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讓心兒變成破鞋的是我,沒保護好她的也是我,沒辦法為她討回公道的還是我。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么大的變故,我本以為自己是個堅強,冷靜,勇敢的男人,但真的到了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自己遠沒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優秀。我的腦海里一片混亂,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我悔恨而且自責,無法冷靜地去思考該怎么應對。

但問題是,在那以后我無數次的回想,直到如今,我也沒有想到那時候有什么辦法,能真正地為心兒討回公道,而且不用付出我的家庭無法承受的代價。

如果是現在,或者可以嘗試在網絡上爆出這件事以求被注意,這么做還有一絲絲可能性,能形成輿論,讓傷害心兒的那些混蛋得到公正的判決。但

即使是這樣,我恐怕也必須付出所有的精力和時間,沒辦法參加高考了。換言之,最低的代價,也需要我和我的家庭放棄未來。

我不是不愿意。我愿意的。無論為心兒做什么我都愿意。時至今日,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一句,就算要用我的生命去換心兒的,我也愿意。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換心兒的平安和幸福。我愿意的。我只是明白了一點,這個世界上,像我們那樣的家庭受到侵害以后,即使能幸運地找回公正,也需要付出完全不對等的代價。所以現在我理解我的父親和奶奶,他們看似可以選擇,但其實沒有選擇。

所以那時候的我只是哭著,但哭有什么用呢。我的眼淚,我們一家的眼淚是那么不值一提。就算是這世界上最有名的兩道墻所見證過的那些眼淚,也都一樣不值一提。

孟姜女哭倒了長城,可是長城依舊綿延至今。耶路撒冷的哭墻聆聽了猶太人數千年的哭泣,但時至今日,猶太人在它身邊哭泣時仍然朝不保夕。

現實是從來不會因為你哭或者不哭而有任何改變的。所以,哭過之后,心兒還是拿起了筆。

“心兒,別簽啊。別簽。”我痛苦地嗚咽著,想要沖上去阻止她,但被父親強硬地拉住了。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兒在那張顛倒黑白的紙上簽字,眼睜睜地看著她按下了手印。

眼睜睜地看著她這樣交出了自己的一生。

做完這一切的心兒表情有些恍惚,蒼白的臉頰和目光呆滯的眼睛讓我無法直視。父親剛拿著那幾張紙離開房間,我就跳上了床,拼命抱緊她仍然在劇烈顫抖著的身體。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為所有的語言在她遭遇的這一切面前都蒼白無力。我只能抱著她,叫她的名字,拼命說著對不起。不知道過了多久,心兒突然在我懷里輕聲道:“哥哥,你又沒有做錯事。”

我哽咽難言,緊緊摟著她回答道:“是、是我把你、把你……”

心兒也伸出手臂抱緊我的腰,小聲而堅決地說道:“哥哥,那是我愿意的。我自己愿意給哥哥的。”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用力抱著懷中纖細柔軟的身體。片刻之后,我就聽見腳步聲離開堂屋,聽見汽車從我家門口遠去。我只好放開心兒,剛剛松開手,父親就和奶奶一起走了進來。

父親一只手抹著眼淚,另一只手里緊緊地抓著那幾疊鈔票,沒品嘗過人世疾苦的我不知道那大概是他拼死拼活干五年才能掙到的錢,而且還要在不被克扣,欺騙和拖欠的情況下才能拿到。而奶奶第一次對心兒表現出了一抹遲來的親情,顫巍巍地走向床邊,一邊走,一邊咧著已經沒牙的癟嘴,

淚水在她臉上的皺紋間縱橫流淌,痛苦地說著:“閨女,沒得法啊,沒得法啊……我和你爹對不起你……沒得法啊……你別怨我們……你生在我們家……是你的命,是你的命……”

她走到床邊,第一次伸出干枯的手想摸摸心兒,但舉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痙攣般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蒼老瘦小的身體像是被風吹斷的枯枝一樣倒了下去。

雖然一直對心兒不好,但畢竟是親孫女兒。那個時候的奶奶,心里也非常痛苦吧。

“娘!”

“奶奶?”我們一起喊叫了起來,看著從嘴里噴出血來的奶奶,只能把心兒的事先拋在一邊。我們送奶奶第一次進了縣城的醫院,也是最后一次。

我只能把安慰心兒,把陪伴她的事情放在一邊,先去醫院照顧奶奶。奶奶在醫院住了三天,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強硬地要求回家。我們拗不過她,因為她說:“住不得哦……一天多少錢哦……心兒那丫頭賠上自己一輩子換回來的錢不能賠在我這個老不死的身上哦……不回去我就在醫院吊死算咯……”

我和父親只得帶著她回家,然后我經歷了這輩子最混亂繁忙的一段時間。

心兒是沒辦法再上學了,我陪著父親給她辦了臨時休學手續。接著,便是把我保送到公安大學的各項事務。

“我不去。我不上那些狗東西給我安排的學校。”在接到讓我去辦理各項手續的通知時,我憤怒地對父親說。

短短一段時間,父親乍然蒼老了許多。

在聽到我的拒絕之后,他蹲在門口,聲音像是沒有了靈魂:“斌子,我曉得你心里不好過,可是我們真的是沒辦法。我們斗不過他們的。你總不能不上學了,我也不打工,餓著肚子去告……現在我們字也簽了,錢也收了,你去不去,你妹也都那樣了。你這些天沒上學,再回去也安不下心吧?你自己說,你能考的上學不?”

父親說的是事實。發生這場高考前的節骨眼上的變故之后,我的高考無疑是不用指望了。

“就算你自己爭氣考上大學……也比不上警察大學……斌子,兒啊。我們楊家總是被人欺負,要是你當個警察,吃國家飯,以后你子子孫孫也不會再被人欺負咯……你自己以后結了婚生了娃娃,有了閨女……也不會像你妹那樣被人欺負……兒啊,你聽爹的吧。爹這輩子就這樣了,就想看著你過得好一點……”

父親嘴里吐出的每個字都像是在我心上捅一刀,捅得千瘡百孔。但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就意味著我默認了我們的妥協,意味著我接受了現實,意味著我放棄了討回公道的權利。所以我仍然硬著脖子,回答道:“我不去。就算上不了大學又怎么樣。”

父親像是在哀求我一般:“兒啊,你也想和爹一樣苦一輩子,被人欺負一輩子……”

就在我們父子倆爭執不下的時候,心兒提著水桶出現在門口。奶奶仍然臥病在床,所以家務落在了心兒身上。她剛剛出去洗衣服回來,而我清楚地聽見門外傳來幾個頑童高喊的聲音:“破鞋——”

“婊子……”

但心兒表現得卻非常平靜,像是沒有聽到那些刀子一般的話,看著我甚至浮現出一抹笑容:“哥哥,你不上大學怎么行。我們不是說好的么。”

我驚訝地看著她。

心兒沉靜而溫柔地看著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閃爍著我最后一次見到的明凈和澄澈。她微笑著說道:“哥哥,等你大學畢業,當警察了,就可以一直保護我,不讓我被別人欺負了。”

我怎么可能拒絕得了這樣的要求。

我嘴唇哆嗦著,終于垂下頭,艱難地作出了我這輩子最不愿意作出的決定:“我去。”

說出這句話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和勇氣,說完之后,我很久很久都不敢再看心兒。我覺得我像那些欺負她的人那樣無恥,我覺得我就是傷害她的兇手。

“嗯。”爹松了口氣。心兒看了我一眼,然后垂著頭,提著水桶進了里屋。

我有很多話想和她說,想和她獨處一段時間,想告訴她我有多么愛她,想和她說我一定會完成我們的約定。可是父親在家一直沒有出門,因為這場變故,因為奶奶的病情,因為我即將高中畢業。他好像有意不給我們獨處的機會一樣,讓我再也沒能和心兒私下說些什么。

所以,在那之后,我甚至沒有再牽過心兒的手。直到父親送我離開故鄉,走向城市,我們都只能保持著距離。

我們只能各自面對自己的命運,向它妥協。但即使是再堅強的姑娘,在遭遇心兒所遭遇的那些遭遇之后,恐怕也沒有人能承受。

在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心兒笑過。她總是無聲無息地蜷縮在角落里,時不時地渾身發抖。俏麗的臉頰總是泛著一種讓我心如刀絞的蒼白,美麗的眼睛中的目光越來越呆滯茫然。而我正處于高中畢業,保送到公安大學的忙碌中,很少回家,還跑了市里,省城甚至北京一次,在家的時間很少,根本沒機會陪伴她,寬慰她。

這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大概就是一部分人可以隨心所欲地決定另一部分人的命運。雖然這一次是有利的改變。

現在我自己在公安機關工作,接觸到了無數的黑暗和不公,所以想起往事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脊背發涼。

當初如果我家真的不顧一切地去為心兒討公道,最終的結果只會像我接觸到的一些案子一樣,徹底被黑暗掩埋。就像他們能把我輕而易舉地送進公安大學一樣,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我們從世界上消失,甚至橫死街頭,然后以意外結案。

那個時候的我卻不會想那么多,忍著屈辱和憤怒接受了這份前途,一心只想著以后能永遠保護心兒,不讓她再被欺負,讓她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實現我們的約定,永遠和她在一起。我順利地入學,成為了一名準警察。

和普通大學相比,警校嚴格得多,也辛苦得多。直到那一年的冬天放假,我才終于有機會回家,看我的心兒。

人生第一次離家的我已經穿上了警服,背著簡單的行李,腳步匆忙地踏過故鄉原野中的小路。皚皚白雪覆蓋的遠處可以看到工地,而當我走近村口時,發現村中不少房屋已經被拆除。

那個時候整個國家都在大興土木,建造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其中有一條將會穿過我們的故鄉——不,它不是我的故鄉,我沒有故鄉。

村民們各自領到了補償,開始陸續搬離村子,去鎮上,去縣城或者去更廣闊的天地。只有我家的房子是租的。我們只能在一邊看著其他人的憤怒或者狂歡,仿佛這個村子的消失與我們無關。到了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原來是沒有故鄉的。

但我并沒有在意那么多。只要有心兒就好。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鄉。

我加快腳步,回到我已經有些陌生的村口。我心里懷著期待和溫柔,卻遠遠地就看到村口邊有幾個放了寒假的孩子,正圍著一個坐在路邊雪地里的一塊大石頭上的女人,喊著:“破鞋”

“婊子”,向她吐口水,用雪塊砸她。我馬上就反應過來那是誰,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樣,我的眼眶一下子變得火辣,然后我怒吼著沖了過去。

因為我穿著警服,頑童們如鳥獸散。我再也顧不上那么多,沖過去緊緊地抱著心兒,痛苦地摸著她冰塊般的手,摸她凍得通紅的臉蛋兒和額頭。但心兒像是對我的歸來沒有反應,像一塊雪一樣呆呆地坐在石頭上,嘴里哆哆嗦嗦地唱著:

“好哥哥,快救我。狐貍抓住了我,跑過了小山坡。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窩……”

我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抱著心兒泣不成聲地說道:“好妹妹,你干什么,坐在這里干什么,冷啊,這么冷。走,我回來了,我們回去吧。”說完就想抱著她站起來。

但心兒卻拼命掙扎起來,喊道:“不要,不要。我要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學生,最厲害了。哥哥,哥哥。”她的叫聲讓我像是光著身體被雪水淋過一樣冷徹心扉,我的牙齒咯咯作響,恐懼地看著她,最后難以置信地喊道:“心兒,我是你哥哥啊。哥哥回來了啊。你怎么了?”

我這才發現,心兒那明凈澄澈的眼睛已經沒有了焦點,一直在看著白雪覆蓋的原野,迷迷糊糊地說道:“我哥哥是大學生,最厲害了。”然后又大聲唱著:“好哥哥,快救我……”

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可是無論我怎么叫喊,哭泣,擁抱她,甚至不顧一切地親吻她,她都對我沒有反應。

她已經不認得我了。

我痛哭著,半扶半抱著心兒回到家門口,卻發現堂屋里堆著我家那些寒酸破爛的行李。奶奶的咳嗽聲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回蕩,更顯得寒意徹骨。

父親正在給兩張歪腳木凳打包,看到我之后,蒼老而愁苦的面頰上終于浮現出了一抹喜色,甕聲甕氣地喊道:“回來了啊。老高已經簽了補償協議,拿了錢,叫我們搬走。我怕你回來找不到,求他寬限了幾天,就等你一到家,我們就走了。”

我泣不成聲地抱著心兒,嗚咽道:“爸,心兒怎么了。”

父親看著仍然在唱著好哥哥的心兒一眼,垂著頭嘆息道:“從你去上大學以后沒多久,她就慢慢腦子不正常了。一眼沒看到就要跑去村口等你。我每天看著還沒事,這兩天是準備搬家,沒看住她。沒事的,她也不會亂跑,就是在村口等你,拖都拖不走。”

我知道為什么,知道她經歷了什么。被強奸,被污蔑賣淫,被嘲笑和唾罵,被說成破鞋和婊子。即使是明秀嬸,在被我奶奶罵破鞋的時候也會痛哭流涕,更何況心兒。

越是堅強的人,崩潰的后果也越嚴重。父親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在這里總是被人戳脊梁骨……去鎮上住應該就會好了……”

我只能希望是這樣。

這時奶奶扶著一張小凳,咳嗽著,艱難而緩慢地走出了堂屋。看到我之后,渾濁的眼睛一下子閃耀出了明亮的目光:“斌子,斌子……咳咳……當警察了啊……咳咳咳……快過來給奶奶看看……呃——咳——”

我只得放開心兒,抹著眼淚走了過去,嘟噥著:“奶奶,還沒有呢。還在上學呢。”

奶奶似乎也有些神志不清了,糊里糊涂地伸出手摩挲著我,笑得如同春花般燦爛:“咳咳咳……我們斌子當警察了……誰再欺負我孫女兒……就給他抓起來……咳咳——我們楊家也出了警察了喂——我要去墳上給國子爹燒香……”

“娘!這一下雪,你又咳得這么兇。搬完家,跟我去縣里看看。”父親皺著眉頭,沉聲說道。

奶奶卻拍著大腿,罵道:“你這個敗家子,看什么看,我都這把年紀了,死了就死了。醫院是我們能隨便進的嗎?你有那個錢,不如帶丫頭去看看腦子……真是手里有了幾個錢就不曉得自己姓什么了……”

父親沉默著,不敢做聲。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片刻之后,父親嘆了口氣:“斌子,你那么遠回來,辛苦了。再辛苦一下吧,我們搬到鎮上再吃飯。就是你今天回來,我答應他們今天搬,下午他們就來收屋。我去叫你大福叔開車來。”

我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答應一聲,就開始幫父親整理起行李來。

一個小時之后,我坐在一輛農用三輪車的車斗里,抱著一直唱歌的心兒,靠著行李,看著小村從我面前遠離。曾經熟悉的一切逐漸遠去,最后模糊在一望無際的蒼茫雪原之中,像是被雪掩埋。

從那以后,我所有的關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關于我和心兒的那些美好的回憶都就此消失。

我們搬到了鎮上父親租好的一間非常破舊的老房子中,墻壁有很多孔隙,四面透風,而且屋頂也裂開了,滲著融化的雪水。

但我們別無選擇,因為父親說:“沒得法啊斌子。爹沒用,一輩子都掙不起個自己的房子。我問了好多人,都不肯租給我們……怕死了人晦氣,又嫌棄你妹糊里糊涂的。沒得法,以后就指望你工作了,自己買個房子,就不會像爹現在這樣被人趕來趕去的了……”

我只能沉默地接受了這一切。但把行李搬到破房子中之后,我才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爹,我們怎么住?”

父親的反應有些奇怪,他沒有看我,而是好像有些心虛一般,目光閃爍著看向窗外,回答道:“你奶奶住小屋,我在堂屋打地鋪,你和你妹住一間房。”

但那間房我看過了。只有一張床。

我驚訝,而且慌亂。這樣的安排意味著什么再明顯不過了。父親希望我和妹妹一起睡。

他為什么會這么做?他知道什么了嗎?知道我和心兒發生了不應該發生的事情?父親卻在勉強為我尋找著借口:“斌子,你妹總是吵著要找你……要給你做老婆。我就尋思著,你要是陪陪她,她會不會說不定就好了……她就是看不著你才瘋的,現在你回來了,就和以前一樣好好陪陪她……”

我終于明白了。毫無疑問,父親已經知道了一切。現在想起來,父親很有可能一開始就知道了。在醫院檢查發現心兒不是處女的時候,他很可能就想到了是我干的。他選擇妥協,很有可能最主要的原因是為了保護我。

雖然我是和心兒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但在那時的父親看來,恐怕沒什么比能治好心兒更重要吧。即使是要我再和心兒做不應該是兄妹做的事,他也接受。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但無論如何,父親沒有明說。我們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協議,當天晚上,我就再次和心兒睡在了一起。

雖然不認識我,但心兒顯然能感受到我的親切。自從我回來之后,她就一直乖乖地在我身邊,沒有亂跑。

當天晚上,我在被窩里又一次抱著心兒溫暖柔軟的身體,聽著呼嘯的風聲時,心兒也很乖很乖地蜷縮在我懷里,像以前一樣,把小臉兒埋在我的胸口。只是讓我心焦,難過,憂慮不已的,是她仍然對我沒有任何反應。

不管我是叫她的名字,叫妹妹,還是叫老婆。也不管我的是撫摸她,親吻她,甚至像以前那樣試探著握住她的乳房愛撫她。

我當然不會再有什么過分的想法。心兒不久就在我懷里睡著了,睡得很香。她的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我整夜地注視著她,仍然不能接受現實。不敢相信她竟然瘋了。

我好幾次幻想著她突然睜開眼睛,像以前那樣甜甜地笑著,叫哥哥。然后我們親吻,愛撫,悄悄地做愛。直到窗外的雪光開始照亮屋子,我才瞇了一會兒眼睛。而等我醒來之后,馬上失望地發現心兒也睜開了眼睛,正在目光呆滯地,疑惑而好奇地看著我。

我幫她穿好衣服,然后和她一起起床。離開房間的時候,父親已經收拾好了堂屋的地鋪,詢問地看著我。我只能搖頭:“爸,給我拿點錢,我帶心兒和奶奶去醫院看看吧。”

父親失望地轉過身去,拿了一疊錢給我。但奶奶說什么也不肯去,把我和父親罵的狗血淋頭:“你們這是要逼我尋死喂……我這把年紀了,也該死了……就是想看著斌子工作了再死……你們逼我……我就尋個死算了……省的你們看著我心煩。”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總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在地上打滾吧。我只能帶著心兒,在父親和奶奶期待的目光中出了門。

他們一定是都覺得虧欠了心兒很多吧。我也是一樣。我們虧欠了心兒太多。我拼命想做些補償,但那時候我能力還非常有限。整個寒假我都帶著心兒天天往醫院跑,甚至去了一趟省城。但無奈的是,精神疾患總是很難解決,所有的醫生都無能為力。

假期過去,心兒的狀態沒什么改變。雖然很想留下來陪著她,帶她尋找治療的辦法直到她痊愈為止,但父親卻為我仔細分析了利弊。我留下來對心兒起不到多大的幫助,只會耽誤我自己的學業。我的當務之急仍然是讀書,只有我大學畢業,工作以后,我才有能力真正幫助心兒。

“你不去……你妹的罪就全都白遭了。”父親說:“等你工作了,就可以帶著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帶著她一直在大城市治病。她也不用吃苦。”

無論感性有多么不愿意,理性卻逐漸占了上風。只有我繼續上學,好好把大學念完,開始工作了,我的家庭長久以來的苦難才能走到盡頭。

我狠下心買了回學校的車票。臨行前那個晚上,我抱著心兒說了一夜的話。我說,心兒,再等我三年。我說,心兒,不管以前怎么樣,三年以后就好了,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可以做夫妻。我說,心兒,不管你變成什么樣,你都是我妹妹,是我老婆。我說,心兒,我愛你。

心兒卻什么都不知道,縮在我懷里睡得很香。

第二天我就再次出發,肩上扛著我那個歷經苦難的家庭所有的期待。接下來的三年,我和其他到了大學就開始放松的學生不一樣,我拼命學習,努力訓練,成為了一個品學兼優的,出色的準警察。

而每次放假回家,我都會帶著心兒到處求醫問藥。但心兒的狀態始終沒什么起色。有的醫生說,她是因為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所以說不定再受一次強烈的刺激會有所好轉。當然,也可能會更嚴重。

有的醫生說,她有打不開的心結,只要這個結還在那里,她就會一直是這個樣子。還有的醫生說,那是她的自我保護反應。

她的精神太痛苦,為了不那么痛苦,她才把自己的心封閉了起來。要打開這道世界上最難打破的壁壘,需要的不只是耐心,真摯,溫柔,還需要機緣巧合。

還需要奇跡。

時間流逝,雖然和最初的預想天差地別,但我還是一步一步地向曾經的目標和約定接近了。我現在終于成為了一名警察,在城市里人模狗樣地活著。而現在我也知道了,在我出生后這二三十年中,除了我之外,這個國家還有幾億人也從農村進入了大大小小的城市。和我的人生相伴的,是這個國家的城市化進程。

進入城市的人不計其數,但每個人走過的,這段從農村到城市的路都各不相同。有人的路一片平坦,有人的路荊棘叢生。有人生下來面前就有金光大道,有人用盡一生才掙扎著爬完這段痛苦的旅程。

有人能搭上這樣或者那樣的順風車,有人卻要和整個世界斗爭。有人的路鋪滿了鮮花和掌聲,有人的路卻是血和淚鋪成。

還有人根本走不完這段路,或者半路折返,或者倒在途中。每一個走過這條路的人,都能看到路邊的累累白骨。

為了我的現在,我的奶奶,父親和妹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作出了慘痛的犧牲。而命運卻不給我報答他們的機會。就在我大學畢業前幾個月,奶奶終于沒能等到親眼看見我成為警察。當我趕回家時,看到的只有一張遺像和一只骨灰盒。

同時消失的還有心兒。父親說:“……你奶奶那幾天不好,我沒顧得上她。沒看住,結果她就跑出去了。斌子,你莫急。我已經在電視臺和報紙都發了尋人啟事……肯定能找到的。”

我卻知道沒那么簡單。當時的我渾身哆嗦著,滿心都是不詳的預感,絕望地問道:“她都走丟半個月了,還沒有消息。爸,你怎么不馬上告訴我,我一起回來找啊。”

父親艱難地回答道:“你不是在考試么。考上了才能真正當警察。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能那時候和你說……”

是的,那時候我正在考試。和普通的大學生不一樣,我們警校畢業生如果要進入公安機關工作,是還要去具體招收的公安機關考試的。因為沒有受到打擾,我考得很好,考進了我現在工作的公安分局,很快就可以成為一名真正的刑警。

但我沒能見到從小就最疼愛我的奶奶最后一面,我的心兒也丟了。

我沒辦法責怪父親,我只能沖出家門。我知道心兒去了哪里,我毫不猶豫地跑向我度過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載著我和心兒全部回憶的小村。但到了地方我才發現,那座村子已經憑空消失。

記憶中的抽水站和桑樹,荷花塘和明秀嬸的小院都被一條寬闊的高速公路和相伴的一條高鐵軌道所覆蓋。我茫然地站在熟悉而陌生的原野上,看著一列飛馳的列車呼嘯而來,像是在碾壓著我的靈魂。

就在我二十二歲那年的春天,我成為了一名警察。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的心丟了。

丟在了那個并不存在的故鄉。

直到現在,我仍然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雖然我曾經告訴自己,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鄉。但是,有沒有人能告訴我,我的心在哪里呢?

從那以后,我就開始了漫長的尋找。但我并沒有在家中呆多久,因為要來公安局報到。這一次我沒有需要父親勸說,因為我已經知道警察身份對找人有多大的幫助。父親留在鎮上,拼命尋找著心兒,卻始終沒有確切的消息。可能最接近事實的,是好幾個人都說看到過兩個看起來不怎么正經的男女帶走了一個特征和心兒類似的瘋姑娘。他們很可能是人販子。

我的心兒被拐賣了。這就是我和父親苦尋兩年之后得到的不確切的結果。

自從奶奶去世以后,父親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他衰老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但這才是正常的。他這一輩子實在太辛苦,已經榨干他身上所有的精力。但我每次叫他去城里和我一起生活,我好照顧他的時候,他總是說:“我不走。我走了,心兒要是回來怎么辦呢?”

雖然我知道心兒不會自己回去,但每次父親這么問我時,我都只能沉默。我成為刑警隊副隊長的時候叫他走,他是這么說的。我在城市里付下首付,開始擁有我這個家庭有史以來第一間自己的房子的時候,他是這么說的。我發現他健康惡化,強硬地要求他來城里治病時,他還是這么說的。

心兒走丟四年以后,我接到了父親的病危通知。我連夜趕回去,才知道他的病比我想象中嚴重得多。他一直在瞞著我。瞞著我們。現在我知道了實情,卻已經到了無論什么人都無能為力的地步。

那一夜我坐在病床前,而彌留之際的父親插著氧氣管,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但他一直看著我,用最后的力氣拉著我的手,烏黑的嘴唇顫動著,像是要說些什么。我知道他想說些什么。

我靠在他耳邊,輕輕地和他說:“爸,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心兒的。她是我妹呢。你其實知道的吧。她還是我老婆呢。爸,你放心吧,啊。我欠她的太多了。一定會找到她,還給她的。這輩子找不到,下輩子再繼續找。一直找到她為止。找到她,我就好好和她過日子。爸,你放心啊,我現在是刑警隊副隊長了,好找人。每次打拐,我都會去找的。爸……”

待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世了。他走得并不安詳,最后的目光里還帶著歉疚。那當然不是對我的歉疚,那是對心兒的歉疚。但就算他在歉疚中離開人世,我覺得他仍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就算上天再給我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們卻仍然只能作出同樣的選擇。

從那以后,我就孑然一身。我沒有故鄉,沒有親人,也沒有心。我的余生將會只為了一件事而努力,我要找回我的心。如果有來生的話,來生也會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