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之二:勝獅伏虎,隔世鏡花

南陵城天武軍中軍大營

鄧蒼形猛然起身,魁梧的身材幾乎撞翻小兒,滿兒的圖紙文卷散落一地。

“鐘聲……是玄泉鐘!”

宏亮的鐘聲響徹云霄,音源雖十分遙遠,但那種似乎能穿透身體的震動卻清晰而深刻,剎那間不禁令人產生親臨現場的錯覺。九嶷山距南陵城有數十里之遙,能夠超越距離限制,如此震撼人心的聲響,也只有傳說中的鎮山神器玄泉鐘才能辨到。

鄧蒼形掀帳而出,營地里馬匹人立、仰天嘶鳴,架著轤轆的井口突然沖出七八尺高的水柱,白花花的水柱頂竄上半空,年輕的士兵們手足無措,頓時亂成一團。

曲延庭扶刀奔來,沿路喊道:“各伍節制下屬,萬勿慌張!馬曹速將馬匹蒙上雙眼,莫要驚擾了中郎,違令者斬!”大營左近多是新軍,眾人聽得呼喊,不由自主望向中軍大帳,一見鄧蒼形站出帳門,心里彷佛有了依憑,各伍伍長連聲呼喝,清點人數,轉眼便恢復了秩序。

負責照料軍馬的馬曹兵趕緊將馬匹的眼睛蒙上,廄里的騷動逐漸平息。只有井中仍不住溢出泉水,為免飲水無端浪費,曲延庭喚人搬來一塊巨大的車輪石封住井口。

鄧蒼形見他應變嫻熟,心念一動:“莫非城里的水井,都有此異狀?”曲延庭低聲道:“我從城西行來,沿途的井欄、陷坑里都溢水不止,只得叫人堵上。

中郎,我看九嶷山那頭出事了。“”怎么……“鄧蒼形有些意外,突然一凜:”瓦鵂沒有回報?“

“一刻之前就應該回報的。”

瓦鵂一到南方,便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在南陵與六合觀之間布下明暗六十五條聯系通道,無論發生何事,至少有十三條管道能同時傳回消息;在“傳遞情報”

與“快速反應”兩方面,瓦鵂甚至還在直屬軍師的暗行密哨“血薇”之上,堪稱是天武軍中最優秀的秘密情報部隊。

移防南陵這六個月以來,瓦鵂從未發生過遲誤回報的情況。

“是那一組延遲了回報?是鴞形、望月、誘鱗,還是棲亡?”

“四組都沒有回來。”曲延庭面色凝重:“一刻前,他們全都斷了音訊。”

可惡!鄧蒼形捏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幾欲淌血。

他面色一沉,回頭問道:“”負厄“呢?有沒有消息?”

曲延庭搖了搖頭。鄧蒼形濃眉微挑,陷入沈思。

瓦鵂一共有五組編制,其中“鴞形”、“望月”、“誘鱗”、“棲亡”四組各自負責建立十六條平行通道,平日輪流監視九嶷山,以及進行敵情偵察等工作,唯有第五組“負厄”不同,移防南陵的半年間,這組人不受行軍司馬曲延庭的指揮,不擔任日常的偵巡勤務,只專心構筑一條緊急聯絡的管道,這條通道將於最危急的情況下自行啟動,第一時間接手其馀四組的任務,把軍師所交代的“寶物”運送出來。

“負厄”就像是一只隱匿深林的貓頭鷹,既不接敵,也不與其他四組聯系,只潛伏在最后一條秘密通道里。“負厄”的音信一斷,就代表最緊急的應變機制已然啟動。

地面上突然傳來某種奇異的震動。

“是鐘聲所造成的馀震么?”鄧蒼形回過神,忽聽風里傳來一陣詭秘嘶鳴,非驢非馬,隱隱與地震相合。一名親兵飛奔而來,面色鐵青:“中郎,不好了!

邪火教又打來啦!那怪物好……好生巨大……“”別慌!“鄧蒼形低喝道:”取金盔來,我要登城!“城樓上,五百名山君直親軍屈膝扶弓,整整齊齊跪在箭垛后,未得號令,絕不輕動。人人均是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頰,罕有地露出懼色。

負責指揮馬步弓手的裨將張薊一見鄧蒼形登城,趕緊扶刀趨前,指著黑夜里不住逼近的龐然黑影,繃緊的聲音有些嘶啞:“中郎,您瞧!”順著指瞧去,敵陣里沖來一頭頭小山似的巨物,周身披甲,身前甩著一條巨蟒般的灰色長鼻,彎刀似的獠牙直賁向天,牙焦黃如焚骨,在火光下泛著獰惡的光芒。

這些怪物高約丈馀,甲下四條柱子般的巨腿,踩得地面隱隱震動;曾令騎兵沖中動彈不得的沼澤,卻無法困住這些龐然巨物,每一腳雖都踏進泥淖里,然而陷入兩三尺之后便即站穩,怪物甩動長鼻,仰頭嘶鳴,一步一步向低矮的南陵城頭逼近。

“是象!”鄧蒼形面色凝重,沉聲道:“這是南方獨有的象陣,我曾在兵書里讀過,沒想到……真的有這樣的東西!”曲延庭、張薊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數十頭披甲飾尖的南蠻巨象蜂擁而至,眼看已進入百丈之內,藉著城頭的火炬望去,每頭南蠻象的背上都搭著一座帳篷似的木造方圍,約比尋常的行軍帳子還要大一些,只是看不出有何用處。

“奇怪!役獸須有馴獸之人,馬匹尚且要騎兵駕馭,這南蠻象如此巨大,怎地卻不見象師?”

饒是鄧蒼形身經百戰,也從未遇過如此怪異的陣仗,攜曲延庭登上城樓高處,命人射下火箭觀察,才發現象首有鐵鋉延木圍后方,猛然醒覺:“莫非駕馭大象之人,就躲在木圍后?如此不辨前路,卻要如何駕馭進退?”對下方的張薊大喊:“象只最怕驚擾,以弓箭射它們的眼耳膝腿,別讓它們靠近!”

“末將得令!”張薊抱拳一拱,轉身揮手:“點火!放!”

一記火箭飛過夜空,耀眼的紅芒落地不息,劃出巨象交疊移動的龐大身。

“引箭……滿弓……”張薊右手放落,帶起城上一片整齊劃一的動作:“全線預備……放箭!”

五百張硬弓一齊繃圓,箭矢颼颼地飛出;剎時間,黑壓壓的箭雨帶著優美的弧形劃過天際,倏地勁射而落!連成一片的象群微微一頓,下一個瞬間,木造方圍、正面的覆甲等便扎滿黑羽箭桿,密密麻麻如刺蝟一般。

象群只停頓一眨眼的功夫,又繼續嘶鳴著朝城墻推進。

面對五百名山君直的精銳步弓手,張薊再次高舉右臂。

“瞄準護甲覆不到的地方,別想一次就射中眼睛要害!”他大吼著,沙啞的聲音穿透風咆:“點火,放!”

火光劃過天際,五百枝利箭搭上弓弦;誰知象群上的木造方圍卻搶先一步,“砰!”一聲翻倒前沿,緊跟著颼颼颼一陣密響,飛蝗般的烏影破空而來。城垛上的弓手不及會意,被突如其來的箭雨射倒了一片。

“放……”張薊渾身一震,“箭”字尚未出口,忽被一枝狼牙響箭射穿咽喉,強勁的箭勢帶著他向后仰,猛然撞上石墻,一路滾下階臺。

“蔓成!”鄧蒼形叫著他的名字,冒著箭雨飛撲而下,幾枝利箭“咻!”射在身旁地下,他也渾然不覺。曲延庭舞刀格落來箭,百忙中轉頭大叫:“中郎!”

鄧蒼形驀地回神,及時回身一掃,掌勁到處,震偏兩枝羽箭;卻聽得曲延庭悶哼一聲,已被另一桿流箭射傷左臂,拄刀跪倒。

城上情勢丕變。

象背的木圍里滿載著邪火教的弓弩兵,每座足有十人,從象身到木圍離地已逾兩丈,南陵城的城高還不足四丈,以目前的距離,幾乎等於是齊平對射,天武軍居高臨下的優勢頓時瓦解。

“鄧蒼形!滾出來受死!”

押陣的巨象頭上,立著一名身形頎長、古銅肌膚的光頭男子,生得精瘦結實,全身筋肉宛若鐵鑄一般,一對獰惡的象牙如車軛跨在頸上,雙手分持鐵鋉,鐵鋉末端連著兩顆帶刺的黑鐵球。

此人正是邪火教“六大獸神”中的“大力神”屠象山,據說有單手伏象的驚人怪力,號稱“祖龍江以南勇力第一”。屠象山站在巨象頭頂,隨手解下纏在左臂的精鋼鋉子,原來這鐵鋉是一條雙頭鋉,兩端各連著尖刺流星,只是長度甚長,分持於兩手,遠看彷佛是兩條鐵鋉。鄧蒼形見他雙手握住一端,突然回身甩開,心知不妙,轉頭大叫:“眾人小心……”語聲未落,屠象山陀螺般急旋幾圈,雙頭鋉脫手飛出,便如一只巨大的飛鉈,“轟!”打塌了東首一片垛墻,一座重型石炮被打得粉碎,左近七、八人走避不及,血瀑混著碎石爛木噴上夜空。

天武軍承襲中京王師舊制,石炮的制作技術遠比邪火教精銀,居高臨下,最遠可投兩百步,炮座四周裹以涂浸泥漿的稻草麻繩,對火箭的防護力高,堪稱守城利器。邪火教初圍南陵時,也曾用過簡陋的單梢炮攻城,射距不過八十步,往往炮未推至定位,已被城上呼嘯而落的盤磨巨石砸得粉碎,別說是炮石,就連雞蛋都沒機會打上一枚。

南蠻象皮堅甲硬,要用弓箭逼退甚難,而城上的五座“龍城鐵衣炮”,正是鄧蒼形專程從西陲戰場帶來的王牌;憑藉著炮石之威,再加上潰堤形成的沼澤防線,邪火教從未踏進南陵城外兩百步的范圍。

然而,這種被暱稱為“韓師炮”的武器操作十分復雜,須由受過訓綀的炮曹軍士才能勝任,黑夜里又不易瞄準,邪火教奇襲得手,此消彼長之間,象群已突破至三十丈內,龍城鐵衣炮無用武之地,淪為屠象山的鉈靶。

“鄧蒼形!躲在城墻后面過家家,不是好漢!”屠象山取出另一條尖刺流星鋉,右手持鋉飛旋,獰笑道:“有種,出來決一死戰!”轟的一聲飛鋉出手,又打塌了一座鐵衣炮!

南陵城墻上一片狼藉,混亂卻有逐漸平息的趨勢。盡管亂箭不斷,山君直的步弓手畢竟久歷戰陣,在鄧蒼形的指揮下,藉城垛的掩護展開反擊,一輪對射互有死傷。

僵持之間,南蠻象踩著巨大的步子繼續前進,尖亢的嘶鳴與箭鏃的破空聲、人馬的哀嚎等,混雜成某種充滿熾烈激情的死亡樂曲。

在遠處的邪火教大營,一人正站在望臺高處,雙手抱胸,靜靜眺望著箭矢交錯、血肉撞擊的修羅場,炬焰映亮他一頭暗金色的戟飛怒發,濃密的粗眉與發鬢同色,回映著地平線彼端血一般的燭天火光。

屠象山是個笨蛋,他想。不過卻是個很盡職的笨蛋。按照這樣的攻擊力道,南陵城或許真的會失守也說不定……一瞬間,僥幸的念頭掠過心版,男子搖了搖頭,堅定地望向遠方。

“金甲狻猊”項伏勝是邪火教五萬大軍的總指揮,在“六大獸神”之中,是唯一被教主司空度委以兵權的人,比起魏揖盜的暗殺部隊、東鄉司命的親衛軍等,他才是教主心目中足以征戰天下的領軍大將。項伏勝很清楚這樣的信任是來自教主的寵愛,不像是魘道媚狐或東鄉司命那樣,單純只是對能力的一種肯定。

而項伏勝也不負所望,一出手便撂倒了中京軍系的名將章衢,幾乎打開天武軍的南方門戶。一時之間,“黃金雄獅”的名號傳遍天下,邪火教從一介南方勢力躍上了天下舞臺,似乎他的表現讓邪火教主司空度更像是傳說中的“帝星”之一,周身散發著未來天子的耀眼光芒。

獅子,原本就該是統領萬獸,稱霸沙場的。

直到他遇上“騰云虎視”鄧蒼形。

對峙半年,邪火教始終難越雷池,項伏勝卻從未受到懲罰……這意味著懲罰降臨時,必然恐怖得超過他的想像。項伏勝必須為自已留一條后路。若能截下將軍籙的“寶物”,至少有將功折罪的機會。

為此,他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如果這個假設成真,那么今夜他不但有機會截下將軍籙運出的東西,還有機會一舉攻陷南陵城!

眺望著被象陣、軍隊、營寨三重包圍的南陵,項伏勝嘴角泛起一抹狠笑。

南陵城下的戰況卻突然發生變化。

象陣已推進到了城門前二十步,距離一拉近,城墻畢竟比象背高,躲在木圍里的邪火教弓手頓時失去射角,紛紛拋出繩鉤來搭城垛,意欲登城。巨大的象只加上背上的木制方圍,簡直就是一座活生生的攻城塔,當先兩頭巨象還以懸空的龍骨相連,龍骨下吊著一根廊柱般的巨型攻城槌,一等距離縮短到十步、甚至五步以內,便要沖撞城門。

“中郎,器械架好了。”曲延庭奔上城頭,受傷的左臂草草包扎,沾著鮮血煙灰的面頰仍帶著一絲淡淡冷漠。鄧蒼形發髻散亂,臉孔被濃煙熏得發黑,眼中卻閃著精光:“先清理西南方,所有弩炮不分先后,自行射擊!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停!”

軍令一下,颼颼連響,數不清的炮石從城墻西南角飛起,砸落在象群中!

城上的鐵衣炮已被屠象山摧毀四座,剩下一座架在城樓東側,炮機四周早已無人,決不能從西南方發射炮石。況且兩軍相隔僅二十步,城上架炮,根本是無用武之地。

但不知何來的飛石就如鬼使神差一般,精準地往象群里招呼。南蠻象體型雖大,天性極怕驚擾,披甲能擋下箭矢攢射,卻受不住甜瓜大小的實心炮石;一陣哀鳴,幾頭大象轟然側倒,背上的木圍摔得支離破碎,馱載的弓手不是被活活摔死、被圓石打死,就是被倒地的象身壓得血肉模糊,十中竟不存一。

馀下的南蠻象受到驚嚇,紛紛轉向;搭載攻城槌的兩頭先鋒巨象兵臨城下,弩炮雖及,城上的士兵直接搬起鐵衣炮用的盤磨巨石拋下城墻。縱使雙象的體型較其他象只更為龐大,也捱不住砸,十幾塊炮石接連墜落,只見高及城垛的揚塵里,兩頭巨象屈膝仆倒,背上搭起的懸吊龍骨被扯裂開來,巨大的攻城槌轟然落地。

原來鄧蒼形不止帶來構造繁雜的鐵衣炮,亦有射距在五十步到八十步之間的單梢炮,欲以射程不同的弩炮構成防御網,只是過往邪火教未曾攻至城下,這些短射距的投石炮不過聊備一格,誰知今日卻派上用場。

象群受驚,轉頭往邪火教的陣營沖去,屠象山昂然立於亂軍中,即使驚象自身畔瘋狂奔過,亦絲毫不為所動,望著西側滿地的象屍與炮石,喃喃道:“……

不在西邊么?“提氣大吼:”不許后退!改從東側進攻!“馀下還受控制的象只紛紛掉頭,改往東面,但仍是潰逃的比前進的多。

曲延庭在內城重新校正方位,炮石又朝東方飛去,只是這回射程卻拉長許多,刻意避開城墻角落,正好打中潰退中的象群,敗勢一發不可收拾。

一頭驚慌的瘋象朝屠象山沖來,身形奇偉的光頭男子動也不動,直到煙塵滾至身前,才矮身一撞,抵著象鼻用力一掀,猛將大象甩過身去!那象驚嚎著飛過他頭頂,在身后轟然落地,再也動彈不得。

南陵城上歡呼一片,屠象山昂然不動,象群潰兵迫於他的威勢,逕由兩側潰退開來,箭矢密密麻麻插在他腳邊地面,他仍是專注地望著天空。

“奇怪!”鄧蒼形忽感不祥:“邪火教今夜一敗涂地,這人還有什么圖謀?”

邪火教大營的望臺上,項伏勝極目遠眺,終於露出得意的笑容。

“生死一線,絕難藏私!”他舉起右手,一道煙花火號掠過沉郁的夜空:“鄧蒼形,你露出馬腳了!”

燦爛的火花掠過東南方的天空,屠象山猛然抬頭,嘴角竟掛著一抹笑。

“勝負……”他身形一動,冒著箭雨向前疾奔;城上眾人還不及會竟,屠象山已奔至城門口,彎腰抄起那梁柱般的巨大攻城槌,使勁向城墻的東南角擲去:“現在才開始!”

包覆著鐵皮銅釘的巨木戰槌“轟!”一聲墜地,屠象山人隨槌至,當真半點都不遲疑,扛起戰槌,又往旁邊一處未遭炮石的地上拋去;一連幾回,已飛快移到城東角地,這一次的撞擊聲卻有些異樣,彷佛帶著些許井中回響的空洞感。

“找到啦!”屠象山哈哈大笑,扛起戰槌往地面上一砸。這回所有人都聽見了,地底傳來膨松軟脆的回響,槌尖深入兩尺馀,砸出一個異常明顯的大洞。

鄧蒼形面色丕變,揮手大喊:“放箭!別讓這廝動手……”語聲未落,屠象山一槌夯落城墻角,“嘩啦”一陣泥崩土陷,三丈來長的攻城槌斜插入地,地面上只剩半截!

屠象山仰頭狂笑,回頭朝遠方的大營叫道:“金毛獅子,真有你的!那老王八果然在這兒掘了條地道!”聲音隨內力遠遠送出,穿過象陣殘軍的蹄聲嘶嚎,如同戰鼓般震撼人心。

遠方的望臺上,項伏勝濃眉一挑,舉起青旗一揮,營中鼓號傳出,埋伏許久的一支騎兵突然從南陵城畔沖殺出來,踩著一地的人象殘屍越過沼澤防線,直往斜插的巨木槌處奔去。

城頭上箭如雨下,騎兵們紛紛鉆到馬腹底,馬匹被射得刺蝟也似,人卻趁著坐騎倒跪前著地滾開,解下長盾抵擋弓箭,十人里倒有三四人得以來到屠象山身邊,慢慢聚成一個長盾方陣,約有三百人上下,從城上已看不清地面陷坑,只見一片密密麻麻的蒙皮鐵盾。

屠象山一拳搥落地面,鐵鑄般的巨靈掌穿過土石,彷佛熱刀切牛油似的,嘩啦一聲,從土里“拔”出一名身穿暗褐勁裝、腰插短刀的矮小覆面人,胸口繡著一只踞在檐上的貓頭鷹。約莫是屠象山手勁過人,那人被箍頸提起,身子痙攣一陣,便已沒了聲息。

為了確保無論如何都能完成任務,“負厄”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挖出一條從九嶷山下通往南陵城的秘密通道。這是個異想天開的主意,不但亟須想像力,更需要難以置信的毅力、技術與專注力,魘道媚狐統率的夜魅司中不乏好手,也評估過挖掘地道的可能,最后的結論是“辨不到”。

但“負厄”的人卻估到了。

項伏勝於情報一節,并無勝過夜魅司之處,只是對鄧蒼形的從容耿耿於懷。

南陵城小力弱,被五萬大軍圍困半年,鄧蒼形憑什么有把握在任何清況下,都能及時聯系九嶷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挖了一條地足以穿越圍城重兵的秘密通道。

項伏勝派出象陣攻城,料定鄧蒼形必定以炮石應付,南陵城外是大片沼澤,要掘出地道已是千難萬難,如無必要,鄧蒼形一定會盡量避開地道通過的部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所以炮石刻意避開的部分,就是地道通過之處!

“這便死了?真沒用!”

屠象山將人丟到一旁,忽覺腳下微震,瞥見那死屍手里緊捏著一小塊三角形的木楔,陡然想起項伏勝的話,怒喝:“可惡!”三兩拳便轟開一小塊地面,搶過一支火把,想也不想,縱身躍入坑中。

地道里難以立直,屠象山轉頭舉火,只見巨槌之后,黑黝黝的通道一路抖落沙塵、倒壓支柱,深邃的距離感不斷向眼前挪近……地道塌陷了!

正如項伏勝所料,這條地道直通城內,萬一被敵人發現,后果不堪設想,因此每隔一段便埋下機關,一旦抽出特定的木楔,即可毀去該段通道。屠象山眼見坍塌越來越近,本想以巨槌撐住,回見另一端有隱有黑影晃動,心想:“只要老子入城,千軍萬馬也擋不住!開門不過是舉手之勞,老子又有何懼?”大笑聲里手腳并用,肩上獠牙不住撞落坑頂塵土,往地道的盡頭爬去。

他速度飛快,爬不多時,已見前方一條人影,肩背宛然,似乎正推著一個長匣似的物事前進,身手極為矯健。

屠象山心中一動:“就是這個,從九嶷山運下的寶物!黃鼠狼、騷狐貍搶破頭,卻落到了老子手里!”惡念橫生,顧不得撞塌坑頂,尖剌流星鋉“呼!”的一聲飛往那人背心!

鄧蒼形與曲延庭對聯袂奔下城頭,沖向城東的一處隱密枯井。

曲延庭推開封井石磨,只聽窸窣一陣,一名滿身污泥的負厄組員爬出井口,也不行禮,奮力從坑道中拉出一口桐木箱子。那箱子約莫四尺來長,寬高不及三尺,恰恰可容一名少年蜷身臥入,似乎重量頗沉,鄧、曲二人趕緊上前幫忙,合力將箱子抬出地面。

那名“瓦鵂”面色慘白,對鄧蒼形微微躬身,忽然趴倒在地,顫聲道:“啟……啟稟主人,將……將軍籙所托之物,已在箱……箱中。”鄧蒼形伸手欲扶,猛被他一口鮮血吐上前襟,那人軟軟癱倒,眼見不能活了。“屠象山追來啦。”

鄧蒼形守在井畔,頭也不回:“延庭,速速開箱,將人帶到安全處,不得有誤……”

“中郎……”曲延庭揭開箱蓋,臉色一變:“箱里沒有人!”

鄧蒼形猛然回頭。

桐木箱子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文牒經卷,鄧蒼形本以為是將軍籙的武功秘笈,隨手一翻,誰知盡是將軍籙的開山史牘,記載歷代先人如何墾荒傳教,打下基業。箱中附有一紙信箋,上頭寫著:“先人遺教,永志不忘,百年之后,雖死猶生。寧守山有責,莫敢擅離,勞將軍將此箱送至中京,則九嶷山縱毀,將軍籙亦長存矣。道寧手書。”字跡娟秀之中略帶稚拙,但一筆一劃清清楚楚,點、勾、撇、捺絕不牽連,與字里行間的倔強口氣如出一轍。

鄧蒼形雙手持箋,眼中如幾乎要噴出火來。

“倘若四寇聯合,九嶷山決計保不住。”中京密會的那夜,他開門見山對軍師說。“南陵是江南防線的最后據點,再往南的地方通通都要放棄。我能為軍師撤出將軍籙的曲籍、寶物以及留守人等。”

集嫵媚與童稚於一身的黑衣女子側首支頤,筍尖似的白嫩玉指撫著杯緣,突然一笑。

“將軍若是道將首,可愿意放棄祖宗四百年的基業,任其淪入妖邪外道之手?”

鄧蒼形默然。

“我聽聞將軍麾下,有昔日出身楚州掘金礦山的奇人異士,名曰”負厄“。

真是好有趣的名字啊!“負厄”是指貓頭鷹……還是蜈蚣?“當然兩者皆是。這個雙關語的代號也算是種自我解嘲,鄧蒼形不認為她真的不懂,於是保持沈默。

軍師輕聲續道:“若能掘一條隱密地道,則必要時,或能對九嶷山伸出援手。”

他退而求其次。“如此曲籍、寶物與人,三者須擇其一。軍師以為何者為先?”

“將軍以為何者為先?”

軍師饒富興致的望著他,水汪汪的杏眼帶著一絲危險的冶麗。

“人。人死了,什么都是假的。”

“我與將軍同。”軍師展顏一笑。或許是鄧蒼形的錯覺,軍師的臉上似乎露出放心的表情。“道將首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她若落入邪火教那批禽獸手里,后果不堪設想,道將首領軍於北域作戰,影響深遠,還請將軍多費心。”

(犧牲了這么多人……終究、終究是一場徒勞!)

鄧蒼形捏緊拳頭,忽聽轟隆一聲,壓住井口的石磨飛上半空,另一名負厄組員被擲出枯井,頭顱破碎、右臂齊肩而斷,斷口血肉模糊,似是被硬生生扯斷的。

滿身塵土的屠象山跨過井欄,隨手一掰,井口的石砌圍欄應聲碎裂,彷佛泥塑一般。

“鄧蒼形,你這手下是個好樣的!”全身如鐵汁澆鑄的光頭男子豎起拇指,撇嘴邪笑:“腦袋被老子一球打碎,還想拔出坑底的木楔,若非老子及時扯斷他的手,只怕已埋在地底做王八。”

鄧蒼形面色陰沈,靜靜看著他,半晌都沒說話。

屠象山自負怪力無雙,一旦入城,這南陵城就算是門戶大開,不由得躊躇滿志,仰頭大笑:“老子平生最敬佩英雄,你這廝龜縮城中,凈使些惱人的詭計手段,枉費你這么大的名頭,當真是笑煞人也!來來來,老子給你個機會,死在”大力神“屠某的尖刺流星鋉下,勝過活著丟人現眼!”

“你……”鄧蒼形緩緩抬頭:“懂什么是”英雄“?”

屠象山被他的氣勢一迫,忽覺膽寒,雙手舞動流星:“縮頭鳥龜,受死吧!”

鐵鋉打得周圍青石迸碎、墻圮梁傾,他卻趁塵沙迷眼之際,倏地竄至鄧蒼形身前,運足十成功力,鋼球橫掃太陽穴……

鄧蒼形虎目圓睜,一把接住鋼球,猛把他壓跪在地!

屠象山驚怖之馀使勁抵抗,總算沒被壓趴在地,卻無一絲多馀的力氣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鄧蒼形頹然放手,又恢復成那個隱忍、謹慎、滿懷心事的過氣老將,輕輕甩動左掌,似乎又老了幾歲。

“延庭,召集馬軍,我們上九嶷山救人。”他拖著步子往大營走去,聲音比背影更加遙遠。屠象山心中一動,這……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南陵城開,正是本教大舉進攻之時!他正想起身,這才發現自已動彈不得,視線、聲音漸漸黯淡模糊,彷佛沈入一處無聲的海中……

屠象山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山君怒”本就是天下間最剛猛強橫的掌力之一,出手無回,是勢以凌人的武學。盡管沈寂了十二年,老虎畢竟還是老虎,從覺醒的那刻便要噬人,誰也無法阻擋。

九嶷山六合內觀

玄泉鐘響,滿山彌漫著迷蒙水氣,連空氣都變得陰冷起來,彷佛身在無間。

東鄉司命與魘道媚狐一路往山上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山道卻似乎沒有盡頭,時間與空間感慢慢消失;再走片刻,魘道媚狐腳下微一踉蹌,玉手扶著枯樹,身子居然有些綿軟,不覺微汗:“我……有些乏啦!”喉音嬌膩,神色卻十分精警。

東鄉司命與她默契十足,順著她的話頭說:“這水氣是一種迷魂陣法,我依五行八卦的理路計算推演,始終難以破解。排布這一路迷魂陣的,肯定是位高人。”

濃霧忽然裂開一條狹長的“工”字細縫,兩片門似的霧氣分作左右,憑空出現一個透著微光的門框。一條嬌小的人影提著燈籠,緩緩自光暈深處走了出來,身量雖不甚高,但腰肢纖細,顯然是一名女子。“回去罷!這里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再不離開,休怪將軍籙不客氣啦。”喉音清亮脆甜,卻有一股掩不去的稚氣。

東鄉司命與魘道媚狐對望一眼:“莫非……就是她?”

魘道媚狐倚樹翹立,一副慵懶嬌弱的模樣,柔聲道:“妹妹,我等不是壞人,只是不忍將軍籙誤入歧途,專程來規勸道將首的。姊姊的閨名叫媚兒,不知妹妹怎么稱呼?”向前走到光暈附近,好讓她看得清楚些。

門中少女動也不動,朗聲說:“我知道你。你是邪火教的”夜魅司“司主魘道媚狐。”停頓片刻,似覺得未報姓名不甚禮貌,小手揪著嫩綠色的細綢褲管,又補了一句:“我叫道寧。”

魘道媚狐心中大喜:“果然是她!她不知讓瓦鵂運了什么出去,自已卻笨得留下來。逮住這個丫頭,將軍籙盡入我教之手!”故作驚訝狀:“啊,莫非是道將首的掌上明珠?”乘機上前幾步,舉手齊眉,只見門里立著一名面貌清秀、肌膚白皙的綠衫女童,至多十一,二歲,緊抿著小嘴,皺起秀氣的眉毛,模樣頗為倔強,周身散發著南方越女的水靈剔透,年紀雖小,卻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我爹不在山上。”道寧蹙著眉說。

“姊姊知道。”魘道媚狐笑道:“道將首到北方去啦!為”那個人“領兵打仗,是也不是?”

“”那個人“?”道寧微微一怔,忽然醒覺:“你是說照日山莊的莊主劫兆?”

她自幼與父親聚少離多,總以書信溝通,父親在信里每隔三兩行便是一個“劫莊主”云云,讓父親去北方打仗的也是他、讓父親回不了家的也是他,彷佛這個人便是父親生活里唯一的重心。

“婆婆,這個”劫莊主“是誰啊?”九歲那年,她終於忍不住問。

負責照顧她的虎婆婆臉上有一道可怕的五爪痕,橫過那張皺得像乾棗似的焦褐老臉,在六合內觀人人都怕跟她說話,但只有虎婆婆會罵她、打她,強迫她吃青蔥白菜,不像其他長老,總是帶著一種看似客氣的冷漠。

“是劫兆。”虎婆婆哼的一聲,臉上凄厲的爪痕忽然跳動起來,似是揚眉冷笑。“那小子不是好人,我聽說他有很多老婆,還殺了自已的父親兄長,總之不是什么好東西。”

(那……父親為什么要替他打仗呢?)

這個問題,道寧始終沒問虎婆婆。

她六歲就懂得什么叫“禁忌”了:有些字眼一出口,就能讓周圍的人臉色大變,往后的幾妖內紛紛走避,彷佛與她說話是種折磨,譬如“父親”、“母親”

之類的……虎婆婆是少數愿意把她當成普通小女孩的人,道寧不想冒著失去她的危險。

魘道媚狐一聽到“劫兆”兩字,臉色都變了,慌忙摒除雜念,把他的名諱驅出腦海;定了定神,強笑道:“正是那人。你父親為他所蒙騙,率領將軍籙的弟子為他對抗北方”九幽寒庭“的玄皇宇文瀟瀟,這十幾年來,莽身北域的貴派英靈不知凡幾。那人身為天下禍亂的根,是中宸州異變的元兇,道將首身為正道巨擘,不可為虎作帳。”

道寧對劫兆素無好感,只是覺得奇怪。

“天下禍亂……的根源?”

“對。”魘道媚狐柔聲道:“妹子可聽過”三律傾斜“的預言?”

道寧秀眉微皺,點了點頭。

“是太一道府的預言么?”三律傾斜,帝星應於四方“。三律是指天、地、人的運行之道,天律是星斗明滅、六合運轉,地律是山川異改、四時變化,人律就是王朝興衰、世間分合的道理。三律一旦生變,必定接照天地人的順序,這是因為人的生命有限,對照天時,猶如滄海一粟,或可察覺山川改易,卻不能長壽到能看見星辰的生滅變化。”

“妹子真是聰明!”魘道媚狐拍手笑道:“因此三律若要歸位,也必定是先人律而后地律,最后才是天律正位,萬物回歸常軌。按照太一道府的預言,天武王朝氣數已盡,四方帝星紛起,最后一統天下者將開創新局,使人律歸位。”

“”那個人“卻已一己之力負隅頑抗,十二年來,天下始終無法混一,人律無從定位,如今連地律都已漸漸失衡。九嶷山的冬天,昔日可曾飄過瑞雪?如今南方越來越冷,歸根就柢,正是那人壞了三律歸位的常軌,致使天下大亂。”

道寧忽然笑起來。這一猶如冰消瓦解,光暈下小小的臉龐晶瑩剔透,一瞬間五官的線條都柔媚起來,彷佛是南方軟水捏成的人兒。

“我不知道劫兆是不是好人,但你卻是一派胡言。”

魘道媚狐笑容倏僵。

“我爹說,天地變化是自然之力,人連律的改變都無法親眼目證,怎能以一人之力傾斜三律?”道寧大聲道:“太一道府是預言天時、地貌、人治都將發生變化,僅此而已。我爹常說,籙讖就像是地籍圖冊一樣,只能記載山川形貌,卻不能解釋它們的過去和未來。難道你們就是為了這種穿鑿附會之說,才四處與人打仗么?”

魘道媚狐惱羞成怒,變色道:“好碎嘴的丫頭!”水袖一揮,去抓她雪嫩纖細的脖頸。誰知眼前白霧一起,門屝、人影全都消失不見,一旁埋伏已久的東鄉司命倏往另一邊撲去,匡啷一聲,鐵扇敲碎了一片云霧,灑落一地晶亮亮的碎片。

東鄉司命拾起一片觀察,不覺皺眉:“這是……水晶?”

一條高大的人影從霧中走出來,狼皮黥面,肩上扛著昏迷的邵師載,正是天狼司主魏揖盜。他耳朵已聾,是循東鄉司命與魘道媚狐的氣味而來,東鄉司命將水晶碎片交給他,魏揖盜聞嗅片刻,伸手往周圍一指,搖了搖頭,表示這氣味四處皆是,難以精細辨別。

東鄉司命對著魘道媚狐一頷首,口唇歙動。

魘道媚狐點點頭,提聲笑道:“妹子,姊姊同你開玩笑,你怎么就當真了?

姊姊同你說呀,“那人”不但壞,而且還同你媽有仇呢!說起來,也算是你媽心頭的一點痛。“云霧忽然搖動起來,道寧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回湯間隱約透出一絲顫抖。

“你……你說什么?劫兆……與我娘有什么關系?”

“哎呀!你媽死前沒跟你說么?還是將軍籙的人都沒同你說過?這事兒說起來也太丟人啦!”那個人“啊……”魘道媚狐杏眼滴滴溜的一轉,掩口輕笑:“殺了你媽的姘頭呢!你媽恨死他了。”

“唰”的一聲,從三人絕難想像的方位裂開一道工字縫,霧門開啟,道寧的身影出現在微光中。東鄉司命一做手勢,魏揖盜倏地竄至門前,誰知仍是一爪落空;無論他如何奮力躣前,道寧的影像始終停在身前三尺處,彷佛兩人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無底深淵。

“你……你胡說什么?”門里的道寧影像咬唇瞪眼,尚未長成的細小身子微微發顫。她越想越是想表現出兇霸強硬的姿態,忍淚的模樣偏偏是惹憐。

魘道猸狐為爭取時間,瞇眼笑道:“你的母親法絳春法二小姐,當年給你爹戴了好大一頂綠帽子,此事傳遍江湖,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是將軍籙四百年來最大的一件丑事,算算時間……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啦!卻不知妹子今年幾歲?”

道寧臉色慘白,全身劇烈發抖。

即使六合內觀里上上下下都嚴禁提到“將首夫人”,自懂事以來,道寧仍隱約察覺母親曾做過一件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將軍籙的事,就連向最親近的虎婆婆提起“母親”二字,虎婆婆也立即板起臉來,更別提長老們對她的異樣眼光。

為了證明她是道初陽的女兒,道寧拒絕瓦鵂的幫助,堅持留在六合內觀,“我是爹的女兒,要為爹守住將軍籙四百年基業!”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才得以奮戰至今。而魘道媚狐的譑卻像一把尖刀,一把劃開她心頭最不敢、也最不愿面對的那一塊。

“你爹對”那個人“這般死心塌地,就是因為欠他這份人情!”魘道媚狐加入魏揖盜的行列,一邊撲向明明滅滅、忽隱忽現的道寧影像,嘴里繼續陰損:“妹子,你若是你爹親生的,她又怎么會放你一個人在九嶷山上,不聞不問?”

始終在一旁冷靜觀察的東鄉司命推過九宮八卦、五行陰陽,只覺這迷陣的變化毫無道理可言,而也按耐不住,身形一動,也加入撲擊的行列。白霧里只見三人上縱下躍,或輕靈或迅捷,不停追逐飄忽閃動的人影,也不知過了多久,魘道媚狐腳下一軟,咬牙停步,怒道:“老娘不追啦!這是什么妖法?你這婊子生的小賤貨,若是落在本司主手里,管教你后悔做個女人!”

忽聽半空傳來一把嘶啞的笑聲:“道初陽的女兒,果然有點本事!”聲音如尖鑿入耳,敲得人半身軟乏,幾欲暈倒。魘道媚狐聞身抬頭,脫口叫道:“教主!”

一頂貼滿黃紙符咒的白簾軟轎從天而降,抬轎的四人全身縞素,連臉都是死板板的灰,落地時膝彎動也不動,宛若僵屍。那轎一入霧中,驀地四面簾卷,無數鐵鋉“喀啦啦”地自轎中飛出,有粗有細,末端連著大大小小的渾圓鋼球,呼嘯著擊向四面八方!

一片清脆的碎裂綿響,數不清的晶亮碎片迸射開來,濃厚的白霧“嘶”地還原成一道道沖天水氣,東鄉司命等揮散白霧,才發現自已站在一座古樸的道觀前,檐匾上刻著“彌之六合”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正是九嶷山將軍籙的總壇六合內觀。

道觀前庭遍鋪青磚,地上密密麻麻布滿氣孔,不住噴出水氣,周圍立著巨大的水晶鏡,不過半數已被鋉球所毀,徒留一地碎片。東鄉司命等三人呆立庭中,不敢相信方才的進退驅避,竟不脫這片小小庭除,東鄉司命觀察孔位分布,果然是按九宮八卦排成,只是如何產生迷陣效果,卻是全然不知。

寒風吹動,冰冷的水氣直滲骨髓,軟轎四面的白簾一落,長腳蜘蛛般放射的大小鐵鋉也“喀啦啦”收回轎中。東鄉司命等單膝跪地,齊聲俯首:“參見教主!

屬下等有失遠迎,還請教主恕罪!“轎中之人”嗯“也一聲,軟轎前簾一動,氣勁隔空掃出,六合內觀的六間大門”砰!“一齊撞開,門中的道寧一抹淚痕,身子兀自發抖,神色卻頗鎮定,咬牙道:”你就是邪火教的教主?“

白簾卷起,轎中的軟榻之上,倚臥著一名乾枯瘦癟、眉發皆白,全身纏滿鐵鋉的半衰老者,全身的精氣彷佛已被抽乾,眼窩深深凹陷著,宛若連皮骷髏;黑夜里不辨瞳眸,依稀只有兩點鶯幽鬼火閃動。

“我是。”他咧嘴一笑,親切的笑容卻比獰獸還要恐怖。

“你可以叫我”過隙白駒“司空度。”

貌似半朽之屍的衰老男子笑著,回顧轎旁的三名下屬:“進去瞧瞧。除了這個小丫頭,其他的人全殺了。”道寧臉色雪白,兀自挺著背脊,立在門邊,魘道媚狐笑著走過她身畔,小巧的粉繡緞鞋跨進高檻,掩嘴輕道:“妹子若是怕見血,可得閃遠一些。”

東鄉司命黑眸一瞬,從懷中取號筒,一蓬藍艷艷的妖火打上半空,山下似有無數黑影蜂擁上山。他手下的“東廂兵座”是教主的貼身近衛,與項伏勝的士兵不同,乃是精銳中的精銳,先前為迎教主圣駕,只布於山下警戒,而由天狼司與夜魅司打頭陣攻山,此時以火號加集,轉眼便至,將整座六合內觀圍成鐵桶一般。

不消片刻,魘道媚狐匆匆由觀中行出,俏臉一凝,一把抓住道寧的手腕。

“人呢?怎么一個也不見?”

道寧咬牙不理,但畢竟年幼體弱,被掐得身子微側,露出痛苦之色。

轎中的司空度冷冷一笑:“我讓你碰她了么?”魘道媚狐面色丕變,慌忙松手后退,伏在地上:“媚……媚兒糊涂,還請教主恕罪。”情急之下,聲音竟然微微發顫。司空度也不理她,眼洞中兩抹碧燐燐的幽火挪向后方,上下打量道寧片刻;道寧被他瞧得渾身發毛,只是不愿墜了將軍籙與父親的聲名,動也不動的倚在門邊,用盡全身的力氣瞪回去。

“看來,你還真是下了死志。”司空度嘖嘖兩聲,笑容親切:“我上九嶷山來,原本打算殺它百八十個,誰知山上只剩兩個活人,我既不能殺你,只好讓他死上百八十次了。”東鄉司命勢往頸間一比,魏揖盜站起身來,從草叢里提起一個滿身是血的斷臂人,卻是半昏半醒的邵師載。

“邵……邵……”道寧脫口驚呼,才想起不能示弱,一咬銀牙,眼中溢滿淚水。在九嶷山“載”字輩的年輕人里,邵師載與李載微是對她最友善的兩個,道寧決定與六合內觀共存亡時,也是邵、李二人自告奮勇擔任守山使者,感情格外不同。

“小……小太師姑……”邵師載勉強睜開眼皮,艱難地說:“快、快走……”

魏揖盜利爪一閃,他胸前噴出一道血箭,皮肉耷著衣衫破片一齊離體。邵師載連呻吟的力氣也無,殘軀一陣抽搐,旋又暈死過去。東鄉司命拍拍魏揖盜的肩膀,邪魅一笑:“教主有令,須凌遲一百八十刀才許他嚥氣。少了一下,魏司主自已看著辦罷。”魏揖盜讀著他的唇形,露出殘酷的笑容。

道寧一抹眼淚,咬牙道:“你們……通通給我住手!”

“小丫頭,看在我與你父是舊識的份上,教你一個乖。”司空度笑道:“敗軍之將,沒有討價還價的馀地。”

忽聽一人笑著接口:“這可就不好啦!你今夜注定一敗,該拿什么來換你的狗命,司空度?”語聲飄忽,竟已來到檐上。東鄉司命等猛然驚覺,循聲抬頭:“是誰?”

南陵城天武軍中軍大營

鄧蒼形獨自走入帳中,帳外人馬雜沓、兵器撞擊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卻是置若罔聞,一個人來到屏風后的狹小空間,從積塵的雜物堆里翻出一只書匣大小的烏木箱。

沒能及時搶出道寧,鄧蒼形的任務已徹底失敗。

將軍籙的將首道初陽是天武軍的重要盟友,鄧蒼形后來又在中京見過幾回,已經是個穩重溫和的中年人,與他敬酒的眼神很真誠,笑里毫無心機。那晚在夜宴的角落,鄧蒼形難得地喝得十分酣暢;以道初陽的地位,不會沒聽過那些流蜚的。

為著這樣的好心人,或許……值得賠上一命吧?

鄧蒼形開鎖掀盒,解開泛黃的裹布,小心翼翼取出四個陳舊牌位,牌位上分別寫著“百軍盟大智分舵常公諱百里”、“百軍盟大勇分舵湯公諱顯”、“百軍盟大仁分舵胡公諱昆”、“百軍盟大信分舵沐公諱雨塵”,金漆小字已有殘褪的痕跡,面上略顯斑剝。

他將四塊木牌立在箱上,才想起隨身并未攜香燭。鄧蒼形由西陲轉戰江湖,行軍數百里路,也不真的以為有時間祭拜,只是帶著身邊,總覺得心里踏實。

他拾起破舊的裹布想擦拭牌位,才拿起常百里的木牌,又倏然無語。初老的昔日虎將坐在衣箱上低頭祝禱,這些年他已養成心頭默念的習慣,連嘴唇也不稍動,誰也不知他跟英年早逝的義兄弟們都說些什么。

“中郎若想飛黃騰達,就不該帶著昔日百軍盟的舊物。”

曲延庭突然出現在背后,取來一方小小的香案,變戲法兒似的拿出香燭置好,對著牌位躬身三拜。“若已不存飛黃騰達的念頭,東西就該備得更齊全些。”他的口氣有些冷淡,轉頭將線香遞給鄧蒼形。

鄧蒼形怔了半晌,默然接過;低頭拜了幾拜,才將牌位收好,鎖上木箱。

“延庭,我要死在這里了。”

他將鎧甲褪下重穿,手抱金盔,目光卻避開了年輕的行軍司馬。

“需要我陪中郎么?”曲延庭替他系好披膊的扣帶,口氣仍是一貫的冷漠。

“那倒不必。”鄧蒼形一笑,隨手取出兩封密函。“救出道家小丫頭之后,你要負責將她送回中京。這封是儲胥城的外郭藍圖,按照我的設計,能憑江筑起一道堅固防線,即使丟了南陵,邪火教也打不過江去。另一封是給莊主的薦書,儲胥城構筑工事期間,要有人領軍與邪火教周旋,我推薦你接任夷陵將軍的位子。”

曲延庭向來不與他爭辯,安靜接過密函,塞進胴甲的內襯里。

“你要好好干,別讓我丟臉。”

鄧蒼形雙手輕拍面頰,藉以提神,一夜未眠令他眼窩有些凹陷,目光里卻有著難以言喻的鋒芒。“把江邊的渡船全部棄毀,只留一條給你自已用就好。告訴弟兄,就說我剛接到莊主的密令,他已親率中京八萬大軍前來,天明即至,要我們擔任先鋒軍,搶在諸軍前打上九嶷山。立下功勞,就搭莊主的龍船回中京!”

曲延庭領命而出。片刻后,營外歡呼聲如雷響動,徹夜鏖戰的疲憊一掃而空,全軍士氣大振。

對天武軍的士兵們來說,“天劫”劫兆就是“戰神”的代名詞。傳說中他雙手如刀,連當世最鋒利的神兵也難當一擊,戰場上隨手一揮,便能取首百馀,無人可攖;此外,劫兆的雙眼更能讀透人心,敵人只要心里想著、嘴里說著他的名字,就會被他奪走神識,一貶眼便失去生命……

諸如此類的說法不勝枚舉,但鄧蒼形知道劫兆并不是一個怪物,摒除出神入化的武功不論,也只是個血肉之軀的凡人而已。“跟我一起試試看吧?”當他失去兄弟、失去功業,失去信念與價值的當兒,劫兆對他如是說。“你不想看看太平盛世是什么樣子嗎?日后當你死去的弟兄們問起時,你要怎么同他們說?”

“不想活的話,”他記得劫兆勾著他的肩膀大笑:“就先把命寄在我這里吧!”

對不起,莊主。我是猛虎,太平盛世離我太遠了。

鄧蒼形踢倒馬札,扶刀霍然起身。如今已少有人知,十二年前,“騰云虎視”

鄧蒼形是普天下最擅長攻擊的名將,是百軍盟中最最鋒利的無雙箭鏃,軍旗之下從沒有“防守”這兩個字。

“船都鑿沈了么?”鄧蒼形眼中蘊有死志,聲音、笑容都變得豪勇起來。

掀帳而入的曲延庭卻搖了搖頭:“沒有。”神色詭異地遞過一張信箋。

“軍師胡來,股杖兩百;你是笨蛋,合打一半。船不許鑿,待我信號。又:道胖子的女兒交給我,咱倆合力,修理司空度那老王八!”箋上的字跡龍飛鳳舞,也說不上美丑,只覺如走劍行刀一般,理不可抑,氣勢逼人。

鄧蒼形猛然抬頭。

“這是幾時來的?何人送來?”

“釘在帳前,沒見是何人所送。”曲延庭察言觀色:“中郎,這是誰的箋?”

“是莊主。”鄧蒼形閉眼抬頭,驀地大笑起來:“莊主他……真的來了!”

九嶷山六合內觀

眾人仰望檐頂,只見一人跨坐在屋脊上,白衣白靴,身上披的白貂裘似乎?

有些陳舊,反襯出他一身風塵勞碌,月下倍顯倦意。此人來得無聲無息,東鄉司命心中一凜,卻不能在教主面前顯怯,叫道:“來者何人?在本教圣主之前,安敢無禮!”

那人捧腹大笑。“圣主?就憑司空度那爛痞子?”

東鄉司命臉色驟變,怒道:“你胡說什……”突然一怔,檐上哪有什么影子?

卻聽耳畔一人笑道:“我的名字說出來,只怕你不敢聽。”他猛然回神,全身如浸冰水,正想急躍開來,肩頭被那人輕輕一拍,頓時動彈不得。

那人悠然自東鄉司命身旁走過,來到六合內觀門前,一屁股坐上高檻,隨手放落一人,封了胸口幾處穴道,血流頓止。魏揖盜悚然低頭,才發現手里的邵師載已然不見,齜牙暴吼一聲,表情卻是驚怖大於恚怒。

在門里的道寧看來,這人突然出現在眼前,還救回了敵人手里的邵師載,感激之馀,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他約莫三十出頭,生得濃眉大眼,鼻子很挺,鼻梁骨上卻有一道從左眉橫到右下眼瞼的淡淡疤痕;看得出是星夜趕路,唇上頜下都有微髭。除此之外,男子倒是給人頗為乾凈的印象,眸光溫潤,彷佛是熟稔已久的鄰家青年。

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法,邵師載的面上稍有血色,氣息雖弱卻十分平穩,還發出陣陣微酣,顯已睡沈。道寧心頭一松,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趕緊低頭咬唇、深呼吸幾口,低聲道:“多……多謝你啦。”

“謝什么?”那人故意板起面孔:“你很想死么?你若是有個萬一,知不知道你爹有多傷心?”

為了不是親生骨肉的女兒么?

道寧轉頭不答,又彎又翹的濃睫連瞬幾下,眼淚卻不聽話的滑落面頰。

“你這個彆扭的脾氣,與你爹一模一樣。”那人笑道:“江湖傳言,不可輕信。世上,有很多像他們那樣,喜歡玩弄人心、以語言刺傷他人的壞東西。親不親、愛不愛,不是由旁人說了算,你仔細想想:縱使聚少離多,你爹疼不疼你?”

道寧微微一怔,無數個在昏燈下磨墨寫字、讀信寫信的夜晚倏地又浮上心頭。

“我爹他……很疼我。”

那人笑著摸摸她的頭。“是吧,我早說了,你是道胖子的心頭肉,要是缺了一丁半點,他肯定要與我拼命。”道寧噗哧一聲,想起自已現在是九嶷山上唯一的代表,趕緊捂住粉嫩潤薄的櫻唇,眼角卻難掩笑意。“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劫兆!”

那人看起來頗訝異:“怎么?這兒有誰不知道么?我以為我還蠻有名的。”

說完自已也笑了。邪火教眾人卻如見妖魔,東鄉司命、魘道媚狐面色慘然,喉間“骨碌”一聲,若非礙於教主之面,恐怕早已逃下山去。

道寧卻覺得十分有趣:“他們為什么都不敢叫你的名字?”劫兆哈哈一笑,掩口湊近她耳畔:“聽說我有一種控制人心的異能,只要說或想著我的名字,就會被我宰制心神,要他們從崖上往下一跳,這些寶貝也只能乖乖照辨。”

“那……你有嗎?”道寧簡直覺得有意思極了。

劫兆聳了聳肩,故作神秘:“江湖傳言,不可輕信。”轉頭一笑,劍一般的目光射向邪火教眾人。

東鄉司命、魘道媚狐肝膽俱寒,魏揖盜卻被激起了野獸反撲的狂性,吼得胸膛一震,魁梧的身軀一眨眼便來到道觀檻前,鐵爪呼嘯直落!

道寧驚呼一聲,抱頭往劫兆懷里縮去;半晌沒見動靜,睜眼一瞧,見那披著狼皮的巨漢呆立一旁,眼耳鼻中俱都流出鮮血,動也不動,竟已斷氣。她向劫兆投以詢問的眼神,“是夢。我讓他做了個死去的夢。”劫兆隨口笑答,目光卻盯著那座貼滿符紙的雪白軟轎。

“劫兆,沒想到的的”云夢之身“已綀到白日殺人的境地了。”轎中傳來司空度嘶啞蒼老的聲音。劫兆微露詫色,隨即醒悟過來,不禁嘆道:“司空度,你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搞成這副鬼德性?以精氣換來”獸首“之位,這一切值得么?”

司空度尖聲道:“我現在……全身都充滿了力量。如果不以鐵索、禁咒節制,所經之處,寸草不生!這股力量……已超越武功的范疇,足可與天地造化、星斗運行相提并論,凡人絕難想像!太一道府所說的”帝星“,便應在我的身上!”

他自現身以來,始終匿於轎中,連說話的聲音都是病奄奄的,十分嘶啞衰頹;此時語調卻帶有一種尖亢而病的激昂,每說一句,軟轎四面的白簾便“呼”的一聲無風自動,方圓一丈內的地面如波潮涌過,壓得塵沙飛揚、草木散倒,不唯東鄉司命等人,連抬轎的四名白衣人也挺不住,早已退到遠處。

道寧雙手掩耳,仍覺尖銳的語聲回湯在腦海中,似將破顱而出。劫兆輕輕在她肩上拍兩下,道寧渾身一松,司空度的聲音似乎遙遠許多,彷佛隔著一道墻。

只聽劫兆嘆道:“我從前只覺得你是個小人,多年不見,沒想卻成了個瘋子。”

司空度狂笑:“你我同列”中宸六絕“,今日便在九嶷山分個高下,看看誰才是真正的應命帝星!”最末一個“星”字落下,尖亢刺耳的語聲又迫近些許。

道寧頭暈腦脹,抬頭見軟轎周圍的氣圈已擴張到三丈方圓,劫兆身前卻彷佛有一道看不見的墻,無數激塵碎木飛打上來,被兩股巨力前后一撞,連齎粉也不留,消失得無影無蹤。

“抓風成石”與“化外藏形”都是六絕的境界之一,兩人以絕頂內力凝成無形氣圈,本體不動,相互撞擊。司空度以聲波壓境,猶有馀裕,轎中射出一條鐵鋉,毒蛇般直撲劫兆面門;劫兆隨手一揮,也不見他持什么刀劍,鐵鋉應聲兩分。

鋉斷的瞬間,觀外飛卷的草屑碎磚卻往內推移寸許,劫兆微一咬牙,將道寧拉到身后,反手把腳邊的邵師載擲入觀中;便只這么一停,轎中又“颼颼”飛出?

兩條鐵球鎖鋉,劫兆揮手削斷,觀外的飛石龍卷已逼至檻前。

轎中接連飛出鎖鋉,彷佛無有盡時,一條、兩條、三條……每一回不斷增加數量,劫兆每削斷一輪,下一輪的來勢便更強更猛。終於到了七鋉齊出時,劫兆低哼一聲,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氣漩夾帶著無數碎石,呼啦啦的卷進六合內觀。

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兆!枉你號稱”中宸第一人“,卻不知人力有窮,便做第一,不過是凡人而已!在”獸“的無匹神力前,焉有你等凡人用武之地!”

劫兆咬牙不語,忽然踏前一步,氣勁將旋掃而來的草屑推出觀外,隨手又削斷八條鐵鋉。司空度暴喝一聲,一腳踏出軟轎,驀地青磚炸碎,震波連掀丈馀遠,沿路五、六塊鋪地青石應聲翻轉,猶如鐵犁耙過;同時九條鐵鋉一齊射出,劫兆身前的無形氣壁終於被鐵球打破,瞬間草葉碎石呼嘯而起,一把將他吞沒!

“劫兆!這就是統御一百零八顆紫云珠的麒麟之力,是最極致的”獸“的力量!”司空度仰天狂笑,聲波掀石走沙,滿庭的青磚喀啦啦翻起,如波浪般瘋狂涌至。道寧抱頭驚呼,卻聽“轟!”一聲沙塵止於觀前,門里草葉倏然落地;觀外黃塵翻卷,里頭卻安靜得連一絲風聲也無。

劫兆雙手抱胸,一腳跨上高檻:“就這樣?”九條斷鋉匡啷啷掉了一地。

轎中傳來一聲既痛苦又囂狂的吼聲,十條鐵鋉“唰!”勁射而出,劫兆雙手倏分,不分遠近快慢,一把抓住十鋉!他用力揪緊,帶著一絲豪快的笑意,緩緩踏前一步,只聽轎里的司空度嘶吼一聲,一條鐵鋉應聲崩斷,其他九鋉跟著一晃,鋉上的勁道陡然增強。

“就這樣?”劫兆咬牙豪笑,繼續踏前;每進一步,司空度便震斷一條鐵鋉,其馀鋉上的力量便倏然增強。等劫兆來到轎前時,兩人之間拉鋸著最后一條鐵鋉,卻聽得砰的一聲,軟轎轟然炸碎,一條瘦如枯骨的焦褐人影一躍而出,四肢纏著鋉子,左足的鎖鋉末尾連著一顆黑黝黝的巨大鐵球。

“怎……怎么可能?”司空度全身肌肉虬起,爆出血筋,面上卻萬分恐懼。

“”獸“的力量的確是大地最強。”劫兆冷冷一笑,不顧他眼里的驚慌,斬斷最后一條鐵鋉:“但在”律“之前,所有的力量都必須依律而行!”

“難道……你已掌握了”律“的力量?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司空度慘嚎一聲,雙拳掄地,轟出丈馀方圓的小坑,失控的力量卻帶來巨大的痛苦,并隨著急遽的增幅不斷攀升;他每叫一聲、每揮一記,都有垣樹木應聲爆碎,威力之大,旁人瞠目結舌,但卻無法突破劫兆的防御。司空度四肢著地,睜著血絲密布的雙眼仰天長嚎,忽然往山下奔去。

原本掠陣的東廂兵座、夜魅司等親軍來不及反應,只見司空度撲入人群,所到之處肢塊飛起、血箭沖天,眨眼漫開一片血腥屍海;東鄉司命、魘道媚狐兩人見苗頭不對,早已逃之夭夭。

“這……這是怎么一回事?”

道寧的眼睛被劫兆捂著,哀嚎聲卻不絕於耳,鼻端嗅到濃濃的血腥味。

“他的功力不是自已綀的,而是從一枚叫”麒麟珠“的寶物上偷來的。”劫兆拍拍衣上的塵灰,笑著說:“麒麟珠的威力大得不可思議,卻不是肉身可以承受。擁有麒麟珠的人,須以鐵鋉刑具加身,一方面是抑制力量,另一方面也避免過度使用麒麟珠,否則一旦超過肉體能負荷的程度,便是這等下場。”

道寧蹙眉道:“他是一教之主,想必不是糊涂人,又怎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劫兆微微一笑,眉宇間不無感慨。“被陰珠寄體,貪癡怨毒縈繞不去,最后的下場就是心神喪失,變成一頭瘋瘋癲癲的野獸。司空度這個人做了很多壞事,就上死上一千遍也不冤枉,只是落得這般下場,也算十足報應。”

“你和他……是舊識?”

“嗯。”劫兆淡淡一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兩人將邵師載帶入內堂安置,道寧喂他吃了幾枚“存聚添轉丹”,洗凈傷口,細細敷藥包扎。劫兆忽然想起一事:“觀里的其他人呢,怎么全不見啦?”

“我發動”鏡花大陣“之時,讓他們趁白霧從后山小路逃走了。”

劫兆打趣:“那些人太不講義氣,生死關頭,怎能拋下你一個?”

道寧秀眉微蹙,橫了他一眼,彷佛怪他不懂規矩。“我爹爹不在,我就是將軍籙的代掌門。他們可以不喜歡我,卻不能不聽我的話。”小小的胸脯挺得高高的,頗有一門之主的氣派。

劫兆哈哈大笑。道寧只覺他甚是無聊,這種事有什么好笑的?也不搭理,任他牽著走出廳堂。

“代掌門,我把九嶷山還給你啦!”劫兆蹲下來摸摸她的頭:“現下,我要去救鄧將軍了。他為了你,犧牲了很多手下,這一趟我不只救你,也要救他。”

道寧拒絕瓦鵂的搶救,多少是有些負氣的味道,事過境遷,不免覺得心虛,怯怯的問:“那……你的兵馬呢?都在山下?”劫兆一怔,笑道:“我從中京兼程趕來,一夜急行數百里,哪有兵馬跟得上?就我一個人,沒有別的。”

道寧愕然。“就……就你一個?邪火教有五萬大軍啊!”

劫兆神秘一笑:“我已向貴派掌門借了兵。”來到半山腰處,一指玄泉鐘:“此鐘據說聲動百里、城邑難禁,為將軍籙召來援軍,你知不知道是為什么?”

道寧點頭。

“是水。”她指著鐘下的井欄,娓娓道來:“玄泉鐘下連著一條地下水脈。

一旦鳴鐘,聲波藉水傳送,百里內的水井暗流都會被鐘聲所引動,效果比放狼煙還要好。觀前的“鏡花大陣”也須靠玄泉鐘的水波震動來開啟,本山一旦有事,便以鏡花大陣困住敵人,等待道門同修來援。“劫兆笑道:”這條水脈的源頭,便是九嶷山地底的一座火口湖。九嶷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河壩,玄泉鐘底下的機關是這座大壩的一處堰孔;一旦打開堰孔,壩里的儲水就會一舉泄洪。“道寧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睜大眼睛:”你是說……“劫兆點點頭,一把將她攬在懷里,低聲道:”閉上眼睛!“右掌并指一揮,嗤的一聲裂帛輕響,玄泉鐘的鐘鈕應聲兩分,鐘身轟然落下!道寧只覺耳畔風聲獵獵,刮得面頰生疼,忍不住睜開眼睛,才發現已置身六合內觀前。

劫兆抱她憑欄遠眺,黑夜里只聽見轟隆隆的悶響,道寧從他懷里一跳下地,才發現整座山都在震動。山下的樹林一陣搖晃,忽然東倒西歪,一片白瀑般的怒流從地隙涌出,挾著萬馬奔騰之勢,轟然撲向遠方的邪火教大營!

水流的聲音大得幾乎掩蓋一切。儲在山腹的湖水已沈睡了千百萬年,一旦蘇醒,便如狂龍出岫,毫無防備的邪火教眾亂成一片,陣中的火點散如流螢,紛紛被怒潮所吞沒……

道寧縮著脖子坐在劫兆身邊,兩人并肩無言,望著被夜幕所籠罩的大地。遠方的點點星火大多消失殆盡,燃著火把的南陵城頭倒是有了動靜,似乎正開門放船,收拾戰場。

“這樣……你算是打了勝仗么?”

“是鄧將軍打的,我不過是幫了點小忙。況且,殺人不能算是勝利。”劫兆指著山下的一片漆黑:“你有沒有見過村落人家的燈火?跟軍營里的火炬不同,看起來比較昏暗,可有一種朦朦朧龍的暈子,總之就是很特別。”

道寧其實沒什么印象。

戰爭開打以后,九嶷山下就沒什么人家了,一到黃昏,殘存的居民趕緊躲進隱密的山洞或地窖中,夜里山下就是一片漆黑。若非邪火教在南陵城外布下江南營,道寧恐怕連炬焰星點都沒見過。

“等到有一天,這山下都是村落燈火的時候,才算是真正的勝利。”劫兆眺望遠方,似乎已看見了他所說的那片景象,喃喃道:“我扶助的那人,是個很喜歡繁華燈市的丫頭,她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答應了她。從那時起,算算都十二年啦!”

他淡然一笑,神情帶著些許疲憊。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站在這個位子上。不知不覺都十二年了。”

“你以前……”道寧側著小腦袋:“是個什么樣的人?”

劫兆瞥她一眼。“干什么?代掌門要替我作媒么?”

道寧噗哧一笑,忽然低垂眼簾,片刻后才小聲說:“以前照顧我的婆婆,說你不是好人。”

“這么說也沒錯。”劫兆自已也笑了。

“她說你有很多個老婆,還……殺了自已的父親和兄長。”

劫兆笑著沈默下來。道初陽、法絳春、司空度……一張張面孔掠過眼前,那些人有的已經不在了,還在的也都變了模樣。劫兆想著想著,過往種種倏地又浮上心頭。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设置

  • 閱讀背景
  • 字体颜色
  • 字体大小 A- 20 A+
  • 页面大小 A- 800 A+
  • 語言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