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局。”我走進李副局長的辦公室,雖然心情緊張,但還是竭力表現得一切如常。

李局笑瞇瞇地看著我,和顏悅色地說道:“小楊啊,王曉倩的家人剛剛把她接走了。她的精神也完全恢復正常了,一直吵著要見你一面才肯走。我只好說你又去外地執行打拐解救任務去了,她才罷休。”

我嘿嘿笑道:“還是不見的好。她們見了我又是感恩戴德的,每次都搞得我尷尬得很。”

李局哈哈大笑:“有時候是蠻肉麻的。”接著他話鋒一轉,正色道:“現在就算是圓滿結束了。你破獲了一個拐賣婦女兒童的大案,打掉了一個犯罪團伙,解救了十余名受害者。不出意外的話,省廳的表彰這兩天就下來了。”

我當然表現得感激不盡:“多謝李局栽培!給我立功的機會。都是李局領導有方,我只是跑跑腿罷了。對了,那幾個人販子什么時候判?”

李局搖搖頭:“估計要到明年了。這次因為他們有立功情節,那個主犯不是帶著你去把賣掉的人都救回來了么?所以肯定會輕判的。”他看著我,看似開玩笑卻非常嚴肅:“小楊,你可別不高興啊,更不許再偷偷摸摸地跑去看守所把人打一頓了,不然我不好交代。”

這一次我當然不會再這么做了。實際上,我多少還有些感謝那個罪犯。但我還是必須裝作像平時一樣,故意板著臉哼了一聲,不情不愿地回答道:“知道,李局。我安排里面的人好好招待招待他們總沒問題吧。”

李局也板著臉:“你不說出來,當然沒問題。現在你告訴我了,就不許這么干。”

我只好愁眉苦臉地撓著腦袋:“這次便宜那幾個畜生了。”

李局開朗地大笑起來:“好了好了,小楊,你已經做到一個公安人員能做到的一切了。對得起你身上的警服,對得起你自己的良知和正義感。懲罰他們的事情就交給法律,你就不要過猶不及了。”

“是,李局。”我答應著,鼓起勇氣,裝作若無其事地轉換了話題:“這次又有一個女的找不到家屬了,對吧。”

李局嘆了口氣:“是啊。我們已經通報全國公安機關了,還在網上也發出了公告。但是這個受害者被拐賣已經大約十年了對吧?她又精神不正常,什么都不知道,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想要找到家屬就太難了。”

我聽得心中波瀾起伏。是啊,這世界上除了我,就再也沒有人認識心兒了。我們的故鄉已經消失,親人都已經故去,怎么可能找得到她的歸屬呢。

但這都只是我瘋狂計劃的一部分。我仍然裝作茫然地問道:“對了,她不是一直在反復唱一首兒歌嗎?從這里能不能找到線索?”

李局無奈搖頭:“沒有。但是我們找到方言專家,大概確定了她的原住地,是某省東部兩個半地級市的范圍。我們委托了當地公安機關代為尋找十年左右以前是否有人口失蹤和走失,還在當地電視臺和報紙發了啟事,但時間實在太久,還是一無所獲。小楊啊,可以說沒什么希望了。有網友提到對那首兒歌有印象,但地域不同,在另一個省,大約二十年前有人唱過,近年早就失傳了。想從這里尋找線索更沒有可能。”

當然沒什么希望,一點都沒有。但這正是我期待的答案。于是我裝作痛心疾首地嘆了口氣:“那她只能在福利院過一輩子了?”

李局皺著眉頭,滿臉惱火:“福利院的說她精神不正常,總是到處跑要去找哥哥,已經好幾次要求我們把她轉送到精神病院了。但是上次做檢查的時候你不是在嗎?醫生說要是有人好好照顧她,她說不定還有恢復正常的希望。而且她沒有任何攻擊性,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就太不合適了。”

我也故作生氣:“是啊。要是把她關在精神病院,她就真的全完了。她是受害者,憑什么要像坐牢一樣。那些傷害她的人坐牢還有出來的一天,她要是進了精神病院恐怕就再也沒有出來的機會。”

李局也顯得特別惋惜:“小楊,你別激動。我知道她是你冒著生命危險,在解救行動成功以后又專門返回去把她救出來的,不忍心看著她被送進精神病院,但我們公安機關也沒辦法。民政局好像已經發來正式文件了,估計我們也只能先送她到精神病院,再慢慢想安置她的途徑。”

我激動地提高聲音:“不行。既然她還有治愈的希望,那就不能這么做。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李局苦笑道:“除非有人收養她,照顧她。但是你知道的,再善良的好人也不可能無端收養一個成年精神病人,給自己帶來沉重的負擔,帶來經濟壓力和心理壓力。所以……”

作為瘋狂計劃的一部分,這正是我等待已久的關鍵時刻。我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內心的慌亂和身體的顫抖,但舌頭仍然僵硬:“我。我收養她。絕對不能讓她被送進精神病院。”

李局被我的話所震驚,沒有注意到我的語調奇怪,只是瞠目結舌地看著我,但對上的是我堅決的目光。

良久之后,他才難以置信地提高聲音:“小楊,這可是個精神病人。你對她做的已經超出一個公安人員的職責了,對她絕對沒有任何虧欠。你不要沖動,我知道你正義感強,很難得,但是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要是能治好還好,要是治不好,這可是你一輩子的負擔。你還沒結婚,要是帶著這么個負擔,以后怎么談對象?”

我嘴角抽搐地笑道:“李局,沒事,其實我早就覺得要找到她家人不怎么現實。以前我救回來的那些被拐賣的婦女兒童,不是有好幾年都沒找到的么。所以我這也不是一時沖動,我這些時間就在想這個事了。”

李局連連搖頭:“小楊,我不同意。你救了那么多被拐賣的人,要是每個找不到家人的,你都收養起來,你養得過來么。別胡鬧了啊。”

我故意擺出一副猥瑣的表情,嘿嘿笑道:“李局,我就收養她一個人。以后就不了。”

李局盯著我,面容逐漸舒展開來,最后曖昧地一笑:“這么說,那姑娘確實長得好看,眉眼還和你有三分像呢。不過她可是被拐賣了近十年的,而且精神不正常。你就算收養她,也沒辦法正常發展感情的。不行,小楊,你別意氣用事。我也聽說你女朋友出國了,你們分手了,你心里肯定很不痛快,但是也不能拿這種事傷害自己。”

我笑道:“不是那回事,李局。買她的那家的男人,是個傻子。根本不能人道。一個瘋一個傻,兩人在一起快十年都沒同房,要不早就生了孩子。所以我根本不在乎這個。”接著,我誠懇地看著李局,低聲下氣地請求道:“李局,幫個忙吧。”

李局還是搖頭,不能接受:“這也太胡來了。你雖然沒什么家世背景,但現在前途一片大好,高了不好說,到我這個級別是輕而易舉,要找個條件好的姑娘太容易了。上次那個女老師也是你救出來的,人家不是很喜歡你么。現在你和女朋友分了,不如和她發展發展?她長相也蠻好看的嘛。”

我苦笑道:“李局,不行的。我不能和那些姑娘在一起。”

李局滿臉疑惑:“為什么?”

我故作忸怩,左顧右盼半天之后,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那個……怎么說呢……難言之隱……”

李局長大了嘴巴看著我。半晌之后道:“現在醫學發達,有什么生理問題都可以解決嘛。你和你女朋友之前不是也很好?”

我擺著手,訕笑道:“不是的,李局。不是。我生育能力正常,就是……怎么說呢……那個……某些癖好普通人不能接受吧……”

李局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你們年輕人的花樣多,我也知道,那什么sm?對吧。所以你就看上了這個姑娘?也是,你拼命把她救出來,又收養她避免她進精神病院,照顧她幫她治病……要是有一天她能恢復正常,肯定會對你死心塌地,夫妻生活方面就算你有什么和別人不一樣的,也肯定能接受。”

我嘿嘿笑道:“是……我也是有點私心。李局,你就幫我個忙吧。”

李局搖著頭:“小楊啊,其實你要這么做,我根本沒必要阻止你。這是你的私事,而且,公安人員收養自己解救出來的受害者,還算是值得宣傳的佳話,要是黃局知道了,肯定馬上笑得合不攏嘴地答應你。我勸你是覺得你們差距太大,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個對自己事業有幫助的另一半,以后事業發展才能更順利,而不是找個負擔影響事業。你明白吧。”

我趕緊肅立道:“是,李局提拔栽培,關心愛護,我一直銘記于心。”

李局擺擺手:“也罷,既然你有你的想法,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雖說按法律規定你收養她還很困難,但是我們就是公安局,這些事也好解決。”

我松了口氣,忙不迭地道謝:“那就多謝李局了。”

李局嘆著氣,搖頭道:“你還是先考慮考慮吧,多和身邊的人商量商量。等民政局那邊拖不住了再說。我希望你別后悔才好。”

我已經和心兒分別了那么久,不在乎再多等幾天。我緩慢而誠懇地回答道:“李局,你也知道我沒有家人,沒什么人好商量的,這幾個月我已經考慮清楚,這是一輩子的事情,我不會兒戲。我覺得我不會改變主意了。”

李局看著我,嘆道:“你就是看上她漂亮?我覺得不只這個原因吧。”

我早已準備好了答案:“怎么說呢。李局,我主要是覺得她也認定我了。雖然她精神不正常,但是在我身邊總是乖乖的,一直看著我,不吵不鬧,不亂跑。

她心里還是知道誰對她好的,只是說不出來。我被她那樣看著,就覺得說什么都不能送她進精神病院。不然,我救她出來和不救有什么區別呢。關在精神病院和關在大山里有什么不一樣嗎?”

李局注視著我,最后終于微笑道:“好吧。包在我身上了。”

我向李局深深鞠躬:“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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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隊,上戶口還得有個名字啊。那個女的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么。”戶籍辦的同事一邊操作電腦,一邊笑道。

我微笑著,輕聲回答道:“楊一心。她叫楊一心。”

同事笑了起來:“楊隊,你還蠻會起名字的嘛。你自己一文一武,她就是一心一意?哈哈……那你們的關系就填兄妹了?”

“不。不是兄妹。”雖然至今為止這個瘋狂的計劃都進行得很順利,但此時的我依然緊張得渾身發抖。

同事好奇地看著我,繼續問道:“你們的年紀,總不能填父女吧。其他?”

我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奇怪,艱難地回答道:“夫妻。”

同事吃驚地睜大眼睛:“楊隊,你來真的啊。”

我僵硬地笑道:“怎么,不行啊。哈哈。”

“沒有沒有。”同事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不自然地笑著:“我聽說的時候還以為是開玩笑的呢。好了……生日呢?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吧。楊隊給她想一個?你把她救出來那一天,還是今天……”

我當然知道心兒的生日。我知道她的一切。半晌之后,同事把打印好的戶口本交給我,笑道:“好了楊隊。她的身份證過幾天我送到你辦公室。”

“多謝了。”我用僵硬的手指抓住戶口本,臉上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回頭我請你吃飯。”

同事趕緊客套道:“不敢不敢。李局吩咐下來的事情,我就是舉手之勞。”

我臉頰痙攣般地笑著,揮了揮手,腳步虛浮地走出了辦公室。逃命般離開分局大樓,開著車離開大門之后,才喘息著打開那本戶口本。

用不聽使喚的手指翻開,翻到那新的一頁,然后鼓起我所有的勇氣,把目光落在上面。淡綠色的柔韌結實的花紋紙上,印著讓我突然開始懷疑自己眼睛的內容:

楊一心

戶主或與戶主關系:



我合上戶口卡,閉上眼睛。

從現在開始,心兒已經成了我法律意義上的妻子。

經歷過那么多坎坷和磨難,離別和重逢,思念和尋覓,我的心終于回到了我身邊,實現了我們的約定,做夫妻,不做兄妹。永遠在一起。

感謝命運。雖然我曾經那么憎恨它。

感謝命運。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讓我們做到了普通兄妹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這世界上,兄妹之間發生超出兄妹關系的,絕對不止我和心兒。

但兜兜轉轉這么多年之后,卻能以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式結束,而且得到了法律承認的,應該只有我們。

沒有人知道,我的妻子其實就是我的親妹妹。

雖然伴隨著無數質疑,不理解,嘲笑甚至鄙視,但沒有人懷疑我們關系的合法性。

這就夠了。

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挽著心兒的手,告訴別人:

“這是我的妻子,楊一心。”

耳邊突然傳來憤怒的喇叭聲。我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已經造成了一段小小的堵塞。我趕緊歉疚地笑著,一踩油門,開著車向前飛馳而去。

“啊——”我把車停在了福利院門口,同時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呼喊。

進入福利院的辦公室,一名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已經等候多時。他看著我在一系列手續上簽好字,然后又拿出兩本大紅色的結婚證,笑道:“楊警官,你們當警察的,都這么無法無天?你要知道,按照婚姻法,你其實根本不能和這個女的結婚。”

我放下簽字筆,把文件遞了一份給他,然后接過結婚證,壞笑道:“怎么,吳科長,沒見過以權謀私的警察啊。”

對方大笑起來:“楊警官,瞧你說的。我們也不是頭一次打交道了,這些年你往我們這里送了多少解救回來的婦女兒童了?我就是沒想到你這么正直的警官竟然會干這種事,哈哈。不過,你不怕麻煩,這些天跑來跑去,找關系找路子,想方設法地和她打證,別人就沒話可說了。”

我正色道:“多謝你們民政局的各位領導幫忙,不然這個證肯定是辦不下來的。非常感謝。到時候過來喝酒啊。”

對方擺著手:“一定來一定來。我們和楊警官比,都差的遠。這件事也是好事,喜事,大伙都開心的很。”

“嗯。沒什么別的事了吧?”我收起文件和結婚證,微微顫抖著笑道:“那就麻煩你們帶我去接我老婆了。”

“沒有了,請。”吳科長也收好文件,然后轉身離開辦公室。

我跟著他穿過辦公室的走廊,來到福利院的后院。剛剛踏入院子中,就看到兩個工作人員帶著幾個孩子在活動。他們的態度并不是很好,雖然說不上粗暴,但也絕對不是我希望的那種溫柔耐心,而是帶著一種冷漠。

但我無能為力。這世間的天使和魔鬼終究都是少數,絕大多數人都只是普通人,都只會愛自己的親人。

我也一樣。雖然我解救了很多各種案件的受害者,保護了很多女人和孩子,但那只是因為我的正義和良知,因為我的職業和職責。如果要我長期地愛他們,我也是做不到的。

能讓我一直愛,一直溫柔和耐心地對待的人,只有一個。以后可能會增加,但現在,唯一的那個人正在院子一角安靜地坐著。從我剛剛走進院子開始,她那茫然呆滯的眼神就落在了我身上,然后和每次見到我的時候一樣,像是在思索著什么。

我已經習慣了她的眼神,不敢奢望再看到曾經的那種澄澈明凈。她身邊專門陪伴著的一名工作人員站起身來,看起來明顯松了口氣。因為我的關系,心兒得到了區別對待,專人照顧,那工作人員想必壓力會很大吧。

“楊警官。吳科長。”對方陪著如釋重負的笑容迎上前來:“這是要把她帶走了么?”

吳科長威嚴地點頭:“對。手續都辦好了。”

工作人員討好地笑道:“啊,我就知道,專門給她洗了澡,換了衣服。”

“多謝大姐。”我向她鞠躬:“這段日子,辛苦你照顧我老婆了。”

婦人趕緊閃開,笑道:“哪里哪里,這也是我們的本職工作……”

我笑著轉身,走向安靜地注視著我的心兒,在她面前停步。在福利院這段日子,她倒長胖了些,肌膚恢復了細膩,白皙中帶著紅潤。

亂糟糟的長發也修剪整齊了,在腦后柔順的垂落。柔軟的櫻唇就像以前一樣嫣紅潤澤,讓我想起第一次品嘗它的味道。身上穿著一件不知道誰贈送的舊連衣裙,露出潔白的手臂和腿,都已經圓潤了起來。

沒有人愿意無端得罪一個年輕的,看起來很有前途的刑警隊長,所以心兒在這里得到了足夠好的照顧。我伸手攬住她的肩,看著她茫然疑惑的眼睛,溫柔地微笑道:“心兒,我們回去吧。”

心兒只是仰著臉看我,沒有回答。

“老婆,我們回家了。”我擁抱她入懷,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她還是沒有回答。

我并沒有指望她的回應。運氣好的話,經過漫長的時間,或許會再次發生奇跡,讓她恢復正常。

為此,我已經做好了終生努力的準備。

所以我放開她,拉起她的小手,轉身走向院門:“心兒,我們回家。”

她終于開口了。她掙脫我的手,作出的仍然是讓我失望的回答:“我不去,我要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學生,最厲害了。”

吳科長和那位大姐都輕輕嘆了口氣。我卻保持著平靜:“心兒,我就是你哥哥,我就是你老公。知道嗎?我們是夫妻。乖,跟哥哥回去吧。”

心兒身體的顫抖突然從我手中緊握的小手上傳來,然后喃喃自語地重復道:“哥哥是我老公。我是哥哥的老婆。哥哥是我老公,我是哥哥的老婆……”

她想起來一些什么嗎?想起了這件事?想起了我們的約定?我激動得渾身哆嗦,但事情怎么可能這么簡單。心兒突然喊叫起來:“頭疼。頭好疼。哥哥。哥哥,我的頭好疼。”

我趕緊抱住她,親吻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道:“哥哥在這里。沒事。別怕。哥哥在這里。”

掙扎片刻之后,心兒終于恢復了安靜。繼續茫然而迷惑地看著我。

我微笑道:“心兒,走吧,我們回去。”

這一次她沒有再掙扎,乖乖地讓我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出了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