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隊,有人找。”伴隨著一名同事的聲音,我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走進房間的,是昨夜那位文質彬彬的哥哥。而他身后,跟著一個個子高挑,青春靚麗的姑娘。我仔細辨認,才認出她是昨夜被另一個哥哥劫持的那名人質。

這位姑娘已經完全不是昨夜那披頭散發,恐懼而痛苦的模樣。看得出來她精心打扮過一番,化著淡妝,烏黑亮澤的長發披散在肩上,合身的紅色連衣裙勾勒出年輕身體充滿活力的曲線,展示著城市女孩的青春靚麗。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們是來干什么的。哥哥手里捧著錦旗,上面的“人民衛士”四個大字熠熠生輝。妹妹手里則抱著一束鮮花,兄妹兩人的目光都熱烈地落在我身上。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但今天還是有些奇怪。這是公安局,我是警官,所以之前那些給我送錦旗、表感謝的人們不會像面前這位姑娘那樣,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好奇地看向她描著淡淡眼影的眼睛,試圖尋找答案。但應該是剛剛修整過而顯得格外細長的睫毛下漂亮的眼睛除了感謝,還有著熾烈的,其他的含義。

這道目光讓我心里咯噔一聲,有些心虛地避開,看向那位滿臉感激的哥哥。文質彬彬的年輕人正走向我,誠懇而略帶激動地道謝:“楊警官!昨天晚上真的是太感謝您了。”

“楚先生,楚小姐,你們好。請坐。請坐。”我其實已經開始習慣了接待這樣的人,畢竟我從事的職業決定了,我免不了經常救人于危難之中。

哥哥沒有坐,而是隔著我的辦公桌,雙手遞過錦旗來:“楊警官,我知道你們的規定,只能這樣聊表感謝。”他的臉上浮現出后怕的表情:“實在是太感謝您了。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您勇敢果斷,我妹妹還不知道會怎么樣。”

說完便回身看著那漂亮的姑娘:“小奕,不是你吵著要來感謝楊警官嗎?還愣著干什么?”

一直注視著我的姑娘款款走到我面前,遞上花束,動作優雅而大方,聲音則帶著一種奇怪的熱烈:“楊警官,謝謝你。昨天晚上我嚇壞了,還以為會死呢。謝謝你救了我。”說完就和哥哥一起莊重地鞠了一躬。

我接過花束,放在錦旗旁邊,平靜地微笑道:“兩位,不用放在心上。我是警察,那樣做是我的職責。何況就算不是我,我的同事也會那樣做。——兩位,請坐吧。”

兄妹兩坐了下來。哥哥接過我用一次性紙杯倒給他的開水,轉身便想遞給妹妹。但漂亮的姑娘卻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沒有接,而是期待地看著我。

我心中更加奇怪,但還是為她倒了半杯開水。姑娘這才笑盈盈地接過去,一邊小口抿著,一邊繼續用熱烈的目光看著我。

還是哥哥的話打破了我的尷尬:“楊警官,職責歸職責,但您表現出來的,是超越職責的勇敢。昨天您趕到現場之前,您的同事沒有任何人像您那樣冒著自身的危險去嘗試救我妹妹,而是派出了狙擊手,對吧?——我不是不信任專業人員的能力,但是,狙擊手開槍的話,我妹妹始終不能說絕對沒有風險。”

他說的沒錯。絕大部分情況下狙擊手都能準確地擊中目標,但就在前不久,另一個城市的同行在營救人質的時候出了岔子,狙擊手的子彈同時穿過了罪犯和人質的身體。

所以我微笑道:“很高興我當時的處理方式帶來了理想的結果。楚小姐沒有受傷吧?精神有沒有受影響?為什么不多在醫院觀察幾天?”

哥哥看向妹妹,臉上浮現出一抹寵溺的笑容:“你看她這活蹦亂跳的樣子,就知道一點事都沒有了。”

姑娘不滿地撅起動人的紅唇,嬌嗔道:“哥,你還好意思說我。你自己就會讀書,結果我被壞人抓了,你一點辦法都沒有,還要別人來救我。哼。哥哥最沒用了。”說著轉向我,漂亮的眼睛里閃閃發光:“還是楊警官才算男子漢。”

哥哥被這樣搶白兩句,有些尷尬,皺著眉頭道:“小奕。”

我則趕緊笑道:“哈哈,怎么會,你哥哥昨晚非常勇敢。如果沒有我們這些警察,你哥哥肯定會救你的。但是,我們畢竟才更專業,所以你哥哥才沒有用武之地而已。”

那位哥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而姑娘則看著我,用力點著頭:“既然楊警官說你勇敢,那就是真的。”

哥哥氣苦,瞪著妹妹說不出話來。妹妹則像是不知道一樣,故意不看他,而是只看著我。我趕緊轉換話題:“兩位感情真好。其實我也就是個大老粗,不像兩位,一看就是知識分子。兩位都是從事科教工作的吧?”

哥哥認真地回答道:“哪里,我們也只是讀了點書。楊警官真是開玩笑,您應該也是正規警察學校畢業的吧?您這樣都叫大老粗,那我們也和文盲差不了多少了。”

說著便看向妹妹:“我是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這家伙,在一家小學當老師。”他皺著眉頭,嘆氣道:“哪里有一點知識分子的樣子。以后怕不是要誤人子弟。”

妹妹馬上不滿地嬌嗔道:“哥,我討厭你。你說了不在楊警官面前說我壞話的。”

哥哥瞪著她:“我又沒有歪曲事實。你自己說是不是。小時候上學總逃學,跑到我學校來找我玩。——哎喲。”

不出所料,是妹妹踩了他一腳。妹妹生氣地說道:“我還不是想和你上一個學校嘛!”

我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我站楚小姐這邊。妹妹想跟著哥哥一起上學,一起玩,應該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

“哥哥,哥哥。”一陣驚雷滾過天際,隨之而來的是妹妹驚慌失措的叫喊:“我怕。”

“真是膽小鬼。”我嘲笑著她:“打雷有什么好怕的。”

“哥哥。”妹妹仍然跑到我身邊,捂著耳朵往我懷里鉆:“哥哥。”

我用力抱住了她,小小的,軟軟的身體的顫抖在我懷里很快就平復了下來。這種感覺讓我心情愉悅,但那時候,我大概并不是因為保護了妹妹而感到愉悅,而是因為扮演了強者,滿足了我那小小的虛榮心而感到愉悅。

當然,抱著她本身也是很舒服的觸感。溫暖而細嫩的肌膚的接觸讓人本能地感到舒適,雖然瘦小的她身上的骨頭有些硌人,但我覺得偶爾這樣抱著也不壞。

從我承認她是我妹妹,允許她在別人面前說是我妹妹之后,我和她的感情迅速變好了。幾歲的小孩之間哪有什么真正的芥蒂呢?更何況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兄妹。

我們沒有父母的疼愛,奶奶更是對妹妹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即使嚇得發抖,妹妹也不敢找奶奶祈求保護。所以她就對我這個唯一對她表現出那么一點點善意的哥哥變得格外的依戀。

像現在這樣害怕的時候,她也習慣了鉆進我的懷里。

“哥哥。”懷里的妹妹恢復了平靜,仰起小臉兒看著我:“你說今天放學幫我摘桑葉的。”

我不好意思地轉過頭,避開她的目光:“我剛才和海洋他們去抓魚了。”

“那明天幫我摘?”大而且亮的眼睛里滿是期待。

我那時像大部分同齡的男孩一樣,沒有耐心,喜怒無常,一時覺得麻煩,便懶洋洋地回答道:“你那幾個蠶子,別養算了,反正也肯定養不活的。”

“能養活的。娟娟姐,慧姐她們都在養。”小手抓緊了我的衣服:“哥哥,你明天教給我在哪里摘,我自己去摘,好么。”

我當時滿腦子只想著去玩我抓回來的幾條小魚,心不在焉地回答道:“那你明天在抽水站那里等我,我放學了帶你去摘。好了,沒有打雷了。”

“好——”高興的聲音拖得很長。當我有些生氣把一條被我折騰死的小魚從水盆中撈出來的時候,妹妹正專心致志地看著她那只小籃子,開心地喊著:“哥哥,哥哥,你快來看,這個蠶子脫皮了。它們會長大的。”

“心兒,我給你摘桑葉回來了。”第二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

但家里找不見妹妹,問奶奶后得到的回答也只是沒好氣的回答:“那個死丫頭,又出去瘋去了!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我知道妹妹并不會自己跑出去瘋,回答道:“她肯定是等我放學去了。我從荷花塘那邊回來的,沒撞上。”說完就跑出了門。

“斌子,天都黑了,管那死丫頭干什么……來,先吃飯。趁著死丫頭不在,我給你拿豬油煎兩個雞蛋……”奶奶趕在身后叫我,但我已經習慣了每天回來的時候有妹妹的陪伴。沒有看到她讓我有些坐立不安,喊一聲“等會再吃”,便跑向了村口。

“剛才太陽落山的時候看到她往抽水站那邊走了。”村口也沒有看到妹妹的身影,聽到兩個玩耍的小姑娘的話之后,我才想起昨天叫她去那里等我,帶她去摘桑葉。

這年紀的孩子大概都像我一樣,不知道什么是諾言,說過的話轉身就忘到九霄云外。

無論那時的我有多么糟糕,但總還有著孩子該有的良知和單純。說話不算話是讓人羞愧的行為,我自責地跑向抽水站的方向。

天色已經全黑,妹妹在那里已經等久了吧。我在夜色中拼命奔跑,趕到了離村子兩里地的抽水站邊。遠遠就能看到抽水站背后灌溉渠的堤上,兩棵歪脖子老柳樹間聚集著一群大鵝。它們張開翅膀,伸著長長的脖子,嘎嘎嘎地圍著那個我已經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被圍在堤邊,后退一步就會滾進渠中。她劇烈地發著抖,但沒有哭,揮舞著小手拼命趕開伸向她的鵝嘴,小嘴里哆哆嗦嗦地叫著:“走、走開、等下我哥哥來了,打扁你們。”

這蠢丫頭,怎么會惹上一群鵝的。雖然聽到了她的聲音,但我卻遲疑著停住了腳步。

我不怕其他動物,什么牛羊,雞狗,在我這么個農村野孩子面前都不是一合之敵。在記憶中,只有大鵝才是我童年唯一的噩夢。這些家伙兇惡,脾氣暴躁,死纏爛打,更重要的是,它們成群結隊。

看著那一群大鵝,我曾經被它們咬腫,三天不能坐的屁股不由得一陣酸痛。

在那個瞬間,怯懦的我有了悄悄丟下妹妹逃走的想法,反正也沒人知道我找到了她,只要說沒看到她,就沒有責任了。不知不覺間我的腳步后退了兩步,但這時候妹妹像是為自己壯膽一樣,結結巴巴地唱起她唯一會唱的那首兒歌:“好哥哥,快救我……”

我的腳步再也無法后退,片刻之后,我終于從路邊撿起一根棍子,大叫著沖上前去。

一陣激戰過后,我鼻青臉腫地拉著妹妹的手,落荒而逃。

值得慶幸的是,大鵝不會像狗那樣一直追。我們足足逃出了一里地,才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我一邊呲牙咧嘴地擦著汗津津的臉上沾著的白色絨毛,一邊遷怒于兩條細腿已經抖得站不穩的妹妹,吼道:“你這個蠢丫頭,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大大的眼睛在夜色下映照著前方村子的微光,滿是茫然:“哥哥,是你叫我在那里等你……”

我當然知道。但被大鵝咬了好幾口的我滿肚子的火氣:“等了我沒來就回去啊!那些鵝來了你還不跑!”我伸出手指,用力戳著她的額頭:“你傻啊?”

妹妹瑟縮著,委屈地放低聲音:“我要是走開了,哥哥找不到我怎么辦。”

我也不是真的對她生氣,其實我只是想對自己生氣。如果我說話算話,按時去那里,帶妹妹一起去摘桑葉的話,肯定就不會被大鵝咬了。但那時候的我哪里能想到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只知道自己很生氣,氣鼓鼓地轉身走向村子:“回去!以后不要跑到外面來等我了。”

妹妹緊緊地跟在我身后,小聲說著:“我想和你一起玩。我不怕大鵝。”

“我上學,你不上學,怎么一起玩。”我沒好氣地回答道:“你又不能去學校。”

妹妹馬上回答道:“那我也上學!”

我懶洋洋地回答道:“七歲才能上學。你還不到六歲呢,學校才不要你這樣的小不點。”

“那等我七歲了,也和哥哥一起上學。”小手抓緊了我的衣角,我卻只顧著撫摸手臂上被大鵝擰出的腫塊,漠不關心,不置可否。

“你上什么學!”當我回到家時,正心疼地檢查我身上的傷痕的奶奶,聽到妹妹的要求,更是怒不可遏:“害你哥被啄成這樣,還上學!”

妹妹的聲音微弱卻倔強:“娟娟姐,慧姐她們都上學了。我也要上。”

“你這個掃把星,還犟嘴。”奶奶手里拿著熱毛巾擦我的臉,顧不上打她:“哪里有錢給你上學?哪里有錢給你買筆買本子?你要上學,自己掙錢去!”

“好……”妹妹的聲音那么堅決,但那時的我并沒有發現。

第二天,妹妹不知道從哪里撿回來一個別人吃過的罐頭瓶,洗得干干凈凈。

我并沒有在意她要干什么,直到幾天后,她往罐頭瓶里裝進了幾個硬幣,我才好奇地問道:“心兒,你怎么有錢的?”

奶奶是從來不會給她一分錢的。所以我才會覺得驚訝。但是妹妹抱著亮晶晶的罐頭瓶,亮晶晶的眼睛里都是向往:“我今天在地里幫黃嬸捉蟲子,黃嬸給我糖吃,我不要,她問我要什么,我說要上學,要買筆和本子,黃嬸就給了我兩角錢。”

“哦。”我并沒有太在意,因為奶奶偶爾會給我一角兩角零花錢,我不用在這春夏之交的烈日下在地里捉蟲子。看著那幾個五分,一毛的硬幣,我也不是太看得上,懶洋洋地走開了。

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那只罐頭瓶中的錢也逐漸多了起來。有一分兩分也有五分,有一毛,甚至兩毛。而妹妹每次往里面放錢的時候,都會高高興興地告訴我:“哥哥,哥哥,今天我幫堅哥爺爺撿了菜籽,他給了我一角錢買糖吃。”

“哥哥,今天我幫胡奶奶去鎮上賣了西瓜。胡奶奶給了我兩角錢。”

“哥哥,今天我幫黑子叔叔剝了蓮子……”

“今天我幫李婆婆掃了雪……”

現在想起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能真的干什么活呢。不添亂就不錯了。感謝我那些善良的鄉親,讓妹妹能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換回那些硬幣和毛票,讓她能保持著自尊,而不是居高臨下施舍她。

“一共有三塊兩毛六分錢。”當我幫妹妹算清她有多少錢之后,突然意識到這是一筆巨款。即使奶奶溺愛我,我也從來沒有擁有過那么多錢。

“謝謝哥哥。”妹妹小心翼翼地再把她的錢裝進罐頭瓶,稚嫩的小臉上卻帶著憂愁:“我問過娟娟姐,她們說上學要十塊錢。”她舉起小手,彎著手指笨拙地計算著:“一,二,三,還要一,二,三……七塊錢……”

我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有嫉妒,羨慕,驚訝,以及惡作劇,突然道:“心兒,你有那么多錢,可以去買很多零食吃。”

妹妹用力搖頭:“我不買,我要留著和哥哥一起上學。”

我沒有說什么。但第二天放學后,我在村口對一如既往地迎接我的妹妹舉起手中的小袋子:“心兒,你看。”

“這是什么?”妹妹好奇地看著我手中粗糙的小袋子,問道。

“酸梅粉。沒吃過吧。”我打開袋子,拈出那只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塑料小勺,舀出一勺灰色的粉末,一股酸甜的氣息馬上就彌漫開來。

妹妹眼巴巴地看著我,吞著口水。今天我別有用心,所以表現得格外大方:“來,給你吃一口。”

當我把勺子里的酸梅粉倒進妹妹像雛鳥一樣張著的小嘴之后,我清楚地看見那雙大而且亮的眼睛里溢滿了驚奇。這絕對是她第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零食,我得意洋洋地看著她,良久之后,妹妹才結結巴巴地說著:“真,真好吃……”

“好吃吧。”我嘿嘿笑著,再次舀起一勺:“來。”

“哥哥,你吃。”妹妹并沒有忘記謙讓。

于是,我們便湊在一起,頭挨著頭地吃了起來。然而這一包酸梅粉實在是沒多少分量,幾口之后,我把袋子里最后一點粉末倒進嘴里,然后大方地把勺子遞給妹妹:“勺子給你舔。”

看著妹妹意猶未盡地舔著小勺子,把紅色的塑料邊緣舔得發白,我笑嘻嘻地放出了心底的小惡魔:“心兒,好吃吧,還想不想吃。”

“啾。”妹妹眼巴巴地看著我:“想吃。”

“想吃很容易。”我見妹妹上鉤,壞笑著繼續引誘她:“我們學校門口可以買,五分錢一包。”

大而且亮的的火苗一下子暗淡下去:“我沒有錢。”

我故作驚訝:“胡說,你不是有三塊多錢嗎?可以買幾十包,買一大堆,還有魚皮花生,還有泡泡糖……”

妹妹仰著小臉,奇怪地看著我:“那個錢,要留著和哥哥一起上學的。不能買零食。”

我完全不覺得她上不上學有什么重要的,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那你少買一點,就可以了嘛。”

“不行。”妹妹流著口水,但仍然堅決地搖頭:“上學的錢還不夠呢。”

我有些生氣:“反正你也存不夠的。不如買零食吃算了。”

“會存夠的。”妹妹絲毫不肯讓步。我有些沮喪,無可奈何地走向家中:“隨便你。”

妹妹咬著那個小勺,跟著我回到了家中。沒有成功誘惑她買零食的我則心里很不舒服,而且越來越不舒服。我其實也不是想妹妹買零食給我吃,而只是看那些錢不順眼而已。

孩子們總是這樣。他們只看得見別人有什么而自己沒有什么,卻不會去想為什么。那時的我滿腦子都是妹妹有很多錢,而我沒有,絲毫也沒有想過她為了攢這些錢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

我滿腦子都是嫉妒,整天想著,她要是沒有那么多錢就好了。但無論我怎么誘惑,妹妹卻總是不為所動。

“我要留著那些錢,和哥哥一起上學。”每次這么說的時候,稚嫩的臉上總是帶著和年齡絕對不符的堅決。

那個罐頭瓶逐漸變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而且越來越大。

“哥哥,我今天去山上采了竹筍。”

“哥哥,我幫老順伯伯放了鴨子。”

“哥哥,鎮上今天拆房子,我去撿了廢鐵賣。”

“哥哥……”

伴隨著每一次這樣笑容滿面的講述,那雙傷痕越來越多的小手總是會把一些亮晶晶的硬幣或者皺巴巴的紙幣投進罐頭瓶里。罐頭瓶逐漸滿了,沉甸甸的,小小的妹妹抱著的時候總是顯得很大,很吃力,也讓我心中那團火苗越來越烈。

又是一個夏天到了。妹妹存了一年的錢,但仍然不夠。畢竟她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在我們那偏僻而荒涼的小村里,是沒有多少事情能讓她幫忙的。

整個夏天妹妹都在外面到處找自己能做的事情,稚嫩的臉蛋曬得烏黑。而我卻從來沒有起過幫助她的念頭,除了到處瘋玩,滿腦子都在想著別的事情。

“砰砰砰!看我宇宙射線。”

“變形!我飛了!你沒打中!”

“啊,氣死我了。”

“看我導彈發射!這是導彈,你躲不開!”

“啊——我死了……”

每次看到小伙伴們拿出他們的,最近開始流行的會變形的機器人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我都在一邊羨慕地看著。村里有這種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玩具的孩子不多,因為即使一個最小的,最簡單的,也要十塊錢。

即使是奶奶溺愛我,我也耍賴打潑了好幾次,她仍然是不可能拿出十塊錢給我買玩具的。

年幼的我開始體會到了貧富差距的無情,在做夢的時候都想著擁有一個自己的機器人。

“斌子,今天不給你玩。”

“你自己去買啊。每天都要我的給你玩。”

“就是,總是玩我的,自己買不起,窮鬼。”

童言無忌,卻也足夠傷人。那天下午,當我死乞白賴地求著其他孩子給我玩一會兒的時候,終于遭到了他們的厭煩和無情的拒絕。

那些嘲諷和鄙視的臉讓我渾身發抖,我屈辱地跑回家,臉漲得通紅,幾乎快要哭出來。當我再一次看到那只亮晶晶的罐頭瓶時,再也無法抗拒誘惑。

那時的我不是不知道對錯。我知道什么事情是對,什么事情是錯。但意志力薄弱,完全沒有自制力可言,很多事情明知是錯的,但就是忍不住去做。

現在的我就看著那個罐頭瓶子,渾身哆嗦。我知道不應該拿,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塞得嚴嚴實實的硬幣和紙幣,那些亮晶晶的一分一角,都像是一張張討好的笑臉,向我招著手:來啊,拿我去買東西。

上次幫妹妹數錢的時候,已經有九塊多了。又過了個把月,應該滿十塊了吧?罐頭瓶里的錢在我面前開始變形,一會兒變成機器人,一會兒變成汽車,飛機或者坦克。當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觸摸它們的時候,它們卻變成了一張張扭曲而丑惡的臉,帶著鄙視和不屑。

妹妹不在,奶奶也不在。妹妹從來沒有想過把這只罐頭瓶藏起來,因為奶奶幾乎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只有我知道這個罐頭瓶,知道這些錢。那小小的心里,大概從來也沒有想過防備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跳起來,抓起罐頭瓶子,藏在懷里的衣服下,一溜煙跑出了家門口。

不久之后,我花掉了以前難以想象的一筆巨款。除了一個最便宜的,能簡單變形的機器人,甚至還有多出來的錢讓我買一根冰棍。

我叼著冰棍,抱著機器人得意洋洋地找到那些孩子,開始砰砰砰地互相發射激光和大炮。但我屢次走神,屢戰屢敗。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煩躁。有生以來最昂貴的一個玩具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玩。日頭剛剛偏西,我就不耐煩地抓起那個機器人,對其他孩子們喊道:“我要回去了。”

并沒有誰在意我的離開,他們馬上就熱火朝天地再次開始戰斗。我無精打采地走向村口,心情緊張而又恐懼。

我偷了錢。我是個賊。

我一時間突然不敢回家,逡巡著來到村口,想看看家里的動靜。但我看到的卻是妹妹那小小的身影,她蹲在路邊,垂著頭,縮成小小的一團,瘦小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據說,說謊和欺騙是人類的本能。而那個時候的我本能地覺得應該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心虛但勉強邁動腳步走上前去,遠遠地喊道:“心兒,怎么了。”

稚嫩的小臉猛然抬起,淚水已經糊滿了臉蛋,在斜陽下閃閃發亮。失去了清脆的嗓音沙啞得像一把銼刀,銼得我我心臟一陣陣劇烈地收縮。

妹妹已經哭得聲嘶力竭,紅腫的眼睛里滿滿都是絕望,看著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哥哥,我的錢、沒有了。不見了。”

我手足無措,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這個是我的妹妹?被奶奶打罵的時候,她沒有哭過。被餓飯的時候,她沒有哭過。被頑童欺負的時候,她沒有哭過。被惡犬和大鵝追逐的時候,她沒有哭過。

我幾乎都以為她根本就不會哭了。

但她就在我面前哭著,哭得年幼的我難以忍受。手中的機器人像著了火一樣灼燒著我的手掌,我幾乎忍不住把它丟掉。我慌亂地抬起手臂擦她的眼淚,同時結結巴巴地說道:“沒有,就沒有了……你別哭……”

但妹妹只是個孩子,終究只是個孩子。那個時候的她恐怕也是腦子里一片空白吧?她不再像往常那么倔強,而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耍起小性子來:“不行,不行。哇哇……我要和哥哥一起上學。就要!就要!”

我知道是自己做的壞事,也知道必須做些什么。我藏起機器人,喊道:“你要上學,我跟奶奶說去。”

妹妹這才止住哭泣,腫起的眼睛努力睜大,看著我抽噎著問道:“可、可以嗎?奶奶、會答應嗎?”

我那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做錯了事,不敢承認,那就必須作出補償。我毫不猶豫地拉著她的小手,往家里跑去:“我一定要讓奶奶答應。”

“說了沒錢給你上學……”奶奶仍然那么粗暴地拒絕了妹妹哭泣著的哀求,但這一次,我堅定地站在了妹妹這邊。我心中的內疚是那么強烈,我不允許自己失敗。所以我焦躁地打斷了奶奶的話:“奶奶,你讓心兒上學嘛,我想和她一起上學。”

“斌子,你別胡鬧,你爸一個人在外面給人打零工,掙不了多少錢,以后還要給你蓋房子,娶媳婦……”奶奶焦急不安地勸說著我:“這丫頭以后總是要嫁給別人家的……”

我當然不會被這些我還不能理解的事情說動,干嚎起來:“哇哇——我不要娶媳婦,我只要心兒和我一起——哇——”

妹妹也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我不嫁給別人家,我嫁給哥哥。”

奶奶不理妹妹,卻對我毫無辦法,顫巍巍地走向我,急得直拍大腿:“斌子!你講理……”

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奶奶面前耍賴,事后想起來卻不覺得羞恥或者慚愧。會耍賴有時候也是好事。至少那一次是。

我開始在地上打滾,用腦袋撞墻,聲嘶力竭地喊著:“我不管,我就要,就要,就要。你不讓心兒上學,我也不上學了。我去做賊!去討飯!哇哇哇——”

“哎喲我的小祖宗喂……”奶奶急得滿頭白發根根豎立:“你起來,起來。我明天去鎮上給你爹打電話……行了么,小祖宗……”

不久之后,父親破天荒地第一次在初秋的農忙時節趕回了家里。聽完我們的話之后,他輕輕地說道:“娘,娃兒要上學,就讓她上唄。”

“國子啊。”奶奶抹著眼淚:“你一個人在外面做,要養兩個娃兒上學,吃不消的……”

我那時體會不到父親的艱難,但現在回想起來,父親那時候只不過三十多歲,但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兩鬢已經悄然斑白。

父親垂著頭,慢慢地說道:“上個小學初中,現在也花不了什么錢……至少讓娃兒都學個認字,識數……我就是沒文化,別人可以進工廠打工,我做不了……上次還被坑了兩百塊錢工錢……”

他撫摸著我和妹妹的腦袋,嘆著氣:“我沒本事。做爹的一場,說不得,拼了命罷了。”

奶奶只是流淚,卻沒有再說話。

于是,不久之后的那個初秋的早上,九歲的我和七歲的妹妹一起走出了家門。

金色的朝陽照在我們身上,我第一次發現,兩年前出現在我面前的那個小東西,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她比初次見面時烏黑亮澤了不少的頭發梳成整齊的小辮,稚氣的臉蛋被朝陽勾勒出精致秀美的輪廓。大而且亮的眼睛裝滿了幸福和期待,秀氣的小鼻子和淡紅的雙唇已經清晰地預示出了她將來的美麗。

小小的身體后背著一個新書包。這本是買給我,讓我把舊書包給她的,但我心中有愧,死活不要。

她總算在兩年來第一次穿上了不是我的舊衣服,而是父親離開之前為她買的一條新裙子。我有些驚訝,沒想到那個總是臟兮兮的,臉上始終帶著傷痕的小東西,竟然會變成這么漂亮的存在。

而這個漂亮的小東西正拉著我的衣袖,親親熱熱地叫著:“哥哥,哥哥。”

我卻并不那么高興,因為我心里始終記著那只被我偷偷扔到不知什么地方的罐頭瓶。雖然妹妹是因為我的幫助才得以上學,但我自己做的事情仍然存在。

我們踏著露珠走了一段,我終于忍不住停下腳步,漲紅了臉,也不敢看今天格外好看的妹妹,期期艾艾地說道:“那個,心兒,我有事要和你說……”

“什么事呀?”妹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我。我更覺無法再繼續忍受,看向遠方飄蕩著薄霧的田野,輕聲道:“對不起,那個,你存的錢,是我拿去買玩具了。”

妹妹沒有說話。我羞愧,自責,但又莫名地覺得恐懼。我突然害怕妹妹會看不起我這個哥哥,害怕她鄙視我,害怕她不理我。我脖頸僵硬,想要看看妹妹,卻又不敢。當我終于再次出聲叫她的時候,滾燙的臉頰突然被什么軟軟的東西輕輕碰了一下。

接著,便是那稚嫩清脆,像朝陽一樣明亮得不帶任何陰影的聲音:“謝謝哥哥。幫我和奶奶爸爸說,讓我上學。最喜歡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