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惡兆

“呸!這鬼天氣!”

吳戰威吃力地牽著馬,爬上泥濘的山梁,看清路徑然后朝后面揮了揮手。

程宗揚舉著一張芭蕉葉遮住頭頂的雨點,喘著氣道:“老四,你不是說晚霞一出,第三大肯定是個晴天嗎?”

祁遠被雨一淋,臉色更加青黃,他小心地牽著座騎,免得泥中看不清的碎石劃傷馬蹄,一邊喘道:“就說南荒這地方邪呢……好端端的就下起雨來……吳大刀!在前面找個地方,大伙兒避避雨!”

吳戰威把馬交給同伴,舉起長刀砍開茂密的藤蔓,硬生生開出一條路來。

這是進入南荒的第三天,上午啟程時還風和日麗,一轉眼就暴雨傾盆。幾乎是一瞬間,到處都是豆大的雨點,打得人眼都睜不開。

南荒氣候濕潤,到處是茂密的蕨類植物,明明是開好的路,幾場大雨一下,瘋長的植物就把道路完全遮蔽,好幾次都是祁遠在藤蔓下找出幾許蛛絲馬跡,眾人才沒有迷路。

吳戰威砍開一叢茂盛的鳳尾蕨,眼前是一棵爬滿藤蔓的大樹。那棵樹有十幾米高,高處粗大的葉柄傘狀分開,葉柄兩側對稱生長著羽狀的葉片,每一片都有一兩米長。樹下雖然還在滴水,但比外面的驟雨好了許多,幾名護衛一起動手,清理出一片足夠容納車輛和馬匹的空地。

看著布滿鱗片的樹干,程宗揚問道:“這是什么樹?”

“桫蛇木。”

祁遠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慶幸道:“幸好還沒進山。”

“怎么?山里比這兒還難走?”

眾人從白龍江口南下,進入南荒前最后一次補充了物品,到現在還沒有碰上一座村寨。路上相處幾天,祁遠已經知道這個自稱盤江南來的年輕人其實對南荒一無所知,不過祁遠也不計較。人生在世,誰能沒有些秘密呢?這年輕人雖然不懂南荒,人倒不壞,一路相處下來,大伙已經是朋友了。

“倒不是路難走。進了山,一道一道都是山谷,這場雨一下,少不了要發山洪。”

祁遠說著還心有余悸,“上次進山也遇上大雨,我們等了兩天,水都退了才走。誰知道上游被沖下來的石頭堵住,剛進了河道,山洪突然下來。那次我們二十多個人,只活下來三個。”

祁遠搖了搖頭,取出酒葫蘆抿了一口,遞給程宗揚。

灌了一口腥苦的藥酒,程宗揚銜著嘴道:“這附近沒有人家嗎?”

“過了前面的黑石灘才有。南荒樹比山多,山比水多,水比人多,有時走上三五天也碰不到一個村子。”

祁遠嘖了嘖嘴,“有些村子在路口結了草,碰到了也不敢進。”

“為什么?”

“南荒大族十幾個,小的一個村寨就是一族。有村子跟人結仇,把整座村子都搬到山里。路口結了草的,就是不歡迎外人進去。有些走南荒的不懂這規矩,進去了就沒有再出來。”

奴隸們推著馬車來到樹下,他們衣服單薄,一個個都被雨水淋透了,放下車就精疲力盡地躺了一地。祁遠過去一個個把他們踢起來,“把衣服擰干!身上的水都擦凈!不想把命扔在這里的都坐起來!睡著的都叫醒!”

吳戰威和那個叫小魏的年輕護衛都是走過南荒的,不用祁遠吩咐,便解下馬鞍,卸下走騾的負重。

程宗揚也卸下馬鞍,擦去座騎身上淋的雨水。他的座騎是一匹黑駒,由于是山林里騎乘,這匹馬并不像草原上馳騁的戰馬那樣高大,耐力卻是極好,通體皮毛烏黑發亮,性子也溫馴。程宗揚騎了幾日,越看越是順眼,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黑珍珠。

林子里的藤蔓野草似乎很不合黑珍珠的口味,它探出又軟又大的鼻子東嗅西嗅,然后打了個響鼻,不層地昂起頭,懶洋洋甩著尾巴。

這群人里最舒服的也許就是武二郎了,這一路程宗揚可算見識了這家伙好吃懶做的無賴行徑,大伙拼命趕路,他在車上呼呼大睡。做好的飯棻,這家伙第一個先下手,吃飽喝足還要來上一曲。這位爺不是來干活的,根本是有人管吃管住,往南荒來旅游的,讓程宗揚直后悔不該給他一個銀銖的高價。

凝羽跟武二郎完全相反,這一路上大伙滿眼滿耳鬧心的都是武二郎,卻很少人見過凝羽。她大多時候都像消失一般,只偶爾出現……

程宗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微笑。這個女人確實帶給他很多意外的驚喜。

忽然黑珍珠頸后的鬃毛抖動了一下,它昂首發出一聲嘶鳴,然后揚起前蹄,似乎想掙脫韁繩。

程宗揚在馬頸上輕輕拍了一掌,“叫什么,安靜!”

一向溫馴的黑珍珠卻愈發不安起來,它嘶鳴著奮力掙動韁繩,蹄下濺出大片大片的泥水。

一股寒意掠過心頭,程宗揚猛然回頭,瞳孔頓時收縮起來。

一名奴隸盤著腿席地而坐,身體以一個僵硬的姿勢靠在樹上。一條青綠色的粗藤從他脖頸和胸腹間繞過,蠕動著越纏越緊。那奴隸一只手被青藤纏住,另一只手從青藤的縫隙間伸出,手上還抓著一塊未吃完的干糧。他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臉色像喝醉一樣漲得通紅。

一只青綠色的蛇頭從奴隸腋下伸出,它額頭正中有一條黃色的蛇紋,陰森的蛇眼中狹長的瞳孔直豎著。它微微昂起頭,血紅而分叉的尖舌火焰般從蛇口一閃而過,然后盤旋著緩緩朝奴隸頸中伸去。

程宗揚拔出鞍側的彎刀,嘶聲道:“蛇!”

眾人頓時一慌亂,祁遠扭頭看見也嚇了一跳,伸手想攔,程宗揚已經撲了過去。

“退開!退開!”

祁遠一邊踢開驚惶失措的奴隸,一邊抽刀奔過去,扯開嗓子叫道:“別碰它!

那是蛇彝人養的!”

這些天武二郎也教過他幾招刀法,但程宗揚對這個聲名赫赫的五虎斷門刀始終提不起興趣,這會兒憑著一股勇氣沖過來,早把那些招數忘到腦后,只是本能地一刀劈出。

那條蛇牛截蛇身掛在藤上,鱗片的顏色與藤身幾乎完全一樣。程宗揚怕傷了自己人,一刀砍在蛇身中央。那條青蛇鱗片一震,鱗片下滲出一片苦綠的液體。

負痛之下,青蛇蛇身猛然收緊。那名奴隸胸膛本來因窒息鼓起,這時猛地凹陷下去,發出一陣骨骼碎裂的聲音,口中吐出一股血水。

程宗揚怔了一下,只見蛇頭猛然一旋,從奴隸脖頸中松開,然后筆直朝他喉頭伸來。它血紅的蛇口幾乎完全張開,倒伏的獠牙豎起,又細又長的牙尖濺出幾滴劇毒的唾液。

“繃”的一聲,一枝短小的弩矢從程宗揚臉側掠過,穿過青蛇的獠牙,正射中它大張的上顎,從它額上的黃紋透出,將整個蛇頭釘在藤上。

小魏放下手,笑了笑道:“天武營的弩,好使。”

那奴隸胸口骨骼盡碎,早已氣絕。那條蛇釘在藤上還不住扭動。祁遠沉著臉看了看,然后一刀從青蛇的七寸砍開。釘在藤上的蛇頭晃了晃,灑下一串墨綠的血跡。祁遠用布包住手,小心的拔下弩矢,然后掘了兩個坑,把蛇頭和弩矢分別埋好。

一只大手驀然伸來,重重在程宗揚頭上拍了一下,武二郎罵罵咧咧道:“什么狗屁刀法!連條蟲都砍不死!沒吃飯啊你!看清了!”

武二郎奪過刀,雙肩一聳,手中的彎刀疾劈過去。那青蛇鱗片極為堅韌,挨了程宗揚一刀,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劃痕。同樣的刀到了武一一郎手里卻是鋒芒畢露,刀光過處,蛇鱗紛飛,蛇體寸寸斷裂。

“身!形!步!眼!”

武二郎每一刀劈出,都如蒼鷹搏兔,將渾身的力道集中在刀鋒一處。那條青蛇像根腐朽的麻繩,在刀光中散落下來,卻沒有傷到那名奴隸分毫。

程宗揚咳了一聲,“你不會是想救他吧?”

武二郎冷哼一聲,扔下刀大步走開。

看著奴隸失去生命而變成死灰色的眼睛,程宗揚一陣煩悶。他連這名奴隸的名字都不記得,談不上什么感情。但同行的伙伴就這樣死在不知名的野地里,讓他第一次認識到南荒的兇險。

祁遠直起腰,沉聲吩咐道:“把他埋了,趕快離開。雨一停,蛇彝人就會來尋蛇了。”

奴隸們一起動手,掘出一個深坑,把死去的同伴埋好。

雨勢略小了一些。誰也不知道身邊茂密的蕨類植物中還有多少毒蟲怪蛇,眾人不敢多留,不等雨勢完全停止就匆忙上路。

“蛇彝人在南荒算是人多的大族,在盤江以北有好幾個村寨。”

祁遠抿了口藥酒,嘖了嘖嘴,說道:“南荒這地方邪氣重,好人在這里待久了,也會變成半人半獸的怪物。除了蛇彝人,還有花苗、紅苗、白夷、黑獠、狐峒、熊黎、白裸……林林總總幾十個種族。”

祁遠朝后面的馬車看了一眼,小聲道:“武二郎的白武族是虎族后裔,除了身上的虎斑,跟平常人差別不大。”

程宗揚點了點頭,“至少那家伙沒長尾巴。”

祁遠失笑一聲,又連忙掩住嘴。畢竟武二郎的拳頭不大喜歡開玩笑。

祁遠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說來也怪,南荒的女人跟外面的人差不多,男人卻是七分像獸,三分像人。南荒人也知道他們跟外面的人不太一樣,所以都不喜歡生人。蛇彝人的村寨就在前面,離黑石灘不遠,我來南荒到過幾次。蛇彝人雖然孤僻,不喜歡跟外人打交道,但從來不騷擾過往的行商,為人也和氣。有時遇到投宿的,也肯收留過夜。”

祁遠回過頭,“小魏,帶的貨物里有冰片、朱砂、月石、玄明粉,每樣揀些好的出來。”

小魏答應了一聲,自去翻揀藥材。

祁遠解釋道:“蛇彝人家家戶戶都養蛇。蛇也會生病,這幾樣藥材,就是治蛇口瘡的好藥。咱們殺了人家的蛇,也別聲張,悄悄送一份厚禮過去,算是扯平了。”

程宗揚有些不樂意地說:“他們養的蛇怎么隨便放出來?我們這邊還死了一個人,這損失該怎么算?”

祁遠道:“蛇彝人把蛇看得比命還重,為了一條蛇,整座村子都拼命的也不少。出了這種事只有算了。”

說著他也有些不解,“蛇彝人平常都把蛇看守得極緊。這條蛇怎么會到了村子外面?”

祁遠想了一會兒也弄不明白。一行人默然無語,各自想著心事悶頭趕路。剛下過雨的山路濕濘無比,不時有人失足跌倒,但不用祁遠喝罵,就很快又爬了起來,不作聲地跟在后面,生怕離了隊,失陷在這陌生的雨林里。

雨雖然停了,空氣中卻濕得能擰出水來。剛才落雨的涼意被暑氣一蒸,每個人身上都濕漉漉,潮得難受。

一行人跌跌撞撞來到黑石灘,天色已經陰暗下來。

“糟了!”

吳戰威猛地拽住座騎。

眼前是一片浩浩蕩蕩的洪水。渾濁的河水夾雜著上游沖下的枝葉,滾滾沒過兩岸。水漲得連原來的河道都看不出來。

這里原本是一片亂石灘,河水漫過河灘里的碎石,分成無數條大大小小的細流,平常涉水就能過去。但現在剛下過雨,河水暴漲,那些細流連成一片,雖然不是太深,但寬得連邊都找不到了。

程宗揚道:“還有沒有別的路?”

“還有一處。離這里有三十里。”

祁遠看了看天色,“這天只怕還要下雨,那渡口還不如黑石灘,現在水可能漲得更大。”

程宗揚估量著河水的深度,“這水好像不是很深?”

祁遠道:“這黑石灘底下都是亂石,深的地方陷進去兩輛馬車也探不到底。

走南荒的客商不知道搭了多少人命,才摸出一條能走的路。”

祁遠指了指遠處,“河邊有塊黑色的大石頭,就是過河的路標。”

程宗揚舉目看去,眼前汪洋一片,哪里能看到那塊黑石的影子?

祁遠苦笑道:“如果能找到,咱們就不用在這兒等了。”

天色迅速暗了下來,一行人連人帶馬困在河邊一籌莫展。

一顆大頭猛然從水中冒出來,吳戰威抹了把臉上的水,喘著氣吼道:“沒有!

找不到!”

祁遠叫道:“上來吧!不行咱們就在這兒停一夜!水退了再走!”

吳戰威也不答話,翻身一個勢子又潛到水里。明天再下雨,這水說不定漲得更大。商隊被困在水邊,沒個住的地方,連淋帶凍再加上林子里的毒蛇,還不如拼一把,想辦法過河。

祁遠叫人升起火把,在岸上給吳戰威照明。

潮濕的河風吹過,火把搖動起來,影影綽綽映出水面忽大忽小的漩渦。這場大雨沖了許多泥沙下來,河水渾濁不堪,吳戰威潛進水里,連片衣角都看不到。

護衛里水性好的兩名年輕人脫了衣靴,準備下水接應同伴。

風里忽然傳來幾聲輕微的馬嘶,從上游風中飄來,一閃就消逝在湍急的水聲里。祁遠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仔細聽了片刻,然后叫道:“火把都聚在一處,舉高些!”

剛脫了靴的石剛也聽到聲音,壓低聲音道:“四哥,那邊來的什么人也不知道,別把大伙都暴露了。”

祁遠咧了咧嘴,“石剛,你是第一次走南荒吧?走南荒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漢子,什么事大家擺明了都好說,就怕藏著掖著,你防我,我防你,沒事也惹出事來。”

遠處亮起幾點火光,有人喊道:“對面是走南荒的朋友嗎?”

祁遠舉起火把用力揮了揮,高聲道:“五原城白湖商館!東邊來的是哪里的朋友?”

對面也一樣把火把舉得高高的,火光下幾個人低頭商議幾句,然后遠遠下了馬,幾名漢子簇擁著一個老人走過來。

那老者兩鬢斑白,穿著一襲青布長袍。袍尾雖然沾滿泥水,腰間一條紫色的絲絳卻絲毫不亂,上面結著一塊翠綠的玉佩。

老者走近幾步,拱手道:“建康城云氏商會,執事云蒼峰見過各位。五原城的白氏商館以前也和敝會有過生意,不知跟各位是否相識?”

祁遠連忙道:“就是小號,現在改名叫白湖商館。”

說著推了程宗揚一把,半是奉承半是提醒地說道:“云氏商會跟君氏、謝氏兩家商會并稱,是六朝數一數二的大商會。這是敝館的程執事。”

程宗揚也依樣抱拳拱了拱手。

老者微笑道:“原來是老相識了。和貴館的生意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難得老哥還記得敝會。這位程小哥如此年紀,就能帶隊走南荒,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讓老夫汗顏。呵呵。”

兩邊攀上交情,一直戒備的護衛們暗暗松了口氣。石剛松開刀柄,小魏也悄悄把弩機收進背囊。

云氏商會一行人涉著水過來,他們人數并不多,但清一色都是體格精壯的大漢,十幾個人倒牽了二十多匹馬,一半騎乘,一半負重。那些漢子一個個骨節粗大,身手矯健,一看就是功底扎實的好手。

跟在隊尾的是一名中年人,他戴著書生慣用的方巾,牽著一匹瘦馬,神情間淡淡的,雖然和眾人走在一起,卻仿佛和每個人都離得很遠,就像一名孤獨的旅人。

程宗揚也沒有在意,跟云蒼峰寒暄幾句,贊道:“貴會這樣精悍的屬下,就是軍伍里也不多見。”

云蒼峰笑道:“怎么比得上貴館的護衛,程執事見笑了。”

白湖商館還剩下七名護衛,雖然也是祁遠挑出來的精銳,但和云氏商會的手下一比就相形見絀了。至于那些奴隸,全加起來也未必是他們一名護衛的對手。

程宗揚不好說這是為了方便自己逃跑故意挑的老弱,打了個哈哈,轉開話題。

“云執事怎么這么晚還趕路?”

“敝會原本是從上游的渡口過河,誰知這場急雨淹了渡口,只好沿河一路找下來。”

云蒼峰微微皺眉,“這里應該就是黑石灘吧?怎么……”

“水漲得太急,指路的黑石也被淹了,這會兒正在找。”

祁遠有些不放心地說道:“水勢太大,就是找到路也未必能過去。”

云蒼峰看了看水勢,然后道:“易彪!易虎!下去看看!”

兩名大漢應諾一聲,跳進水里。那兩人都是彪形大漢,河水卻一直淹到他們胸口,就算他們能涉水過河,程宗揚和商館那些奴隸也只能游過去。

忽然吳戰威的大頭冒了出來,叫道:“在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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