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分局,剛進門的我被同事們的歡迎和贊賞所淹沒:“楊隊!你剛才可真是帥呆了。”

“大斌拼命三郎的外號果然是名不虛傳。”

“以前我還覺著,楊一斌不到三十歲就當了副隊長我還不服氣,現在我算是服了。”

“楊哥,這次又要立功了吧?”

身為警察,能順利解決這么一個惡性案件總是會心情愉悅,而且自豪。我一邊笑容滿面地和同事們擊掌,打招呼,開玩笑,一邊快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但我還沒來得及脫下防彈衣,電話就響了。

“李局,怎么了?是有什么意外?”我接通電話,馬上畢恭畢敬地問道。

副局長的聲音有些復雜,有擔憂,有惱火,有無奈,當然更多的是責備:“小楊,你又瞎胡鬧。剛才那種情況,你怎么能那樣處置?完全是置自己的安全于不顧!萬一嫌疑人真的朝你開槍了,他可是退伍軍人,要擊中你輕而易舉!我們培養你不容易,你怎么能這么胡來?那么拼命干什么?這種時候學學小顧小張他們不行么?”

雖然是責備,但我明白李局是為了我好。我這么個出生在農村,早已孑然一身的,沒有關系,沒有路子,沒有人脈,沒有后臺,甚至沒有錢送禮也根本沒打算鉆營的普通刑警,能年紀輕輕地當上區公安分局刑警隊的副隊長,完全出乎我自己的預料。

而打來電話的李局就在其中出了最大的力,說我是他提拔起來的一點都不為過。現在他責備我,當然是因為不希望自己有意提拔的年輕人出什么意外,能一直作為他自己的勢力為他所用。

我和李局也算是熟,并不拘束,嬉皮笑臉地回答道:“李局,不是你說,刑警隊的總要一個不怕死,肯吃苦,能背鍋的副隊長來干這些事,我才有機會么。這時候顧隊他們縮了,我當然不能縮。”

李局嗨了一聲,一時有些無語。因為我剛當上副隊長的時候自己都不敢信,

跑去問李局的時候,他坦率地告訴我:“是,你們刑警隊那些隊長副隊長都是有關系的,你沒有。但是他們正因為有關系,所以有很多案子就會互相推脫……像抓毒販,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兒童,這些案子都沒人愿意接……真要直接安排吧,像顧廳長就給我們交代過,不要讓小顧去辦那些有危險的案子……所以我們也很頭疼。

總之,小楊啊,刑警隊總是要一個肯辦這些案子的副隊長。局里領導都看中你肯拼命,能吃苦。還有,說難聽點,就因為你沒有背景,所以安排你去辦這些案子也不怕得罪人,就算你辦案的時候出了事,也不怕沒辦法交代……必要的時候還可以讓你背黑鍋。”

雖然是赤裸裸的現實,但我很感謝李局的坦誠解釋,也很感謝有這個機會。不然以我這樣的條件,在基層干一輩子普通民警那是太正常不過了。區公安分局刑警隊副隊長?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只有肯拼命肯吃苦的優勢,所以,這些案子我從來不躲。剛才的搶劫案,不但自己有危險,而且稍微處置不當,就有可能造成人質或者無關人員傷亡之類的嚴重后果,要負責任。

其他的隊長副隊長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我毫不猶豫地趕到了現場,并且,不管怎么說,結局相當完美。

“再拼命也要有個限度。”李局仍然很不高興:“再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賭。剛才我給你要了狙擊手,你怎么不用?”

我只能耐心解釋道:“李局,我知道的。剛才我也是確定了沒有危險才那樣處置的。”

李局提高了聲音:“你確定沒有危險?”

我趕緊賠笑:“嘿嘿,是啊。那個李長生做這些事情,其實也都是為了給他妹治病。我觀察了一會,注意到他沒有失去理智,只是慌亂而已。他其實明白,要是真開槍打了我,他妹妹肯定沒希望了。他自己估計是什么都不在乎,但是絕對不會放棄他妹。我知道他的心理,知道自己肯定沒危險的。”

李局半晌之后才嘆了口氣:“該怎么說你好呢。”

我只是嘿嘿訕笑,岔開了話題:“他也不是什么亡命之徒,也是生活所迫,沒辦法……那個,李局,我和他保證想辦法解決他妹的治病費用……”

李局語重心長地教導我:“小楊啊,你有想過這么做的后果么?他確實是沒辦法沒錯,但要是都這樣,以后誰家人得了病,都去搶銀行,逼我們警察給治病了……這種處理方法后患無窮,不值得提倡啊。”

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像李長生那樣,因為走投無路就去犯罪,就去傷害無辜者當然不值得提倡,但社會既然把其中的個體逼迫到這種地步,社會既然不給他們選擇其他辦法的機會,社會就理當付出代價。

如果我是李長生,我恐怕真的也會這么做,甚至作出更加過激的行為。

但我知道現在絕對不能和李局辯解這些事情。李局見我不說話,笑了起來:“好了好了,小楊,是我啰嗦了。當時那么危急的情況,還要你想到這些東西,也太勉為其難了。是我吹毛求疵,哈哈。你處理得很出色,等著總局表彰吧。”

“謝謝李局。”我趕緊笑道,但心里仍然記掛那家伙的妹妹。

李局倒也不等我再問,主動道:“我知道你說一不二,答應了的事說什么也要做到。我們要是不管,你怕是得自己掏腰包,到處想辦法給他妹妹治病吧?行了行了,黃局在開記者會,剛剛特意提了這事,已經上新聞了。聽說馬上就有了兩筆社會捐款,他妹那醫院現在也主動答應先幫她治病,費用以后再說。”

我長長地松了口氣。

李局顯然是聽到了,笑道:“這下你放心了吧?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我答應一聲,掛斷了電話。

片刻之后,我便離開辦公室,準備下班。剛走到電梯門口,就有一名小女警急匆匆地跑來,看到我之后遠遠地喊道:“楊隊,楊隊,等等。”

我停下腳步。小女警跑到我面前,一邊喘氣一邊道:“楊隊,我們顧隊叫我來請你幫個忙……”

我不由得滿心疑惑:“你們顧隊不是剛剛把李長生搶去審了嘛?”

小女警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那家伙什么都不說,一直吵著問他妹妹怎么樣了,一會又吵著要見你……我們顧隊沒辦法,打你電話又打不通,就叫我來找。”

“我剛才在和李局通話。”我轉身邁步:“走吧,去審訊室。”

很快我就來到了審訊室門口,遠遠地看到同事顧副隊長正在門外一邊轉圈,一邊煩躁地抽煙。看到我之后他馬上大步迎了上來,一邊掏煙一邊喊道:“哎呀楊哥,你可來了。”

這家伙其實并不討厭。他年紀甚至比我還小三歲,沒滿二十六。身材微胖,圓圓的臉白里透紅,小眼睛總是笑瞇瞇的,整個人軟綿綿的根本沒有刑警隊長該有的凌厲氣勢,甚至多少有些娘氣。

但這家伙脾氣挺好,雖然大伯是省公安廳的副廳長,一家都是市公安系統的領導,但自己卻沒有仗著出身高高在上,從來不仗勢欺人,也沒什么架子。和我們這些同事都玩得來,說話也尊重人。要說缺點倒也不是沒有,怕死,又喜歡出風頭,不過都在人之常情的范圍之內。

我不討厭他。雖然說不上巴結他,但能和他交個朋友當然是求之不得。我們分局刑警隊就我和他兩個沒到三十歲的副隊長,年紀差不多,經常一起喝點小酒什么的。

這次他搶著要去審李長生,我也沒覺得被蹭功心里不高興。這么大的案子,肯定不能我一個人把功勞都攬了,要知道怎么做人。如果是他分了功勞,那當然對我有好處。

不過這家伙還是給我找上麻煩了。我一邊點燃他遞過來的香煙,一邊嘲笑:“你剛才不是叫著肯定能搞定,讓我休息去么。”

這家伙脾氣好,嘿嘿笑道:“看到你你那么出風頭,我也想裝個逼嘛。現在是裝逼不成反被日,沒辦法,還是得楊哥幫個忙了。”

我裝腔作勢:“看哥的。開門。”

審訊室的門被一邊的刑警推開,我走進室內,在李長生面前坐下。刺眼的燈光直接落在他的臉上,像是一層蒼白的皮膚。他一見到我就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把他束縛在椅子上的手銬和腳鐐馬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我當然知道他想問什么,平靜地說道:“李長生,你妹妹住的醫院,已經同意先給她治病,費用以后再說。如果你想早點開始骨髓移植手術,那就快點交代問題,我們也好安排,對吧?——好了,槍是哪里來的?”

面孔蒼白的男子渾身顫抖著,亮晶晶的淚水成串地滾過他消瘦的面頰。

只要撬開了心防,審訊工作都會變得很輕松。僅僅半小時之后,我和顧隊先后站起來。顧隊板著臉:“李長生,初審就先到這里。”

李長生卻不像別的犯人那樣迫不及待地起身,哀求的目光在我們身上來回逡巡。我嘆了口氣,微笑道:“好了,你也先休息。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看看能不能申請讓你妹妹來看看你。”

“多謝領導。”他這才站起來,被兩名刑警押著,離開了審訊室。

而顧隊興奮不已,一拍那疊筆錄,然后笑道:“楊哥你真行。走,我請客,我們喝一杯去。你說吧,去哪。”

既然幫了他的忙,喝他一杯酒那是必須的。我不客氣地笑道:“這次你就出點血吧,錦榮記。”

“好哇。”我們一起走出分局大樓,一邊走顧隊一邊還問道:“楊隊,你對李長生心理把握的很準啊。三句兩句就讓他招了。”

現在是私人時間,吹吹牛也沒什么,我裝逼道:“其實也很簡單,你代入他的立場和角度,想象自己如果是一個哥哥,會怎么保護自己的妹妹就行了。”

顧隊搖頭:“我家就我一個,想不出來。吶,楊哥,我記得你也是一個人?你怎么會把握那種心理的?”

“我怎么會?”我一時有些發愣。記憶的潮水洶涌地撲面而來,我才發現,我也不是一開始就理解怎么保護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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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掃把星。晦氣貨!”小小的身體在奶奶的怒罵聲中瑟瑟發抖,像是一片隨時會被吹走的樹葉。但她的腦袋抬起來之后,稚氣的臉蛋上那雙大而且亮的眼睛卻帶著勇敢和倔強:“奶奶,我不是故意的。”

“還犟嘴!還犟嘴!”奶奶滿頭的白發根根飛散開,像一只炸了毛的老貓一般,突然伸手抓住那顆小小的腦袋上,父親走后就再也沒有人幫她扎起來過的,亂糟糟的頭發。小小的身體像一塊破布一樣被提起來,然后粗暴地按倒在桌子邊的地上,幾塊打破的碎碗邊。

接著,掃帚就劈頭蓋臉地落在她身上。護著腦袋的小手纖細瘦弱,如同秋日的蘆葦,很快就腫起一道道青色和紅色。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轉動著淚花,但小東西仍然沒有哭,而是努力辯解:“奶奶。奶奶。別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不會打破了。別打我,疼……”

奶奶那時候已經很老了吧?枯瘦的手臂揮舞掃帚的頻率很快就慢了下來,罵聲也逐漸失去了氣勢。

年幼的我那時候心中卻只有對這個名叫妹妹的小東西的仇恨,仇恨她搶走我的零食和玩具。所以,我覺得不應該就這樣放過她。

我故作憤怒地喊道:“奶奶,她就是故意打破我的碗的!她是不愿意給我洗碗!”

“哎喲喂——果然不是好東西——”奶奶果然再次加大了揮舞掃帚的力度,罵聲也再次帶上了憤怒:“小小年紀就會起壞心思了喂——”

這已經不記得是小東西第幾次挨打了。她是每天都會挨打?還是隔天才會挨打?我得意洋洋地看著小小的身體被打得縮成一團,劇烈地搖晃,顫抖,但一直在努力向我投來倔強的目光。

大而且亮的眼睛帶著失望和悲傷,一直追逐著我的眼睛,似乎在追問我為什么要冤枉她。我本能地覺得難以和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對視,在奶奶再次停手的時候,終于沒有再次火上澆油,攛掇她繼續。

“還裝死吶?還不快去把碗洗了!要是再敢打破,我打斷你的腿。”奶奶彎著腰,氣喘吁吁拄著掃帚罵道:“你哥的衣服也不收!養著你吃干飯么?”

小東西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端著我們的碗筷,悄無聲息地走開了。我看著她瘦小的背影,第一次看到她挨打的時候不覺得像以前那么高興。

我大概是厭倦了。

我的確是厭倦了。雖然年幼的我缺乏父母的管教,被奶奶溺愛得嬌縱自私,橫蠻無理,但孩子總有些單純和善良。

對小東西的仇恨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淡化,我逐漸習慣了身邊多一個人一起生活。看得小東西挨打挨罵多了之后,我也似乎忘了再敵視她。我對她的感覺逐漸從敵視變成了漠視,不討厭也不喜歡,每次奶奶打罵她的時候,不攛掇卻也與我無關。

但小東西卻不這么想。她很快就感覺到我的態度變化,在她小小的心里,或許不打罵她,就是對她好吧。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在那之前她或許從沒有體驗過人和人之間的溫情。她身邊的每個人,她認識和了解的每個人,給她的都是白眼,冷漠,嫌棄和暴力。

我雖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只是因為我那時也還小,還沒有學會像大人那么無恥而殘忍地對待一個孩子。

所以,在那之后不記得又過了多久的一天下午,當我放學之后,第一次驚訝地在村口看到了那瘦小卻輕靈的身影。

“哥哥。”小東西歡快地向我跑來,破舊的裙擺搖曳出輕盈的步伐。金色的夕陽灑在她的臉上,大大的眼睛里流淌著美麗的晚霞。

我沒有理她。但小東西卻不以為意,一直跑到我身邊,快活地叫著:“哥哥放學了。”我繼續向前走,小東西緊緊跟在身后,像一條小尾巴:“哥哥,上學是什么樣的?”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不干活,跑出來玩,奶奶會打你的。”

但小東西笑著回答道:“我干完活了呀。”她一個一個地屈起纖細的手指:“衣服,收了,疊好了。地掃了。晚上的菜也洗好了……”她突然繞到我身前,又大又圓的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看著我:“哥哥,給我說上學是什么樣的,好不好?”

在那個時候,我年幼的心里滿是優越感,因為我可以上學,她卻不能。所以我第一次沒有拒絕她的請求,仰著鼻子,得意洋洋地笑道:“上學,就是很多小朋友在一個房子里坐著,聽老師教我們寫字,算數,畫畫……”

從第二天開始,每天早上,小東西都會一直跟著我跑到村口,才戀戀不舍地和我分開。而每天下午我放學回家的時候,她都會在村口等著我,一看到我就跑上前來,認真地聽我講學校里的故事。

我迅速習慣了這種變化,或許因為年幼的我心里其實也非常寂寞。我已經沒有了母親,父親也和沒有差不多。老眼昏花而且耳朵不靈的奶奶是沒辦法聽我說學校里的事情的。所以,我沒有發現,每天和小東西講那些事情的時候,我其實非常快活。

當人習慣了某一樣東西的時候,再突然失去就會感到難以接受。這樣每天放學后被小東西在村口接著,兩人一起回家的日子持續了我也記不清楚多久,某天我因為調皮而被老師懲罰,留在學校抄書。

當我終于得到允許可以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是薄暮。

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拼命加快腳步,但當我回到村口時,卻沒有看到那已經熟悉的,瘦小而輕靈的身影。她是沒有來?還是已經等了太久,回去了?我感到失望而煩躁,很不高興,無精打采地走向自己家中。

而當我走過村口邊一棟主人移居鎮上而被廢棄的,不知道多大年紀的土坯房時,聽到屋后有孩子們的叫喊聲。

“打。打。”

“這個野丫頭。”

“你沒爸爸,沒媽媽,沒人要。”

“她奶奶才不管她,打,沒事。”

那個時候還不是每個農村孩子都有機會念書,而且,接觸幼兒園這種學齡前教育機構的農村孩子更是鳳毛麟角。我聽出了是村里幾個孩子的聲音,大部分都是我的同齡人。我們曾經是親密的玩伴,但在我開始上學之后他們卻沒有之后,和他們就沒有多少在一起玩的機會了。

聽聲音,他們似乎在玩著什么有趣的游戲。如果是往日,我肯定會馬上加入他們。但今天我卻興致全無,一直在想著小東西為什么沒有去接我。

所以我懶洋洋便要走開,剛剛邁出腳步,卻聽見那個稚嫩而清脆的聲音:“我不是野孩子。我有哥哥。我哥哥是小學生,最厲害了。”

為什么小東西會在這里?我驚訝地停住了腳步,不由自主地轉過屋角。馬上看到在破屋后雜草叢生的荒地里看到了那群孩子。他們圍成一圈,中心的草叢里蜷縮著那個我熟悉的瘦小的身體。孩子們時不時踢她一腳,打她一下,或者抓起泥土扔到她身上。

小東西又挨打了。我已經習慣了小東西挨打,奶奶在我面前打她的時候,我雖然不再火上澆油,卻也視若無睹,不會當一回事。

但這次我卻感到非常煩躁,焦慮,難以忍受,不由自主地就大聲叫道:“你們干嘛打她。”

孩子們紛紛回身,看著我的眼神有羨慕,有嫉妒,有敵意。他們的回答也很不友好:“喲,是斌子啊。”

“你不去上學,來這里干什么。”

“哼,上學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知道上學不好玩。斌子上學了,還不是要來找我們玩。”

他們的敵意有一部分是我自找的。當我開始上學之后,馬上在不能上學的小伙伴們面前開始展示自己的優越感。這很正常,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哪里懂什么人情世故呢?有了優越感當然會馬上表現出來,會嘲諷和鄙視別人,那么,就理所當然地會招來敵視和報復。

“我想起來了。”一個孩子陰陽怪氣地笑著:“這野丫頭是斌子的媳婦。東子,你爹不是也給你買了個女娃娃做媳婦嗎?”

“我才不要那個丑八怪做媳婦呢。”

“斌子這媳婦還蠻好看的。斌子,你心疼媳婦了?哈哈。”

這樣的嘲笑讓我難以招架,那個年紀的孩子總是虛榮,好勝而且愛面子的。

所以我沒好氣地喊道:“什么好看,她才不是我媳婦。”

“既然不是你媳婦,我們打她管你什么事。”孩子們紛紛回過頭去,繼續,不,更加起勁的打著小東西。

從人縫之間我看到那雙大而且亮的眼睛向我投來懇求的目光,但大概是因為我剛才的話,她沒敢叫我,而是抱著頭,縮成小小的一團,沒有哭,只是小聲唱著:“好哥哥,快救我,狐貍抓住了我,跑過了小山坡……”

這平時不覺得有什么特別的歌聲,在此刻聽起來卻格外刺耳。我終于無法再這樣事不關己地旁觀下去,沖向人群大喊道:“喂,不許打她。”

“干什么。她又不是你媳婦。”為首的那個比我還大一些的孩子兇巴巴地看著我。我有些恐懼,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但目光無意間掃到地上的小東西,她正在發著抖,像是被一群貓逼在墻角的,渾身濕透的老鼠,眼巴巴地看著我,卻仍然不敢叫我。

所謂的赤子之心,大概就是本能地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而不去想為什么。在那個時候,我也只是強烈地感到要做什么,而不知道為什么。我吞了口口水,雖然心里發慌,但還是硬著頭皮喊道:“她是我妹妹。不許你們打她。”

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像是有什么被突然點亮了一樣,彎成了歡喜的月牙。她一下子在地上坐了起來,仰著精致卻帶著傷痕和污垢的小臉,小巧的鼻尖抽動著,娟秀的小嘴激動地顫抖,驕傲地喊道:“哥哥!這是我哥哥,他是小學生!最厲害了。”

我大概知道小東西為什么挨打了。她一定是在村口等我的時候被這些野小子注意到,問她在干什么的時候,她毫無保留地展示了關于我的驕傲。但那些孩子也是可憐的沒有機會念書的孩子,他們恐怕無法忍受一個小姑娘,驕傲地說著她的哥哥在上學吧。

果然,小東西的話一下子戳到了那個大孩子,他粗暴地踢了她一腳,然后惡狠狠地伸手抓住我的衣領:“上學了不起啊?小學生了不起啊?看我把你哥也揍扁了。”

看著小東西又一次被他踢得跌倒在草叢里,我突然覺得極度的憤怒。在那個時候,我不肯承認自己的憤怒是因為看到妹妹挨打,而認為那是因為他無視我的警告,讓我丟了面子。我也兇狠地喊叫起來,抓住他的衣領:“我說了不許打她!”

我們馬上扭打在一起。

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打架,當然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我們尖叫著在別的孩子的尖叫聲中互相撕扯,用指甲抓對方的臉,拉對方的頭發,咬,在地上滾來滾去。

我不記得這次打架誰贏了,我好像沒占到什么便宜,不過也沒有吃什么虧。最后我們打累了,便開始互相吐口水,問候對方的長輩,氣宇軒昂地讓對方等著,表示明天一定要打死對方。

直到天色全黑,圍觀的孩子們當中有一個聽到家人憤怒而焦急的叫喊,終于離開現場之后,那個大孩子才擦著臟得不成樣子的臉,一邊向后走一邊憤怒地對我叫道:“我明天開著坦克,把你家炸平,炸死你二十四代祖爺爺。”

我不甘示弱:“我明天開著飛機,把你的坦克打爛,把你二十五代祖爺爺和祖奶奶打死。”

其實他們早就死了。但孩子罵架都是這樣,從父母開始一層層加碼,誰也不肯嘴上吃虧。我們罵罵咧咧地后退,各自回家。而這一次和以前不同,當我離開戰場的時候,那個小東西像一只在夜色下出來覓食的小動物,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音追著我,細聲細氣地喊著:“哥哥。哥哥。”

她的一頭又細又軟的黃毛兒已經亂成一團,間著泥土。身上衣服的每一根線也沾著泥土,秀氣的小臉則變得和貓兒一樣。但她那雙大而且亮的眼睛在夜色下清清楚楚地閃爍著歡喜,柔軟的聲音也帶著說不出的高興。

我和別人打架,她竟然還高興。我突然想起來,我今天是為什么打架的:就是為了這個小東西。這讓我有些莫名的生氣,不,與其說生氣,還不如說不愿意承認這一點,或者想不通也不能接受自己這么做,惡狠狠地向小東西吼叫起來:“干什么。我不是你哥哥。”

小東西愣了一愣,但隨即繼續追上我,拉著我的衣袖,大眼睛笑得彎彎的:“哥哥,你剛才說的,我是你妹妹。”

我想起剛才確實說了這句話,一時無言以對。正想嘴硬反駁兩句的時候,小東西笑盈盈地繼續說著:“我就知道,哥哥會保護我的。哥哥最厲害了。”

“嘿嘿。嘿嘿。”我一時忘了反駁,對一個剛打完架的孩子來說,這樣的話總是能滿足虛榮心和好勝心。而她那又崇拜又感激地看著我的樣子更是讓年幼的我覺得有些飄飄然。于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允許了她拉著我的衣袖回家。

奶奶佝僂的身影正在門前張望,當她看到我們兩個之后,馬上顫巍巍地跑了過來,一看之下便又生氣又心疼地叫著:“斌子,娃啊,怎么又打架……哎喲,哪兒傷到了沒有?奶奶看看……哎喲,哎喲……手上都破皮了……你這晦氣貨!看你這樣子!衣服都弄破……我打斷你的腿……”

小東西恐懼地看著奶奶抄起掃帚,不由自主地便往我身后躲。而我大概是因為剛剛打過一架,對暴力暫時有些厭倦,便懶洋洋地對舉起掃帚,想從我身后揪出小東西的奶奶喊道:“是我和阿旺他們打架,心兒幫我打的。”

奶奶有些尷尬地舉著掃帚,片刻之后,終于慢慢地垂下去了,但嘴里仍然碎碎地念叨著:“還知道護著你哥……算是沒白養你……還愣著干什么!快去打水給你哥洗臉!”

小東西知道自己不會挨打了,趕緊從我身后鉆出來,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跑向屋后。我第一次感覺到被人看著,心里竟然會那么舒服。片刻之后,她斷斷續續地唱著狐貍抓住了我,吃力地端著半臉盆水出來,走到我面前,看著我說道:“哥哥,洗臉。”

我胡亂擦了擦臉,然后開始洗打架時弄得臟兮兮的手。手放進水中時指節一陣刺痛,仔細看時才發現有兩處擦破皮。這種小傷對我這樣的農村孩子當然不值一提,我隨便洗了洗,便提起雙手。但小東西卻看著那傷口,關心地問道:“哥哥,疼不疼。”

我皺了皺鼻子,擺出一副自己想象中的男子漢氣概:“哼,我不怕疼。”

但是小東西卻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手:“哥哥,我給你吹。”說完就嘟起淡紅秀氣的小嘴,輕輕地吹著我的傷口。

在我記憶中,這也是第一次有人這么溫柔的對我。奶奶的溺愛,和早已模糊的母親的疼愛,似乎都和這一次有所不同。我注視著小東西認真的小臉,突然覺得這樣好像也不錯。

片刻之后,小東西抬起黑而且亮的大眼睛,詢問地看著我。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她小嘴里吹出來的溫暖,濕潤的氣息輕輕拂過我的手,好像真的很舒服,讓我一時又舍不得叫她停下。慌亂之間我顧左右而言他:“你剛才唱的是什么歌?”

小東西開心地笑了:“是媽媽教給我唱的。哥哥要聽嗎?是哥哥和妹妹一起唱的歌哦。”

“哦。”我隨口答應一聲,小東西便自顧自地唱了起來:“妹妹先唱:好哥哥,快救我,狐貍抓住了我,跑過了小山坡。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窩。然后,哥哥唱:妹啊妹啊你別怕,哥哥這就趕來啦。打敗狐貍和豺狼,帶著妹妹回到家。……哥哥,你唱。”

我不好意思唱這種幼稚的兒歌,用力搖頭。小東西也不勉強,卻開開心心地一直唱著,幾乎唱了一夜。后來我懂事了,想起那一天的事情的時候才明白,她為什么那么高興。

因為那天我第一次承認了她是我妹妹,而且保護了她。

這世界上的每一個哥哥,大概都是這樣,在某一天,某一個瞬間,某一個場景之下,因為某一個原因,突然之間心中的某個角落蘇醒,開始保護自己的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