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慷慨赴死

虎牙身著青衣,腰掛雙刀,邁著方步走向大門,神定氣閑,儀態瀟灑,瞧著跟平時沒有兩樣,可心里卻如颶風下的湖水,掀起大波濤。

他目視前方,徑直前行,沒有回頭。他生怕這一回頭,就會瞧見柳月的淚眼。一旦見到她的淚眼,他的鐵石心腸也會軟化。

出大門,門外站著兩個青年,他們身后停著一輛馬車。黑馬,黑車廂,門簾和窗簾都是烏黑的,有點瘆人。

這兩個青年正是虎爪和虎尾,他一起長大的兄弟,和他同列犬牙級殺手。

犬牙級下邊是犬足,最低是犬毛。他們幾個都是從犬毛級升到犬牙級的。虎口死了,只剩下他們三個犬牙了。

虎爪高大魁梧,留著絡腮胡子,加上臉黑,眼大,有點象張飛。可他的性情偏偏不象張飛,不怎么吱聲。

虎尾年紀最小,瘦小枯干,偏生著一張白臉,下巴光光的。

他們看去毫不起眼,一點不象殺手,盡管也都掛著把腰刀,卻象裝飾用的。

他們見到虎牙,冷臉上回暖,露出笑容。這一瞬間,虎牙覺得當年情回來了。

虎牙向二人抱拳,說:“好久不見你們,虎爪,虎尾。”臉上的笑容很濃。

他們二人也一起抱拳,一臉的友好。

虎爪沒有出聲,虎尾瞇起眼睛說:“虎牙,你越來越象一位老爺了,人更俊了。”

虎牙一笑,說:“要真是一位老爺就好了。喂,你們找我什么事兒?”

二人的笑容淡去,變得凝重起來。

“管家大人有請。”虎尾低聲道。

“管家大人何事找我?”虎牙隨口問。

“咱們上車談吧。那頭等著吶。”

三人上車,虎爪駕車,甩響鞭子,喊聲駕,馬車動起來,沿著路向東而行。

虎牙和虎尾坐在車廂里,慢慢低語著。

有了昨日虎爪的前車之鑒,虎牙不敢不加幾分小心。既然虎口可以襲擊他,別人為何不能?誰知道這倆小子會不會對他下手吶?

雖說兄弟一場,可近年相見次數較少,交談不多,誰知他們心里打什么主意,保不準也會象虎口一樣對他。

“虎牙,我跟虎爪商量過了,幫你逃走,你看怎么樣?”虎尾嚴肅地說。

“你說什么?”虎牙一怔,以為耳朵出了毛病。

“你沒聽錯,我們就是想幫你一把。”虎尾望著虎牙的臉,一臉真誠。

“我好端端的,為何要逃?”虎牙疑惑地問。

虎尾嘆息一聲,苦笑道:“我的傻大哥啊,你還不明白嗎?這次管家大人請你去,你是兇多吉少啊。今日只怕是咱兄弟的最后一面了。”

虎牙聽得心中響一個霹靂,表面不露聲色,穩如泰山。

“何出此言?難道管家大人不想讓我活了?”虎牙臉上還是帶點驚詫之意。

虎尾咧嘴一笑,說:“管家大人畢竟是帶咱們長大的,他要是不想讓咱們誰活了,只怕咱們反抗不了。問題是,他讓你活,別人不同意。”

虎牙噢了一聲,問道:“那人是誰?”

虎牙望著車門簾子,說:“你不知道。我們來前,大管家去了。”

“他去干什么?”虎牙驚問。

他可是知道,這位大管家很少去黑犬營的。平日里的公事都由管家大人處理。

虎牙也深知,每次大管家到黑犬營,準沒什么好事兒。別看他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臉都笑圓了。可孰不知這笑容背后,全是災難。

“這個老東西,簡直是條毒蛇。每次一來,都會死人。”虎尾雙眉揚起,一臉的怒氣。一小臉都變形了。

只聽虎爪重重咳嗽幾聲,還把鞭子甩得脆響。

“虎爪,你讓我說吧,我都憋死了。再說,虎牙也是咱們兄弟,他不會告密的。咱們都是一條繩上的人,有事兒誰都逃不過。”虎尾的聲音大起來。

虎牙點點頭,說:“你盡管說吧,虎尾。”

虎尾清了清嗓子,眉目生動地說:

“這個老不死的,每次來都有人遭殃。就說今年吧,他來過兩次。第一次走后,咱們有兩個犬毛殺手被拉出斬首,曝尸三日。第二次走后,有五個犬足殺手被扔進狗圈里喂狗。這兩次殺人,連個罪名都沒有。這回第三次來,我們都猜著將要倒楣的會是誰。不想,他跟管家大人見過面,管家大人急令我倆前來,讓你立刻前往。你說,他要干什么?”

虎牙倒吸一口涼氣,心中一緊,暗忖道,莫非我殺虎口,藏紙包的事兒露了?不可能的。現場無一人在,不會有意外。那么,急找我去為何?

也許還是要追查紙包的事吧。他們問起來,我全推到虎口身上,反正死無對證。

“回想往事,我們心里都怕,這才商量著幫你逃走。”虎尾睜大眼睛望著虎牙。

虎牙慘笑,搖搖頭說:“小兄弟,你難道不知道逃走的下場嗎?那些逃走的有幾個不被抓回來的?”

虎尾聽得心中一凜,竟說不出話來。

打從他們小時候來到黑犬營,幾乎每隔個兩、三年便有一起逃跑事件。可每次用不多久,逃跑者便會被抓回來,被處以極刑,死狀極慘。

之所以這些人會被順利地抓回,全是黑犬營的犬影起了重要作用。

犬影也分三六九等。低等的犬影只是做些跑腿、傳話、送信的差事,高等的犬影借助狼犬、信鴿等物,負責追蹤、探風、核實、密報等務,是很可怕的一種人。

黑犬營對于這些殺手,之所以放任、放手,不采用藥物、抓人質等手段控制,主要源于犬影的存在。一旦你有什么異常,一旦你對組織不忠,首先的發現者常是犬影。犬影的訓練狠度和殘酷,可以跟訓練殺手相提并論。

那些被抓回來的人,臨刑前唾口大罵和惡毒詛咒的對象不是管家大人,不是黑犬營,而是犬影。

每次行刑時,黑犬營的所有成員都要現場觀看(在外做事的除外)。屆時,管家大人會宣布其人罪狀,所犯哪條,該處以何刑,還會對在場的犬毛、犬足、犬牙進行說教,使他們以此為戒,不會亂來,始終走在孝忠的正路上。

要說這行刑嘛,誰見了都會做惡夢的。

他們兄弟幾個初次見到給逃犯用刑時,才十幾歲。那天,給逃犯用的是腰斬。一刀下去,人變成兩段,鮮血噴涌,肚里的零碎全淌出來了,可人沒有速死,一聲聲慘叫著,叫聲震天,上身還爬了好長一段才死掉。死狀之慘,無法形容。

幾個孩子嚇得魂飛魄散,當晚輾轉難眠。一合眼,眼前就是血淋淋的場面。

那些飽經風霜的人物,象那時的犬牙和管家大人則不以為然,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時不時看看這些小毛孩子,臉上露出無情的冷笑來。

以后見得多了,什么車裂、剝皮、凌遲、俱五刑、點天燈等等,變成家常便飯。反正受受刑的都是別人,而非自己。

此刻,虎尾一提逃跑,虎牙憶及慘史,想都不想便拒絕了。

作為一個頂級殺手,虎牙對死有自己的主張。那就是能活時要好好活著,有朝一日不能活了,可自絕而死,絕不受那些酷刑污辱。

一個頂級殺手,要維護一個當殺手的尊嚴。活著要尊嚴,死亦如此。他腰上的那把短刀,除了危急時刻救命,確也有維護最后的尊嚴之用。

“那你怎么辦?慷慨赴死嗎?”虎尾雙手一攤。

“慷慨赴死,勝于逃亡。逃亡是沒有出路的。我可不想被處死時,被大家當猴子看。”虎牙沉聲道,透著一股堅決勁兒。

“我和虎爪是下定決心幫你的,不計后果。”虎尾慢而有力地說。

“我知道。咱們是一生的好兄弟。就因如此,我更不能連累你們。一旦我逃了,你們的下場會跟被抓回去的我一樣的。”虎牙摟下虎尾的肩膀,說到后邊時,語聲沉重。

三人同時想到自己的經歷,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明天,都戰戰兢兢的。

“我真是受夠這種日子了,我想跟他們拼了。”虎尾近乎吼叫。

“噤聲,噤聲。”虎爪在車轅上提醒。

虎牙心中一酸,摟緊他的肩膀,說:“虎尾,別做這種無謂的犧牲,沒什么用的。還是先忍著吧,‘守得云開見月明。’”虎尾紅著眼睛,咬牙罵道:“給我個機會,我定要一把火燒掉這個狼窩,讓它再也不能吃人。”

這話說到虎牙的心坎上了。這也是他心里時常想的。可他從不敢說出來,哪怕身邊沒有一個人。

要知道,他們這種人,即使睡覺,做夢,都要管住自己的嘴。

虎尾抓住虎牙的手,說:“那個老不死的,真要殺你,你怎么辦?”他的手抖著,反映著內心的擔憂。

“還能怎么辦?用我的刀,結束我的命吧。我殺了那么多人,罪有應得。”虎牙平靜地答。

虎尾抓緊他的手,大聲道:“不,你不要這樣。”

“那你有什么辦法?”

虎尾怒睜雙目,說:“你該拼命,跟他們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虎牙沒說什么,臉上笑了,笑得眼睛瞇著。笑著笑著,一臉的悲涼。

象他們這樣的人,隨時準備去死。其實心里總是抱著一點僥幸的,真確定死期要到了,內心仍難做到古井無波。畢竟人世那般美好,都想老死。

當虎爪吁地一聲停下車,虎牙知道,生離死別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