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一角用沒有剝皮的枯木架著木板,木板上堆著一些破舊骯臟的被褥。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一個女人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唱歌。

光線非常昏暗,女人也蓬頭垢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任由熱淚從我眼眶中奔涌而出。

我不會認錯的。無論她變成什么樣,我都會認出她來。無論分別多久,我都會認出她來。就算我死了,當我的靈魂遇到她的時候,也馬上會認出她來。

這世界有誰會不認識自己的心呢?我的心就在這里。無論是偶然還是必然,是奇跡還是神明的指引,是我積夠了陰德還是那些我幫助過的人為我祈福的愿力。就像是整整過了半生之后,我再一次來到了心兒面前。

只可惜心兒仍然不認得我。當我抱著她的時候,她有些掙扎,喊道:“我要去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學生,最厲害了。”

我只能抱著她,一邊解她腳上的繩索,一邊淚流滿面地唱道:“好妹妹,你別怕。哥哥這就趕來啦。打敗狐貍和豺狼,帶妹妹一起回到家。”

心兒停止了掙扎,疑惑地看著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也記得吧。這歌聲。除了我之外肯定是不會有人唱給她聽的。

但我沒時間激動和喜悅,也必須平復我洶涌的心情。我不能任由自己發泄情緒。要帶走她,帶妹妹回家,我還面臨著艱難的考驗,要打敗狐貍和豺狼,要保持冷靜和理智。

這真是艱難,這本該是我人生中最應該放縱自己的時候,我應該放聲大笑,應該嚎啕大哭,應該仰天長嘯,應該引吭高歌。應該打碎我身邊的一切,應該縱情怒吼,應該歇斯底里地尖叫,應該扇自己幾個耳光。

但這一切瘋狂的舉動我都不能做,我必須壓抑著噴薄而出的感情。我聽到窗外人聲鼎沸,聽到村民們憤怒的咆哮。我知道我已經錯過了安然撤離的機會,但我解開心兒腳上的繩子以后,還是仔細檢查了一下她的身體狀態。

萬幸她只是有些營養不良。

我脫下警服外套披在她纖細苗條的身體上,又脫下鞋子,套在她柔軟消瘦的小腳丫上。心兒微微皺著眉,臟兮兮的臉蛋兒仍然滿是疑惑,呆呆地看著我。但她沒有再掙扎哭鬧,在我拉著她從床上站起來的時候,也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我一只手拔出手槍,打開保險。另一只手拉著那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溫暖的小手,赤著腳走向屋門。我的腳步從來沒有這么堅定過。但我心中沒有恐懼,只有自豪。這么多年過去,我保護了那么多人的妹妹,現在終于可以保護我自己的妹妹。

這一次,無論誰都別想把心兒從我身邊奪走。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生命或者觸犯法律,這一次我都不會再妥協。這一次我不會再考慮利弊,只會考慮對錯。我的解救成功率在這之前是百分之百,在這以后也會是百分之百。

就算是死亡,這一次也別想把我們分開。

我筆直地走到土屋門口,門外已經水泄不通地擠滿了憤怒的村民,揮舞著各種各樣的兇器,此起彼伏地喊叫著:“打死那個警察!”

“不能讓他把我們老婆搶走啦——”

“不準他走了……”

我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場面。他們曾經用這種辦法成功阻撓過其他的解救行動,但對我沒用。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們當中確實可能有悍不畏死的家伙,要對付這樣的家伙,就必須表現得比他們還悍不畏死。

民不畏死確實令人恐懼。但一個悍不畏死的警察,一個悍不畏死的哥哥會更令人恐懼。只要能救走我的妹妹,我可以不擇手段。我馬上就朝天開了一槍,子彈穿過茅草屋頂,枯枝碎葉簌簌落下。

然后我瘋狂地怒吼道:“來啊,打死我。我還有六發子彈,拿六條命來換我的命!”

槍聲暫時壓制了他們的聲音。我抓住時機,繼續歇斯底里地咆哮道:“這個女人,你們留不住的。要么讓她現在跟我走,要么你們賠上幾條人命來打死我。

打死了警察,這件事就鬧大了。國法不是兒戲,你們要是打死了警察,還想留住這個女人?我那些手下已經救了人回去了。我這個領導要是沒回去,你們自己考慮會是什么后果。”

村民們一時沒有再說話,但也不曾散去。我也不等他們回答,拉著心兒就走向屋外,毫不退縮地走向看似兇神惡煞的人群。在旁觀者看起來,或許我帶著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般一往無前的氣勢,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為了帶走我的妹妹而已。

世界上的事便是如此。在這場比誰更不怕死的競賽中,我的氣勢占了上風。有幾個人看著我手中的槍,退開了一步。但還是有人擋在我的面前。一個個子比我還高的年輕人憤怒地瞪著我,不肯移開腳步。

“讓開。”我平靜地對他說道。

他沒有回答我,圓睜的雙眼中帶著不甘。

“你這是阻撓執行公務,已經犯法了。”我瞪著他的眼睛,和他對視。

“別他媽拿犯法來嚇老子。”年輕人粗魯地回答道:“我們買來的老婆,憑什么說帶走就帶走。”

二十一世紀已經過去了快二十年,這年輕人大概就是在世紀之交出生的吧。我沒有時間思考這是誰的悲哀,簡單地回答道:“因為法律規定不許這樣做。”

年輕人當然不會這么簡單就罷休:“我們祖祖輩輩都是從外面買老婆。我奶奶是我爺爺買回來的。我娘是我爹買回來的。你一句話說不行就不行?”

我不在乎他能不能接受。普法工作不是我的職責。我只是告訴他:“對。法律說不行就不行。除非你推翻共產黨,自己當皇帝,自己定法律。不然你就是對抗國法。”

年輕人還想說些什么,我見天色已暗,不能再耽誤時間,便怒吼起來:“讓開。”說完便舉起槍口頂住了他的腦門。

村民們喊叫起來。年輕人也哆嗦了一下,但仍然強硬地擋著我:“你敢。”

我冷笑起來:“我打死你,也最多是犯了錯誤。你們阻撓我執法,一群人拿著兇器圍著我,我好害怕,哎喲喂,嚇死我了。結果不小心開槍打死人,開除不能當警察了,可能判個三五年,但是我可以一天牢都不用坐,隨隨便便搞個保外就醫,繼續悠哉悠哉地過我的日子。你不信,大可以拿自己的命試試。”

村民們怒吼起來:“你這個狗官。”

“不要臉的東西。”

“王八蛋——”

我不在乎他們是否憤怒。我在乎的是今天一定要帶走心兒。這一刻的我自私而且殘忍,我已經做好了出幾條人命,不管包不包括我自己在內的準備。只有這樣,才能迅速地解決心兒的困境。

所以我故意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今天這個女人我一定要帶走。我最后說一次,無論你們怎么選,這個女人你們都是留不住的。”然后我突然爆喝一聲:“一!”

年輕人嚇得一個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我跟著上前一步,槍口仍然頂著他的腦門:“二!”

年輕人仍然在硬撐著,但我已經做好了手上沾染鮮血的準備。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什么好人。只要這次能帶回我的心,我不在乎做天使還是惡魔。

我的手指微微用力,扣著扳機,然后張開嘴。但這時身后終于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三娃,你讓開,讓警察同志走。”

這老婦人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年輕人聞言,大聲喊道:“老姨,你一輩子攢的錢就為了給富哥買個媳婦,這就放她走了?”

老婦人的聲音嘆息著:“沒法子,這女的注定不是我們家的人。這都快十年了,你富哥還沒和她圓房哩。沒得法,你富哥腦殼有問題,做不了男人,留著也是白養,她腦殼也有問題,做不了活,白多張嘴吃飯。罷了罷了,不知道我們楊家做了什么孽,菩薩要這么對我們,一個種都不給我們留。”

你做了什么孽,你心里沒點逼數嗎?我在心里冷笑著。我的心兒又做了什么孽?

還有,你也配姓楊?

年輕人沉默片刻,終于向一邊側身,讓開了路。

于是我收起槍,拉著心兒的手,大步走向村口外。

我乘坐的那輛警車馬上迎上前來,在我面前打開了車門。我把心兒推上車,自己剛剛鉆進去,車門還沒來得及關嚴,警車就嗡地一聲竄了出去。

直到在狹窄的山路上拐過第一道彎,再看不見夕陽下模糊的山村,我才終于無力地癱軟在車座上,兩條腿不聽使喚地顫抖著,山風一吹,被汗水浸透的警服冰得渾身哆嗦。

“楊隊,剛剛你開槍了?不要緊吧?”控制住人販子的那名同事也直到此刻才終于開口問道。

我啞著嗓子回答道:“鳴槍示警,沒什么事。”

開車的同事稍微減緩了一點速度,也問道:“楊隊,你真是……我算是知道你為什么每次解救受害者都能成功了……你太拼命了……楊隊,你為什么為了這些素不相識的人這么勇敢,不惜冒生命危險?”

我疲倦地看著還在疑惑地注視著我的心兒,心不在焉地笑道:“素不相識?誰說的。她是——”我正準備說出“她是我妹妹”,腦海里卻突然閃過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不,這個想法不止是大膽,完全是瘋狂的想法。

瘋狂得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所以我換了一個字眼,繼續道:“我的姐妹。”

只能說,漢語真是博大精深,一字之差,意思馬上就不一樣了。同事敬佩地嘆息著:“楊隊,雖然話是這么說沒錯,但我還是做不到你那樣。”

另一個同事笑道:“所以楊隊才是隊長。而且沒有人心里不服氣。”

兩個同事笑了起來,這時我又看見前方山路邊停著先走的那輛警車,車上的同事和被解救的女子都在車門邊向我們揮手。等到我這輛車在他們身邊停下,我帶著心兒下車,走向正在安慰那懷孕受害者的女同事。

“好了,別擔心,一到我們局里,我們就立刻帶你去做人流手術,你不用把這孽種生下來的。楊隊。”

她飛快地跑回面包車上,拿出一條毯子和一雙拖鞋,然后跑到我面前,對心兒微笑道:“小妹妹,你別害怕,以后就沒有人再傷害你了。我們會通知你家人把你接回去的。放心吧,啊。”

我因為剛才那瘋狂的想法而沉默著,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硬著心腸皺眉道:“這個女的精神有點不正常。周姐,你費心照顧一下。”

女警一邊把心兒身上的警服外套還給我,用毛毯裹住她,然后又幫她換上拖鞋,一邊笑道:“我只是舉手之勞,不像小楊你那樣出生入死。好了,小妹妹,我們上車,我帶你回家吧。”

女性的溫柔即使是精神病人也能感覺到。心兒乖乖地被女同事扶進面包車,只是一直回頭看著我。

直到他們都上了車,我身邊同車的同事才笑道:“完了,又有一個姑娘愛上我們楊隊了,和上次那個楚小姐,還有上上次那個劉小姐,還有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樣。”

另一個同事笑道:“英雄救美嘛,這不是太正常了么。你要是有楊隊一半膽量,也不會現在還是個單身狗。”

之前那同事拼命擺手,后面的同事意識到失言,趕緊道:“對不起,楊隊,我忘記你和女朋友剛剛……”

妙兒畢竟并不是我真正的女友,所以我當然不會有什么不高興的,笑道:“沒事沒事。走吧。”

于是我們再度上車,駛離這片群山。直到天色黑下來之后,我看著窗外連綿起伏的山影,仍然感到難以置信,就像當初心兒的遭遇讓我難以置信一樣。

但我仍然壓抑著心情,不能讓自己太激動,以免被同事看出端倪。我忍住一次又一次想說出真相,和別人分享喜悅的沖動,忍住馬上和心兒在一起的欲望。

我不能讓別人知道她是我妹妹,不能讓別人知道我認識她。

我竭力表現得對她和對另外幾個被我解救出來的女性一樣,因為我反復思考那個大膽的計劃,發現這個想法雖然瘋狂,卻絕對有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