒可是全東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誰也比不過!”獨孤天威熊一般擒抱著嬌小的橫疏影,對眾女大笑:“她呀,可是東海勾欄院里的一塊寶,天下無雙哪!”幾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噴了出來,拍著赤裸的尖挺雙峰不住嗆咳,滿室都是巍顫顫的臀波乳浪。

橫疏影還來不及開口,獨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漬,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帶。

橫疏影嚇得尖叫起來,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小聲,旋即強作鎮定,一邊笑一邊撥著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兒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兒。”

獨孤天威幾杯黃湯下肚,又被溫泉一蒸,頓時脹得臉紅脖子粗,大著舌頭涎臉笑道:“你……你多久沒陪我啦?適才……適才見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來……來!乖乖剝了這些礙……礙事的東西,讓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是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拼命掙扎,隨手將腰帶扯斷,又把腰采胡亂扯下。

橫疏影忽覺悲涼:“這話是你十幾年前說的,喝醉了才又想起么?”無奈掙不過粗壯的獨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開,柔軟碩大的綿乳因身子后仰而向兩側攤平,沉甸甸的豐腴乳肉都滿溢到了腋邊,擠成了雪呼呼的兩團。

分開的衣襟里,只見酥白無比的乳溝、嬌小可愛的肚臍,以及腴潤柔軟、線條卻依舊窈窕的腰肢,還有在水中被硬撥開來的雙腿間,不停飄蕩的烏黑纖茸……

◇◇◇

隔岸,耿照幾次想奔過去將二總管救出來,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為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興的沖動--看過二總管的曼妙舞蹈,連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么會有這樣既天真又嫵媚的女子?怎么會有這樣既豐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嬌小又修長的身段,怎會有這樣端莊嫻雅、又充滿身體誘惑的舞姿與氣質?

而二總管忍受屈辱、強顏歡笑的模樣,更令他毫無來由地心痛起來。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紕漏。”鐘陽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原來這就是二總管焦慮的原因。

在這里,她不再是一呼百諾的流影城二總管,不是東海七大門派里有身份、有地位的首腦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杰,充其量,就只是個能歌善舞的十四歲歌伎罷了。時間似乎在城主大人渾沌的腦袋里停滯不前,連帶在這片私密的莊園里也是;橫疏影無法毀掉她賴以立身的權力魔杖,只好在這片與世隔絕、淫艷荒謬的刑臺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斷憶起過往的不堪。

--我……該怎樣照看二總管?

耿照緊握拳頭,被瞬間涌起的無力感侵蝕。

長廊的轉角響起腳步聲。

誰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為,而隨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讓更多的人目擊二總管受辱--他突然警醒過來,倏地明白鐘陽話里的含意,一溜煙沖到轉角,張開雙手攔住了前來通報的帶刀侍衛。

“站住。”耿照努力擺出挽香齋當值行走的架子,神情嚴肅:

“奉……奉二總管之命,現在誰都不能打擾主上。”

那侍衛是見過他與二總管一道前來禁園的,心知不能得罪,耐著性子道:“我有急事!”忍不住抬頸遠眺,想一窺轉角后亭池里的景況。

“同我說也一樣。”耿照挺起胸膛,趨前擋住視線。

侍衛猶豫了一瞬,料想這小子并不像外表那樣好對付,終于打消念頭。

“麻煩你通報主上與二總管,就說鎮東將軍府派使者來啦!同行的還有東海經略使大人,現在正在大廳候著,世子已經先過去了……”

(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脫身良機!)

耿照沒等他說完,轉頭飛也似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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