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正享受著放空的愉悅,胳膊忽然被肘了一下。
柳依可是他的同桌。
雖然桌子各是各的……
但屁股下麵坐的卻是一條長凳。
“山楂片好吃嗎?”
小丫頭跟做賊似的,課本豎起,臉蛋朝著他,悄咪咪和他說話。
“好吃,可甜了……”
伊幸也壓低聲音,誇張的表情逗得小姑娘發笑。
柳依可年紀還不大……
但眉眼和她芳名遠揚的母親極像,是個美人胚子——除了漏風的門牙顯得有些滑稽。
若換作後來的言情小說,這會兒決計是要捂嘴紅臉的。
但柳依可土生土長的農村娃,沒那份大小姐的矯情味兒,只顧齜牙傻笑。
那笑容天真純美,伊幸的心緒也隨之平和。
“我媽昨天說起你了,讓你來家裏玩,來不?”
“今天怕是不行。”
不待小丫頭露出失望的神情,他迅速補充,“明天肯定可以……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警惕性拉滿的伊幸快速切換頻道,柳依可也默契地跟著念叨。
紀瀾面如寒霜,故意在這倆小傢伙旁邊站定。
清冷的香風和凝重的壓力在伊幸身邊醞釀開。
小丫頭到底心思淺,心虛地瞟她,正巧對上了母親嚴厲的眼神,頓時打了個寒噤,蔫兒了吧唧地繼續讀課文。
伊幸全情投入,好似要從詩詞間瞧出那奔流的黃河和矗立的鸛雀樓來,搖頭晃腦看得紀瀾想給他來一下。
見這小子穩如泰山,紀瀾也不自討沒趣,踱步離開。
柳依可松了口氣,又想找伊幸說話,可他仍舊大聲念著詩,她就明白了,老媽還盯著他倆呢。
女孩撇了撇嘴,早讀都快結束了,還是讀課文吧。
……
“鐺……鐺鐺……鐺鐺鐺……”
透過貼著報紙的窗戶,伊幸依稀能看到對面教學樓三樓走廊上的一道倩影,是紀老師。
熹微的晨光穿破濕潤的空氣,為她斑駁的人影鍍上一層金光。
這一刻,伊幸不由想起了一部叫《傳奇幻想殷商》的電視劇。
紀老師就如同優雅的樂師,不急不徐地敲著編鐘,喚醒沉睡的心靈。
空穀幽蘭,餘音嫋嫋。
……
伊幸沒見過爺爺奶奶的樣子,只是聽鄰居說過,爺爺是大隊的會計。
在鬥爭最為激烈的那十年,他年齡雖大……
但還是積極參與,甚至還去北京見過毛主席。
公社解散了,老人就仿佛被抽走了精氣神,聽父親說,爺爺就跟泄了氣的自行車輪胎似的,一夜間就癟了下去。
伊幸那時只當父親在哄小孩,說得誇張。
後來,老人似乎振作了起來,在村裏做個剃頭匠,掙點活命錢。
終究在新的千年到來之前合了眼。
周圍人都說那老頭沒福氣,孫子都沒能見上一眼就咽了氣。
伊幸卻很是欽佩爺爺,假若生命如燭火,他老人家似乎就沒有過殘燭之勢,紅燦燦地燒著……
直到餘燼散去。
要說爺爺不順心的事兒,那大伯的性子算是一件。
按現在人們的眼光來看,大伯算得上有本事的人。
結完婚就帶著老婆跑到城裏去闖蕩。
雖說沒成個大老闆……
但至少也在城裏折騰了那麼些年,攢了點家底。
伊幸家砌新房就找大伯借了萬把塊,放在當時可不算個小數。
不過,伊幸對這個大伯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除了母親去他家借錢受了不少窩囊氣之外,最主要的還是大伯的性格。
對自己的得失斤斤計較,占起便宜來卻恍若未覺,也難怪能在新時代混得比老實憨厚的伊紀青好。
時代不同了,要求的“本事”自然也不同,老實本分不再是誇獎和贊許,反倒嘲諷的意味逐漸多了。
這不,伊幸裝作老實地和吳虎寫作業,豎起耳朵聽房裏的動靜,不時順著門縫瞅兩眼。
大人們談事會有意避開孩子……
但不多。
門掩著,沒關嚴實。
按理說以老爹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性子,跟吳大軍這種精明人怕是不好溝通。
這時的表現卻讓伊幸大跌眼鏡,老爹吞雲吐霧的姿勢顯然是慣犯,臉色不諂媚……
但也說不上嚴肅死板。
看吳大軍的反應,似乎還挺滿意。
沒多久,吳大軍拍了拍自家老爹的肩膀,嘴裏叼著煙屁股,笑呵呵地說著什麼。
接著屋裏就傳出了板凳摩擦地面的聲響,看來是談完了。
“伊老弟,那就說好了哈,過幾天我就回縣裏,到時候一起坐大巴走。”
伊紀青爽快地答應了,看到兒子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寫作業,寬厚的大手摸了摸小腦殼,叮囑他早點回家,便喜滋滋地卷著身煙味離去了。
伊幸表情不變,頭腦裏卻掀起了一陣風暴。
記憶出現了偏差,老爹這次交談過於順利了,沒有因為掛職的事情和廠裏拉扯幾個月,沒有因為死強和媽媽大吵一架……
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既然是好事,想再多也沒意義,杞人憂天是吃飽了之後,才能幹的事情,現在他可急著回家乾飯呢。
嗯,字面意義上的乾飯。
幸運女神嘴角微翹,對伊幸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