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這里的錢塘便是臨安了。”

秦檜道:“臨安城東依錢塘江,西面是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湖。昔日縱橫天下的蛇仙白素貞與太乙真宗的大長老許仙決戰于斷橋,十方叢林的金山寺大師法海出面調停。白素貞與其妹小青被大師風采所感,皈依金山寺門下,引出無數佳話……公子可是著涼了?”

程宗揚咳嗽著說道:“白素貞和青蛇皈依金山寺?接下來是不是該水漫金山了?媽的!法海老和尚還真行啊!”

秦檜露出曖昧的笑容:“世人盡道法海大師佛法無邊,有此想者,唯公子與會之耳……”

“奸臣兄,你也覺得法海和白素貞有一腿?”

秦檜神情怡然地反問道:“莫須有?”

程宗揚挑起拇指:“奸臣兄,你行,有種你在風波亭再說一遍。”

“拾人牙慧耳。”秦檜道:“我這句‘莫須有’,怎及得上賈太師一言的血雨腥風?”

“秦兄太謙了,我怎么覺得賈太師是跟你學的?”

秦檜笑道:“賈太師竟然也想出賣爵的主意,可見宋國是真窮了。”

整座臨安城依據錢塘江和西湖的地勢,形成一個北寬南窄的長方形。南面緊鄰錢塘江的是宮城,北面是民居。錢塘江在臨安城東,錢塘門卻在城西,面向西湖。

車馬沿著湖岸行來,一路看到的是鳳林寺、大佛寺、昭慶寺……

程宗揚納悶地說道:“聽說太乙真宗是宋國第一大宗門,怎么一路這么多寺廟,沒看到一座道觀?”

“道觀大都在臨安城內,”秦檜如數家珍地說道:“有景靈宮、萬壽觀、太一宮、鶴林宮、龍翔宮、上清宮、宗陽宮、沖天觀……大小十余處,其中宗陽宮屬陽鈞宗,萬壽觀屬長青宗,龍翔宮屬干貞道,景靈宮是宋主祭祖的家觀,由神霄宗主持,其余太一、鶴林、沖天、上清諸觀都屬于太乙真宗。”

這么多的道觀、寺廟,看來十方叢林和道家宗門爭得很厲害啊!程宗揚忽然想起在晴州遇到那兩個臨安文士,其中一個姓廖的還特意邀請自己到臨安找他。

“悅生堂在什么地方?”

饒是俞子元在臨安待過多年,一下子也被問住了。倒是秦檜笑道:“悅生堂是臨安有名的藏書樓,刊印的書籍更是號稱六朝最精。這等書蠢才知曉的所在,操兄多半未曾聽過。”

俞子元半是自嘲地笑道:“這可讓你說中了。書上那些字,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

說笑間,秦檜抬手一指:“前面便是錢塘門了。”

由錢塘門進城,首先看到的就是街上往來不絕的行人,即使引車賣漿的小商小販也穿綢衣、著絲履,一片富足盛世的景象。宋國百姓雖富,國勢卻積貧積弱,對宋國百姓來說真不知是福是禍。

俞子元忽然在車外低聲道:“公子,風波亭到了。”

程宗揚一怔。他聽說岳鵬舉在風波亭遇刺,一直以為是在城外,沒想到會在城內,而且離錢塘門不遠。難怪杜元勝為了給岳鵬舉守衣冠冢,在城門邊賣了十五年的魚。

對于岳鳥人的空墳,自己打個呵欠就過去了,但另外一座墳,自己卻不能不拜。

穩程宗揚跳下車朝風波亭看了一眼,便朝亭后走去。風波亭雖然位于城內,但人跡罕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十幾年前那場禍事的緣故,雖然緊鄰著熙熙攘攘的大街,亭子周圍卻雜草叢生,倍覺荒涼。

亭后立著兩座沒有立碑的墳。與風波亭的遍地枯草不同,這兩座墳干干凈凈,周邊的雜草都被仔細地拔除過。

程宗揚沒有理會正對著亭子的那座大墳,假如死丫頭在,自己還有興趣給岳鳥人的墳施點水肥;但這會兒身邊的是俞子元,自己真要朝岳鳥人墳上撒尿,恐怕他第一個跟自己拼命。

俞子元雖然有些奇怪程宗揚為什么不拜岳帥的墳,但看到他走近旁邊那一座墓,神情也鄭重起來。

程宗揚點了三炷香插在墳前,然后認認真真地叩了三個頭:“謝三哥,我來看你了。”

“小紫很好,我們都挺好。她現在在江州,和孟老大他們在一起……”

“他們幾個都入了股,星月湖大營也有一份……咱們盤江程氏公司剛賺了一點錢,我還沒有來得及花……”

“我們在晴州拔了黑魔海一個窩點,先給你報了一點仇……星月湖大營重新集合了,孟老大、侯二哥、斯四哥、盧五哥、崔六哥、王七哥,還有小狐貍他們都在……”

“我們在江州和宋軍打得不可開交,一場都沒輸過……”

“還有,我把你的刀給了謝幼度,藝哥,你不會怪我吧……”

程宗揚越說越久,鼻中的酸意也越來越濃。如果謝藝能活到現在,以他的身份,很有可能替代謝幼度掌控北府兵。即使沒有北府兵,以他的修為和軍事素養,這場江州之戰也會是另一番面貌。

俞子元是一營舊部,與謝藝感情極深。他默默擺好祭品,然后向前任長官的墳墓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接著幾名趕車的軍士也過來一一行禮。

秦檜與謝藝有過一面之緣,躬腰作了個長揖,曼聲吟道:“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林清浦也在南荒與謝藝見過面,對這個溫和的男子很有好感,和秦檜一道揖了一禮。當然林清浦不知道謝藝曾暗中取走他保管的靈飛鏡。

敖潤和馮源聽說八駿之一的龍驥就埋在這里,一是敬謝藝的身份,二是自己跟了程頭兒,也算是星月湖的人,干脆和趕車的星月湖弟兄!道磕了個頭。

程宗揚揉了揉眼睛,對俞子元道:“這墳好象重新添過土?”

“去年十月,斯中校在晴州得了山岳金尊,把它葬在謝中校的墳里。”俞子元道:“那天盧中校也來了,我頭一次見他們兩個哭得那么傷心。”

謝藝臨終前仍對山岳正賽念念不忘,現在斯明信和盧景拿到山岳金尊,也算了卻他的一樁心愿。程宗揚抓了一把泥土,添在謝藝墳上慢慢抹平。

“藝哥,我在臨安還要待一段時間,改日再來看你。”

俞子元想說什么,最后沒有開口,敖潤卻是耐不住性子,小聲道:“程頭兒,那個大墳聽說是岳帥的?”

程宗揚收起眼淚,面無表情地說道:“空的。一個大活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朝空墳磕頭有什么意思?說不定人家這會兒正在哪兒快活呢。”

俞子元苦笑起來。為了岳帥的生死,八位長官分成兩派,看來這位新加入的程少校是不相信岳帥已死的那一派。

離開風波亭,眾人都失去交談的興趣。俞子元已經安排好住處,一行車馬在城中東繞西拐,趕往住處。

“落腳處在保和坊,宅子不大,但位置很好。斯中校和盧中校做生意時掙錢買的,與岳帥沒有任何瓜葛。”俞子元道:“保和坊東面有兩條河,俗稱大河、小河。西面就是明慶寺,往南一直通向宮城的朝天門。”

秦檜笑著插口:“沿著小河的大路便是臨安最繁華的御街,兩側不僅商賈云集,而且有各色瓦子。里面的勾欄成百上千,角抵、相撲、吞刀、吐火、走繩、幻術、侏儒、優伶……歌舞百戲,應有盡有。”

程宗揚知道死奸臣在寬自己的心,勉強笑了笑,正準備開口,忽然“咦”了一聲,從馬車里伸出頭,緊緊盯著剛才路過的一輛馬車。

假如自己沒有看錯,剛才車上的女子竟然是李師師!自己在筠州停留的時間并不長,緊接著來了臨安,沒想到李師師竟然會從江州返回。途中程宗揚一直與江州保持聯絡,對宋軍的調動差不多了如指掌,沒有聽到虎翼軍從江州撤軍的消息。這個隨軍醫官為什么會突然返回臨安?難道是……

“跟著前面的馬車!”

俞子元不言聲地調整方向,駕車尾隨。另外幾輛車則按預定的路線趕往保和坊。

秦檜朝那輛馬車看了幾眼:“是從車行雇傭的馬車,看上面的灰塵應該跑了不遠的路,人困馬乏,大概有什么急事!公子,有什么異樣嗎?”

程宗揚說了李師師的身份,然后冷著臉道:“我懷疑臨安有光明觀堂的人,她在江州看到殤侯的尸毒,專程回來找解藥的。”

秦檜神情微動,他畢竟是殤侯手下出來的,聽說有人要對付舊主,立刻動了殺心。

街上的青石板印著半尺深的車轍,所有同向的車輛都沿著車轍行駛,前面的馬車行色匆忙,似乎沒有留意后面有車輛跟蹤。

馬車接連越過小河上的眾安橋和大河上的鹽橋,然后向北急行,一路馬不停蹄,半個時辰后來到欽教坊,最后在一間鏢局前停下。

關接著一個女子從車上下來,容顏如玉,白衣勝雪,正是李師師。門前的鏢師似乎對她十分熟稔,都起身叉手施禮。李師師只略微點頭,便匆匆進了鏢局。

程宗揚看著鏢局門上“威遠”的匾額。難道光明觀堂在臨安的據點是這間鏢局?

“威遠鏢局,總鏢頭李寅臣,下面有六位鏢頭,四十多名趟子手,在臨安十幾家鏢局中排名中等。”秦檜拿著搜羅來的情報道:“李總鏢頭的功夫不怎么樣,但擅長拉關系,鏢局的生意還不壞。不過聽說年前失了趟鏢,還傷了幾個人,到現在也沒擺平。”

“光明觀堂的弟子跑到鏢局去做什么?難道威遠鏢局和光明觀堂暗地里有什么往來?”

“有。不過不是暗地里,而是明的。”秦檜道:“李總鏢頭膝下只有一女,芳名李師師,四年前拜入光明觀堂門下,做了外堂弟子。”

“干!那頭原來是回家?”

“據說李總鏢頭夫人身體不適,師師小姐專門告假,從軍中返回。”

程宗揚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自己疑神疑鬼,以為光明觀堂終于按擦不住,跳出來要對付江州,沒想到她是為了家里的私事。

程宗揚把這件事拋到腦后。“暫且先不管她。對了,明天要去吏部報到,會之,你說我籍貫寫哪兒好?”

秦檜道:“公子的原籍是哪里?”

程宗揚嘿嘿一笑,“盤江程氏,當然是盤江了。”

“那就盤江吧,”秦檜點頭道:“反正宋國吏部的官員也沒那個本事去盤江查。”

敖潤和瑪源去了雪隼團的分號,與團里的弟兄見面。林清浦行途顛簸,在房中靜養。那三名獸蠻人一路嚇壞不少小孩,程宗揚只好在途中買了輛大車,把金兀術和豹子頭塞在里面,留下多少有點人樣的青面獸在旁跟著。

程宗揚喚上秦檜、俞子元和青面獸:“走!去武穆王府瞧瞧!金兀術、豹子頭!把那幾口箱子看好,碰掉一點漆皮,扣羊!”

金兀術不服氣地哼哼兩聲,總算沒有張口反駁。

三名獸蠻人身手都不錯,尤其是金兀術能和武二郎斗上幾百回合。雖然武二沒使出九陽神功,但金兀術的實力可見一斑。豹子頭和青面獸的實力與敖潤相差無幾,留兩個看管自己帶來的那筆金銖足以放心。

臨安士民殷富,程宗揚脫下平常穿的大氅,披了一條很值幾個錢的狐裘,里面穿著絳紫色的綢袍,腰里掛著香囊、玉佩,一副錢多得直往下掉的公子哥兒派頭。

秦檜和俞子元都是文士打扮,一看就是湊趣的幫閑清客。只有青面獸不但比他們高出快兩個頭,還戴了一頂巨大的斗笠,走起路來像一片濃黑的烏云,把下面的人遮得一個個暗無天日。

假如說程宗揚的派頭只是有錢,帶著一個獸蠻人保鏢就不是一般的有錢。臨安的富人想買個獸蠻人不算難,但能買到馴化的獸蠻人可不容易。

武穆王府在紀家橋東,與風波亭只有兩、三里的路程。武穆王府幾乎占了一整個坊區,在寸土寸金的臨安單這分規模就能嚇死人。據說宋主曾幾次有意拆掉武穆王府,改成居民區或者道觀,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官家尚且如此,因此臨安地價再昂貴,也沒有人敢打那塊地的主意。

程宗揚等人扮成逛街的閑人踱過去,只見王府的正門、角門都貼著封條,不知道多少時日沒有開啟過,年深日久,封條上的字跡已經有些褪色。

程宗揚放慢腳步,仔細打量這座王府。雖然府邸被封,但隔著圍墻仍能看到府內亭臺樓閣的飛檐斗角,鱗次櫛比,氣勢崢嶸。由于年久失修,不少房檐都缺了瓦,屋頂長出半人高的雜草,還落了不少鳥糞,使往日的富貴氣象平添幾分破敗和荒涼。

程宗揚繞著武穆王府轉了一圈,認清里面建筑的方位,打算哪天夜里有心情了,過來探訪一趟,也許會找到那個鳥人留下的線索——程宗揚不相信岳鳥人牛逼哄哄地穿一趟,會什么痕跡都沒留下。

來臨安除了當官發財,第一件事是做生意。云秀峰比他早了半個月到達臨安,只是沒想到程宗揚到得如此之快,臨時離開去處理一筆精鐵生意,雙方約定事畢之后在城中見面。此外還有與星月湖那個不知名的臥底接頭。俞子元在臨安待過多年,對臨安熟門熟路,程宗揚一提便領著眾人前往明慶寺。

同樣是繁華的大城,與晴州和建康相比,臨安多了幾分市民的悠閑,路人的行色不像晴州那樣匆忙,比建康又多了幾分富貴氣。道路兩旁的商肆有不少都是筆店、紙鋪、書肆和琴行,頗有文人氣息。

明慶寺又是另一番熱鬧場面。寺廟在武穆王府西北角門附近,相距不過數百步。廟中香火極旺,門前一串攤位,賣的都是供香素果。

秦檜蹲在一處攤位前,與賣香的老頭討價還價半晌才買了幾盒香,然后笑著遞給家主:“這家的香還不錯——后面有人跟蹤。”

程宗揚不動聲色地接過香。自己只顧著看周圍的景物,根本沒有留意身后多了尾巴。“什么時候跟上咱們的?”

“從武穆王府過來就跟著。”秦檜道:“可能咱們看得久了,被旁邊的暗梢盯上。”

程宗揚有些好奇。岳鳥人死了十多年,竟然還有人在武穆王府附近盯梢?他裝作無意地朝后掃了一眼:“哪一個?”

“好一條漢子!”秦檜先贊了一聲,然后攤開手掌,露出掌心的銅鏡。

領頭果然是條好漢!一眼看去,程宗揚心里就蹦出這句話。那人身高八尺,頷下留著三綹長須,肩寬背直,相貌堂堂。頭上戴著一頂青紗頭巾,身著單綠團花戰袍,腰系雙搭尾龜背銀帶,腳下一雙磕爪頭朝樣宦靴,雖然是跟蹤,但他每一步踏下,腳底都像生了根一樣,穩如泰山,自有一番光明裔落的氣度。

“可惜可惜!”程宗揚道:“讓這樣一條好漢干盯梢的活,實在是浪費。奸臣兄,就和讓你去賣糧食一樣,大材小用啊。”

秦檜笑道:“家主錯愛,屬下慚愧。”

程宗揚笑道:“本來我想把這個官讓給你當的,不愿意就算了。喂,瞧那家伙的舉止氣度有點像軍人。老操,你和宋軍打過交道,認得這家伙嗎?”

俞子元輕聲道:“是皇城司的人。”

被俞子元提醒,程宗揚才注意到那人的腰牌。皇城司……程宗揚有些尷尬地想起來,臨行時孟老大專門告誡過自己戒備皇城司。結果自己運氣這么好,剛進臨安就被他們盯上。事已至此,自己也沒什么好說的,只能埋怨自己太不小心。好在他們只是注意到自己在武穆王府周圍流連,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還有挽回的機會。

程宗揚擺出財大氣粗的樣子,指著那老頭的香鋪道:“這家的香不錯!本公子全要了!老獸,背上!”

青面獸一彎腰把地攤幾百封香一把擅起來,背在肩后。秦檜拿出錢袋,丟了幾十枚銀銖。

買了這么大一堆香,程宗揚逢佛就拜,從進門處的四大金剛、彌勒佛、韋陀像、觀音堂……一直拜到大雄寶殿。

明慶寺是大廟,廟里的知客僧眼力比起宰相的門房也不差多少,一看這位公子爺的架式就是個欠宰的土財主,當即有僧人過來,和顏悅色地說道:“這位施主請了。檀越大駕光臨,敝寺蓬壁生輝……”

程宗揚扭頭撇著一口土腔道:“他說的啥?”

秦檜咳了一聲:“他說公子爺來廟里上香,廟里這個……很有光彩。”

程宗揚指著那知客僧道:“你這和尚就是不好好說話。”

那知客僧脹紅了臉,還沒開口就被另一名僧人拉開。那僧人三十來歲,一口道地的土腔:“還是公子爺有見識!一個和尚掉啥文?你說是吧?”

程宗揚挺著肚子道:“說得好!有賞!”

看到旁邊的伴當隨手拿出幾枚銀銖打賞,周圍的僧人眼睛立刻紅了。

“公子爺來廟里是求財還是問前程?我師傅是得道的高僧!御賜袈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我師兄是相面大師!稱骨論命,半字不錯!”

另一名僧人擠過來:“瞧瞧!瞧瞧!公子爺天庭飽滿,地寬方圓!這面相還用看!求財有財,求官有官!哎呀,只是公子爺額角這傷疤壞了面相,不過不用怕!貧僧有破解之法,保公子三世平安!”

看到這群比市儈還市儈的和尚,程宗揚突然想起慈音。瞧那賊尼的路數,不會就是明慶寺出來的吧?這樣市儈的寺廟也算少見,不過往好處說,這廟和十方叢林大概沒什么關系。自己不想再惹出一群與岳鳥人有仇的和尚、尼姑出來喊打喊殺。

一群和尚吵了半晌,盯梢的漢子好耐性,遠遠站著一言不發。程宗揚瞟了他一眼,然后一指剛才拿了賞錢的僧人:“就你了!”

“公子爺有眼光!”那知客僧先贊了一聲,然后笑道:“小僧明心,取的是明心見佛的意思。公子是第一次來吧?這邊請!讓小僧給公子說道說道——我們明慶寺是臨安第一名剎,寺中有五殿七樓九處名園,設施一流……”

秦檜笑道:“不知寺中有哪位大師在此駐錫?”

明心的神情略顯尷尬,顯然被死奸臣問到痛處。

程宗揚一擺手,大咧咧道:“要啥大師?這些樓還不夠你看的!樓高殿大,來的人多就是好廟!大師就是饅頭上那點肉餡,有他沒他都這一口!”

“透徹!”明心挑著拇指,“公子這慧根有小僧胳膊這么粗——”

那漢子還在后面跟著,程宗揚一邊邁步,一邊想著怎么把他甩掉,一邊隨口與明心敷衍。

明心道:“不知公子來廟里是為了……”

程宗揚哈哈一笑:“當官發財嘛。”

“哎呀!失敬失敬,原來是位官老爺。”

“當官事小,發財事大。”程宗揚道:“本公子剛來臨安,尋思著找門生意做做,正好看到有處大宅子空著。我說你們臨安人怎么這么不會做生意?我們那兒只要是塊地都搞房地產了,這塊地咋還空著?我就走啊走啊,呵,這地還真不小!走著走著就走到廟里。我尋思著該上炷香問問吧?可問誰?菩薩們有管送娃的有管發財的有管當官的,沒聽說誰管房地產啊?干脆!挨著來吧,這一大群佛總能撞著一個管事的……”

程宗揚這番胡言亂語,俞子元頭一個憋不住笑,扭過頭一陣猛咳。秦檜含笑微微點頭,似乎家主說的都是圣人教誨。

明心的笑容雖然十二分牽強,至少還陪著笑,顯示出良好的職業素養。“阿彌陀佛,施主這個……啊……哪個……”他有心奉承幾句,可死活找不到馬屁具體的位置,最后干喝一聲,“好!”

程宗揚也不含糊,應聲道:“賞!”

明心頓時覺得自己這番辛苦沒有白費,滿面紅光地說道:“施主這邊請!”

后面盯梢的漢子一臉受愚弄的表情,他從大雄寶殿跟到藥師佛堂,終于按捺不住,一跺腳轉身便走。

程宗揚松了口氣,終于把那漢子支走了。估計他交上去的報告會寫:二月十七,有外地商人一行四人繞武穆王府徘徊,經查,為外地房地產商,籌劃拆遷武穆王府。完。

明心一路捧場,程宗揚信口開河,聲稱要拆就把整座大宅子全拆掉,多少賠宅主點錢,然后東面蓋別墅,每戶三十尺的地,往上蓋五、六層,賣出去就是幾倍的賺頭。北面是商鋪,打造一流的都市精品商業圈。南面蓋成戲院,目標是成為整個臨安乃至整個宋國的娛樂業中心。

明心道:“西面公子準備建成客棧還是書院?”

“外行!外行!”程宗揚道:“西南要建成燥堂!你想啊,西面鄰著你們的廟,每天念完經一身臭汗,到澡堂拿香胰子‘嘎吱嘎吱’一洗!再找兩個小妞捏捏背,松松骨……那滋味!嘿!”

罾明心自詡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但程宗揚這番言語,把他也說得心思活泛起來,一臉神往。

程宗揚準備去瞧瞧祈福榜,忽然間停下腳步。俞子元沒有什么異樣,秦檜卻神情微動,扭頭朝北望去。眼神交會,程宗揚略一點頭,抬腿朝北走去。

明心回過神來,連忙道:“施主!這邊請!那邊去不得!”

程宗揚一擺手,秦檜掏出一把銀銖。明心立刻道:“小僧給公子帶路!”

“你這廟里什么地方去不得?”

“公子爺,那邊是廟里的菜園,腌臜得緊,也沒什么好看的……”明心一邊走,一邊小心給這位施主解釋。

程宗揚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一手卻伸到狐裘內,按住那柄珊瑚匕首。

明心一身功夫全在嘴上、俞子元修為不夠;剛才地面微微一動,他和秦檜都立生感應。那不是地震,而是有人施展步法。那人一腳之威,絕不在當日的武二郎之下。兩人心里轉著同樣的念頭:在廟里和人動手,難道會是慈音?

明慶寺的菜園位于廟后,面積足有幾十畝。沿街是一道矮墻,墻內種著數十株槐樹、柳樹,遠遠能看到一群漢子聚在樹下。

看到那群人,明心腳步遲疑起來,低聲道:“那些都是城里的潑皮破落戶,整日往園里偷菜,連著幾位師兄都被他們打傷。直到年前有個掛單的游方僧來看園子才好些,不料今日又來了。”

要是潑皮破落戶都有這修為,武二那廝來臨安,恐怕在潑皮圈里都難混出頭來。

走近才發現,那些潑皮都離得遠遠的,站成一圈。場中立著一男一女。男的是個胖大和尚,剃發帶疤,露出光亮的頭皮。他的身材高大肥壯,濃密的須髯猶如刺猬,如果不是身上穿著一身灰撲撲的僧衣、胸前掛著一串念珠,看起來就像個操刀賣肉的屠夫。

他的對面卻是一個妙齡女尼,一身青衣,頭戴尼帽。論起身形,那女尼怕只有大和尚的三分之一,此時兩人卻拳來掌往,正斗到酣處。

胖大和尚一步落下都踏出半尺深淺的一個土坑。女尼如同穿花蝴蝶,身法極好,卻無法攻破和尚的雙拳,只一味繞著大和尚游斗。

小尼姑一臉氣憤,邊打邊道:“壞和尚!你賠我花花!”

“兀那尼姑,休得胡言!灑家哪里見過你的花花!”

大和尚叫得雖響,但臉上一層朱砂色,透著十二分的心虛。

明心一手掩住嘴巴,滿臉不屑地在程宗揚耳邊道:“出家人不坐禪念經,偏要舞拳弄棒,活該他到菜園來堆肥澆糞。”

場中兩人驀然分開,胖大和尚半幅僧袖被那女尼撕了下來,卻是輸了半招。

“再來!”和尚大喝一聲,拿起旁邊兒臂粗細的禪杖,然后扯下上衣,卷在腰間,露出滿是刺青花紋的上身。

那和尚體格粗壯,身上的刺青卻精細至極,刺的圖案更是別具一格,從胸前到背后,一朵朵盡是枝纏葉繞,含芳吐驢的鮮花,猶如遍體錦繡。

秦檜脫口道:“好一個花和尚!”

俞子元卻露出怪異的表情:“這……難道是……太巧了……”

程宗揚緊緊盯著那個大和尚,下意識地問道:“他是誰?”

“看他身上的刺青和臧上尉說的有八分相似,應該是臧連長的師兄,花和尚!”

魯智深?臧修的師兄?這是什么世道!

“那尼姑呢?你跟我說清楚,這會兒本來是該倒拔垂楊柳的,為什么會蹦出一個小尼姑?”

明心“哎呀”一聲:“小僧認出來了,那不是佛心庵的小師太楊柳嗎?”

程宗揚一臉烏黑。“你們家的尼姑起個法號叫楊柳?”

“公子有所不知——”明心一邊說,一邊陪著笑攤開手掌。

程宗揚冷著臉道:“說清楚再給錢!”

明心痛快地說道:“佛心庵的規矩,尼姑要到十六歲才正式剃度,在佛前占取法號。這位小師太還沒有剃發,只有個小名叫楊柳。”

明心買一送一,又多提供一條情報:“那和尚俗家姓魯,法號智深,著實是個渾人。因他身上刺著青,人都叫他花和尚,喜酒好肉,好勇斗狠,一喝醉就耍酒瘋,在廟里待不住才趕到菜園來……哎喲我的佛祖爺爺!佛門凈地,是誰煮這鍋肉湯!”

“梆”的一聲,明心光禿禿的腦門被人鑿個栗子。一名潑皮扯著他的衣領嚷道:“睜開你的狗眼看仔細了!這是蘿卜、這是豆腐,哪兒的肉湯?”

明心連忙點頭。

“來,這塊豆腐賞你了!”

潑皮夾了一塊狗肉塞到明心的嘴里,明心苦著臉咬住。這塊肉下肚,自己想去告狀也不成了。

程宗揚笑呵呵在旁看著,沒有半點插手的意思。

“花花!”小尼姑尖叫一聲,飛身掠來,卻是看到鍋邊的一張狗皮。

魯智深剛才還一口咬定沒見過,這會兒被人捉賊捉贓,一張老臉頓時脹得通紅。他雙腿分開,兩手握住禪杖,雙臂一振,兒臂粗細的杖身“嗡”的發出一聲震響,然后大吼一聲,氣吞山河,順勢把尷尬掩過去。

小尼姑眼眶頓時紅了,抬手拔出長劍,帶著哭腔道:“壞和尚!拿命來!”

魯智深的禪杖一使出來立刻占上風。那小尼姑方才交手只是占了輕巧的便宜,真實修為比魯智深差出一大截,交手不過十余招便被逼得在場中立足不住。她纖腰一折,躍到一株柳樹上,劍光猶如無數繁星,朝魯智深灑去。

周圍的潑皮大聲叫好,紛紛道:“大師傅!給這小尼姑一點顏色瞧瞧!”

“大師傅吃你庵里的狗肉,是看得起你!”

“出家人養什么狗?活該被吃!”

魯智深的禪杖越使越順,周身丈許都籠罩在杖柄的烏金色暗影中,忽然禪杖霹靂一聲揮出,像拍蒼蠅一樣砸在小尼姑的一點劍光上。小尼姑嬌軀劇顫,長劍寸寸碎裂。

“好!”墻外傳來一聲喝彩。

程宗揚抬頭看時,卻是剛才那個一直盯著自己的漢子,不知怎么聽到動靜也過來觀看。他立在墻外,看著魯智深施出的招術,就像酒徒看到美酒、武癡遇到知己一般眉飛色舞,喜動于色。

小尼姑的長劍被毀,身形也遲緩下來,無法再在柳樹間穿梭。她退到一株一人合抱的柳樹上,咬著牙把斷劍、樹枝當作暗器,一件件丟下來。

“壞和尚!壞和尚!壞和尚!”

她手上的力道不足,準頭卻極好,不一會兒魯智深的光頭就挨了幾下,腦門被打得砰砰作響。

魯智深氣得哇哇大叫:“小尼姑!輸便輸了,還要撒賴不成!”

“你吃了我的花花,我打死你!”

魯智深厚著臉皮道:“兀那尼姑!有道是男不養貓,女不養狗!灑家結果了那條花狗,正好讓你們安心修行。再不停手,灑家便上去拿你下來!”

魯智深的輕身功夫平常得緊,連躍幾次都沒抓到小尼姑,反而被小尼姑近距離砸了幾下狠的。他有心爬上去,但那棵柳樹剛剛泛青,枝條披靡猶如煙霧,小尼姑立在樹上堪堪能夠站穩,想再加個魯智深是萬萬不成了。

一番折騰之后,魯智深除了頭上多挨幾下,連小尼姑的衣角都沒摸到。魯智深繞樹喝罵,小尼姑也跟他對著吵。

程宗揚叫道:“我說你這個大胖和尚,咋這么死心眼兒?你把樹拔了不就結了?”

魯智深一拍腦門,“好計!”

周圍的潑皮嘴巴都張圓了,樹上的小尼姑也有些傻眼。只見魯智深腰身一弓,張臂抱住那株垂楊柳,接著肩膀一扛,頂住樹干。他雙肩的肌肉鼓脹,如鑌鐵般高高鼓起,接著大喝一聲,樹根周圍的土地猛地隆起,泥土中傳來根須斷裂的聲音。

周圍的潑皮都忘了喝彩,一直神情悠然的秦檜表情也變得凝重。明心含著那塊狗肉,吐不敢吐、咽不敢咽,這會兒看得出神,喉頭一動,一大塊肥狗肉頓時滑到肚里。

小尼姑花容失色,來不及脫身,身下的垂楊柳就被整棵拔起。她不由得腳下一滑,從樹上跌下來。

花和尚斗了這么久,好不容易才逮到小尼姑,當即一把摟住,哈哈笑道:“灑家連地上生的楊柳也拔了,何況你這個沒幾斤重的小楊柳!”然后大喝道:“服不服!”

那小尼姑被他摟住,無法脫身,忽然小嘴一癟,“嗚”的哭出聲來。

這下輪到花和尚傻眼了,他手忙腳亂,趕緊撒開手,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連連賠罪道歉。

“五臺山來的很了不起嗎?”小尼姑哭哭啼啼道:“你賠我的花花!你賠我的劍!”

魯智深怫然道:“江湖比武,生死由命,哪里還要劍?”

“嗚嗚……”

“明白告訴你!灑家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嗚嗚……”

“你哭也沒用!灑家真沒錢!”

“嗚嗚……”

“哎呀,別哭了!別哭了!灑家賠你劍便是——小的們!把錢拿來給灑家使著!”

周圍的潑皮雖然不情愿,但和尚師傅下不了臺,只好各自掏衣摸袖,你三文、我五文的湊了一把銖錢賠給楊柳。小尼姑含淚收拾狗皮,拿著光禿禿的劍柄哭哭啼啼地走了。

“大和尚好神力!”墻外觀戰的漢子躍過矮墻,快步走來,一邊抱拳說道:“某家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方才見大和尚使得好腳拳器械,特來拜會!”

魯智深眼睛一亮,叫道:“好漢子!灑家花和尚魯智深!”

兩人一見如故,把臂言歡,倒把程宗揚等人晾在一邊。程宗揚也不生氣,若有所思地看著兩人;秦檜以為家主有心結識,整了整衣服正待開口,卻被程宗揚拉住。

“不到時候,走吧。”

眾人回到廟里,程宗揚不再上香,去祈福榜看了一圈,然后打賞明心便返回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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