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巍峨的梵天寺木塔浸浴在蒼茫的暮色中,一行白鷺掠過飛挑的塔檐,檐角金色的銅鈴在晚風中搖曳,發出清脆的響聲,鈴身映射出落日的余暉。

站在鳳凰嶺的最高處憑欄遠眺,半島上的雷峰塔、碧波蕩漾的西子湖,甚至湖畔綠楊蔭里的翠微園都隱約可見。

當目光掠過湖畔那邊的桃林,程宗揚的眼角微微跳動了一下。

劍玉姬放出話,要斬斷云氏對江州的支持,但經過自己在中間的奔走,如今的云家與江州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黑魔海在晉國的根基早已被清除干凈,她哪里來的信心和手段能拆散雙方的合作?

秦檜道:“劍玉姬……是個什么樣的人?”

對于秦檜的詢問,程宗揚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躊躇良久,才一言難盡地吐出四個字:“神仙中人。”

秦檜道:“巫宗長于采補,這位劍玉姬莫非是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

程宗揚搖搖頭,“我不知道。”

秦檜挑眉道:“此姬面見公子時,難道戴著面紗?若是如此,她的身份便頗有蹊蹺……”

“不是。”

程宗揚道:“我和她交談那么久,這會兒回想起來,連她具體長得什么樣都不記得了,只有一個‘飄乎若神,仙姿無雙’的印象——”

程宗揚舉了舉手指,似乎想勾勒出劍玉姬的相貌,最后還是放棄了。

“只知道她是個風姿絕美的女子。”

秦檜眉頭微鎖,心下暗憂。劍玉姬既然未曾遮面,家主卻只見其風采,未見其面容,這種障眼的法術本是巫宗的秘技,不足為怪。然而憑他對家主的認知,另外一個可能性也不小:家主真是被劍玉姬的美色沖昏頭了。

程宗揚感嘆道:“我原以為自己遇到劍玉姬,會二話不說拼個你死我活,就算說話也沒什么好話可說。但劍玉姬給我的感覺……”

程宗揚靠在欄桿上,有些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

“竟然像交往多年的故人一樣——你別誤會,我絕對是頭一次見到她,這種女子,我如果見過一面,肯定不會忘記。劍玉姬無論是言談舉止都讓人如沐春風,連她最后說準備斬斷云氏和我們的聯系,聽起來都不像威脅,更像是一種善意的提醒。”

秦檜仔細聽著家主的陳述,一邊分辨其中的意蘊。

“這會兒說起來,我自己都有點不信。”

程宗揚道:“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對她生出一點敵意,后來我覺得情形不對,故意用不客氣的言詞想去撩撥她的怒火,可她始終如一的從容不迫——干!”

程宗揚一把拍在欄桿上。

“這會兒回想起來,我才知道劍玉姬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會之,你知道嗎?”

“請公子明言。”

“你這個豬!”

秦檜愕然片刻,然后瀟灑地一躬身,“屬下慚愧。”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了嗎?如果別人故意出言不遜,一般人的反應無非是針鋒相對的反唇相譏;或者裝死狗,置若罔聞,任人唾面自干;或者誠心誠意的認錯;還有一種是開個玩笑,好化解尷尬。”

秦檜沉吟道:“屬下想來是第三種,劍玉姬如此高明,莫非是第四種?”

“我還沒說完呢。”

程宗揚道:“換個角度考慮。我出言不遜,第一種反應沒什么好說的,大家大吵一架,一拍兩散。第二種似乎是有涵養,但在談判中出現,立即落了下風,讓人存了看不起的心思。第三種更無聊,我都故意了,還認什么錯?就算你做得滴水不漏,讓我相信你的誠意,結果恐怕更不妙——強硬的覺得你是軟柿子,如果是好人,免不了會心存歉疚。”

秦檜立即道:“公子千萬不必歉疚。”

“得了吧,奸臣兄,我要對你歉疚,我就是傻子。”

秦檜笑道:“家主捷對,屬下佩服。敢問劍玉姬可怕之處何在?”

“如果是第四種,未免顯露聰明,讓人心生戒意。劍玉姬可怕之處在于:她的反應都在正常范圍之內,沒有針鋒相對,沒有讓我看不起她,沒有讓我心懷歉疚,也沒有顯露智慧,讓我生出絲毫戒意——我脾氣發了,威脅也聽了,可從頭到尾對她都沒有半點心結。”

程宗揚揉著胸口道:“和她見面,感覺反而很舒服似的。”

秦檜琢磨片刻。“若是如此,劍玉姬似乎也不甚高明。既然是與公子談判,著意引導公子的心意,達成目的方是上策。”

程宗揚長嘆一聲。“我在路上也是這么想的。直到站到梵天寺木塔上,我才想明白——她根本沒準備談成這樁生意!”

秦檜這下終于詫異了。“那她為何出面?”

“我猜,她這次出面只有一個目的,”

程宗揚舉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建立信任。”

“信任?”

程宗揚苦笑道:“我知道這話像瘋了一樣,但劍玉姬確實做到了——不但她說的每句話我都信了十足,而且對她這個人,我都有種說不清楚的信任感。她說對我沒有惡意,我真相信她確實沒有惡意。她說想招攬我加入黑魔海,我真相信她不但是認真的,而且不會過河拆橋,玩弄什么計謀。”

程宗揚拍著欄桿嘆道:“從劍玉姬身上,我才學到一個人無論是機敏過人、才智非凡,還是國色天香、千嬌百媚;無論是修為超凡入圣、天下無敵,還是位高權重、一言興國——在人與人的相處中,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點:信任感。就算你真是一頭豬,我信任你,你就是神!”

秦檜有些不以為然。“何以至此?”

“你是沒見過追星族和狂信徒。原本我一直奇怪,為什么不管哪種傻瓜都有人崇拜?現在我才明白,就是他娘的信任。無論是圣哲還是傻瓜,只要能被人信任,就有人愿意當飛蛾——何況劍玉姬是來真的!”

程宗揚長嘆一聲,“我終于明白游嬋為什么會對她死心塌地。這位劍玉姬絕對是個操縱人心的高手、處理人際關系的天才!她的眼光就像站在梵天寺木塔上俯觀天地一樣,比我高得太多了。”

秦檜久久不語。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不困難,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在顯示自己存在的同時,又不引起對方任何負面情緒——鋒芒不露,直入人心,這才是最難的。

程宗揚忽然道:“桃之夭夭——后面是什么?”

秦檜應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還有呢?”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程宗揚摸著下巴琢磨半晌,然后抬眼望著秦檜,“什么意思?”

秦檜愕然道:“公子未曾讀過《詩經》”

“當然讀過!”

程宗揚其實是心里沒底,不知道這則桃夭在六朝的時空是否有其他意蘊,厚著臉皮道:“考考你不行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言桃花至極盛也。《禮記》有云:桃之有華,正婚姻時也。《易林》曰:春桃生花,季女宜家……”

“打住!說人話!”

“就是說桃花開得正艷,姑娘嫁得正好。”

程宗揚沉思良久,然后抬起頭,一臉震驚地說道:“天啊!難道是劍玉姬思春了,想嫁人?”

“以屬下之見,公子此解,只怕……不甚妥當。”

說話間,敖潤一步數級地躍上木塔。“馮大法帶著人把金銖運來了!林先生也到了,路上沒發現有人盯梢。”

程宗揚收起剛才那點感嘆,帶著秦檜快步離開木塔。

一間僻靜的禪房內,林清浦已經準備好銅盆、清水、瑩粉。程宗揚進門走到他面前,林清浦隨即施展出水鏡術,手掌在空中一抹,凝出一面水鏡。

江州的音訊被宋軍阻絕,水鏡術只能聯系到筠州。當水鏡的波光變得清晰,顯示的影像讓程宗揚大喜過望,“小狐貍!你怎么來筠州了!你的傷怎么樣?”

蕭遙逸沒有戴那頂象征身份的金冠,只是隨意束了一角烏巾,手肘靠著一張軟墊,臉上掛著放浪不羈的微笑。“圣人兄!嚇你一跳吧?放心,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江州怎么樣?”

小狐貍身為江州刺史,現在雙方正據城血戰,他丟下江州跑到宋國境內,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一眨眼間,蕭遙逸就收起笑容,擺出一副剛死了親爹般的哭喪表情。

“宋軍在城外建了法陣,克制城中大半的法術。十座堡壘被打掉七座,宋軍的土墻已經壘到城墻邊上,大伙不用出城就能和宋軍聊天打屁。夏用和那個老匹夫,昨天已經開始堵截西門的水路——你說怎么樣?”

程宗揚這一驚非同小可:“真的?”

蕭遙逸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嚇住你了吧丨”程宗揚沒好氣地說:“你這個死狐貍,敢騙我!”

蕭遙逸指天發誓道:“我有一個字說謊,出【讓我撞到秦太監!”

“宋軍都登城了,大家還打個屁啊!”

“宋軍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把土墻修好,大家就歇了。前幾天我還和宋軍一個軍官在城頭談生意,一貫銀銖賣他兩雙絲襪,說是孝敬上官用的,怎么樣?這生意還不錯吧?”

程宗揚沉住氣道:“怎么回事?”

蕭遙逸一拍幾案,咬牙切齒地說道:“殤侯那個老東西!把我們兄弟的風頭都搶了!”

“死老頭那么低調的人,會搶你的風頭?”

“低調?那老家伙讓人舉著大旗……”

“等等!死老頭打什么旗號?”

程宗揚不信死老頭敢打著“鴆羽殤侯”的旗號,可如果他打出“盤江程氏”的旗號,自己就得趕緊化裝跑路。

“八八!”

蕭遙逸一臉不屑地說道:“這算什么鳥旗號?還舉得幾丈高。一群人敲鑼打鼓,搖旗吶喊,沿城墻劃了一道黑線,那作派,城里城外看得那叫熱鬧!跟耍猴差不多。”

“病毒!”

程宗揚拍手道:“死老頭終于干了件好事!”

“好個屁啊!”

蕭遙逸的眼淚都快下來了:“老東西說那條線至少能換宋軍五萬條人命。”

“這不是好事嗎?”

“好個蛋啊!老東西說,每條人命起碼一枚金銖,劃完線就找我要五萬金銖。”

程宗揚聽得直咧嘴。死老頭真夠不要臉的,在自己身上賠了錢,死乞白賴從星月湖身上找補。

他不知道殤振羽也是欲哭無淚,小紫的傀儡鐵人活活就是燒錢機器,他老人家天天大出血,要不從蕭遙逸這里敲一筆,眼看要失血休克了。

“五萬金銖?”

程宗揚關切地說:“你破產了吧?”

“早就破產了!”

蕭遙逸道:“老東西張嘴就要現金,我好說歹說才寬限幾天,先打了張欠條,說好十天內付現,超期一天,多付一成的利息。”

“十天?我倒是想幫你,可我這會兒向你運錢也來不及。”

“我用少陵侯府在建康所有的產業做抵押,向云氏借貸五萬,云三爺已經答應了,這兩天就送錢先給我應急。圣人兄,你把我坑苦了!殤侯那老東西活活是個屬蝙蝠的,逮住血就往死里吸。”

蕭遙逸終于說到正題,“這筆錢,你得替我出了。”

“你簽合同,我去付款?你打聽打聽,天下有這個道理嗎?”

“我不管……”

蕭遙逸眼淚汪汪地說道:“都是你帶來的吸血鬼……我的龍牙錐……嗚嗚嗚……你若不付錢,我就死給你看……”

“我看你是閑的!”

殤侯終于出手,江州即便不算固若金湯,擋住宋軍幾輪攻勢也不在話下,難怪小狐貍能溜出來,還有間心跟自己扯淡。

程宗揚這會兒也不著急了,笑瞇瞇道:“你若還不起錢,我倒能給你出個主意——瞧你這一身細皮嫩肉,白白凈凈的,不如把自己賣給殤侯,說不定老家伙就好這一口。”

“不就是屁股嗎?真能換錢撐過這一仗,誰敢買,我就敢賣!”

蕭遙逸衣服一撩,拍著屁股叫囂道:“有種朝這兒插!”

“這么不要臉的話,你小聲點吧!”

程宗揚連忙道:“清浦!趕緊把聲音整小點兒,別讓外面的和尚聽見!”

“為弟兄們的性命,我賣屁股我光榮!”

蕭遙逸叫道:“你信不信?大街上我都敢說!”

“我信!我信!比起不要臉,小侯爺怕過誰?”

程宗揚道:“別扯這些沒用的——兄弟們怎么樣?”

蕭遙逸悻悻道:“好得很呢。就是武二爺和秋小爺去砸宋軍的法陣,撞上姓秦的死太監,吃了點小虧。”

“等等,你說秋小子我還信,但武二那廝一向是捻輕怕重,偷奸耍滑;偷襲宋軍這種事他會干?”

蕭遙逸咂咂嘴。“這事本來是咱們秋爺追著二爺決斗,整天鬧得雞飛狗跳,后來紫姑娘發話,說他們這樣打一點意思都沒有,不如去砸宋軍的法陣,誰先得手誰算贏。咱秋爺是個明事理的好人,一聽就答應了。二爺是個一點虧都不肯吃的橫人,說什么也不答應。”

蕭遙逸一臉稀罕地說道:“后來不知道紫姑娘和武二說了什么,二爺當時像打了雞血似的沖出城。程哥,你沒見著,連孟老大都在城頭看呆了,直夸二爺:好一個風一般的男子!”

小紫要挑動武二還不容易?只要在武二面前懸根骨頭,寫上“蘇荔”兩個字,保證二爺跑得比狗還快。

“然后他們兩個就被秦太監打了?應該!”

程宗揚道:“讓他們消停兩天!小紫呢?她怎么沒來?”

“紫姑娘這兩天身體不舒服。”

程宗揚騰的站起來。“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蕭遙逸咳了兩聲,然后道:“我跟你說實話,你別往心里去——我們兄弟都瞧著紫姑娘年紀小,為人又好,都沒在意……”

蕭遙逸吞吞吐吐的樣子讓程宗揚更是懸心。“出了什么事?”

“真沒什么事,就是紫姑娘趁著武二和秋小子出城的時候,誤入宋軍的傷兵營……”

程宗揚沉著臉道:“然后呢?”

“后來聽說傷兵營里的宋軍死了六成——肯定不是她動的手,但紫姑娘似乎受了驚,這幾天身體都不舒服。”

蕭遙逸小心道:“程哥,你不會對紫姑娘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吧?”

不好的看法?你親哥我早就領教過了。什么誤入,你以為她是人畜無害的小白免?死丫頭打什么主意,我用肱二頭肌都猜得到!她拿那兩個傻瓜釣魚,自己闖到宋軍的傷兵營采集魂魄!難怪不肯跟我來臨安。

程宗揚心里恨道:你這個死丫頭,一次少采點兒會死啊!這下吃多了吧!

雖然一肚子抱怨,程宗揚卻沒有太多擔心。有殤侯在,死丫頭最多就是消化不良,不過她要這么多魂魄,究竟想搞什么?

蕭遙逸看他的臉色時陰時晴,也不打擾他,只打開折扇輕輕搖著。

良久,程宗揚吐口氣:“難怪你親自來,就是說這個嗎?”

宋軍的威脅、殤侯的勒索都不算大事,至少用不著蕭遙逸親自跑一趟。他這會兒跑到筠州跟自己見面,為的還是小紫。

在八駿眼里,岳帥的女兒等于他們的親妹妹,死丫頭一直偽裝成鄰家小妹,結果一出手就是幾千條人命,頓時把幾個兄弟都嚇住了。

人命事小,這事如果成為程宗揚與小紫之間的陰影,只怕會影響兩人往后的相處,不由得八駿不上心。從中也能看出,八駿對小紫,包括對月霜的愛護。

見程宗揚沒有異樣的表情,蕭遙逸也放下心來,說到正事。

“圍城到現在,星月湖的兄弟雖然還能支撐,但傷亡越來越大,傭兵和各家部曲的損失也不小。說實話,我們現在全靠著云家的補給和殤老頭的病毒喘口氣,一旦水路被截斷就要陷入大麻煩。程兄,你那邊還要等多久?”

“我本來準備再等幾天,把握更大一些。既然這樣,四個時辰之后,我開始糧戰的操作,快則七、八天,慢則十來天必見分曉。”

“好!”

蕭遙逸立刻眉飛色舞,“圣人兄,這次你若能把江州的事解決,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樂一把,好不好?”

“去死!”

小狐貍翹了個蘭花指,往臉側一甩,“討厭……”

“死狐貍!小心我隔著水鏡吐你一臉!”

林清浦散去水鏡,雙方音訊斷絕。

程宗揚在暮色中坐了一刻鐘,然后下定決心。“是龍是蛇就看這一出了,林兄,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如何不敢?”

林清浦道:“二百銀銖,我賭公子贏。”

“錢不少嘛。”

程宗揚笑道:“別被老敖聽到了,找你借錢。”

林清浦道:“敖隊長要照顧的人多,不怎么花在自己身上。”

“老敖是厚道人。”

程宗揚道:“等雪隼團的名冊造好,愿意加入盤江程氏的都由公司負擔,不用他自己掏腰包了。”

林清浦沉默片刻,嘆道:“公子仁厚。”

“只要愿意跟著我的,我都會盡力照應,沒有后顧之憂才好用心做事,算下來還是我賺了。”

程宗揚涎著臉等林清浦的回應,半晌沒有下文,只好一笑道:“我去見云六爺。”

云秀峰正和一名須發俱白的老僧對坐品茗,見程宗揚進來,笑道:“這位是梵天寺的方丈,智永大師。”

智永大師年過六旬,慈眉善目,令人一見便心生敬意。

程宗揚拱手道:“小子程宗揚,見過大師。”

“阿彌陀佛,”

老僧合十道:“檀越不必多禮。兩位既然有事商談,老衲便告辭了。”

云秀峰也站起身來,兩人禮送智永大師離開。

程宗揚坐下來道:“江州情形吃緊。臨安的糧戰籌備這么久,我準備明天一早全面發動,云六爺,我需要我們目前所有的糧食準確數字。”

云秀峰為人寡言,雙掌一擊,讓人送來帳冊。

“馮大法。”

“哎!”

馮源應了一聲,攤開紙筆。

程宗揚手上的事務繁多,最要緊的莫過于尋覓刻石工匠,制作紙幣的印模,這件事極為縝密,只有秦檜能做;林清浦施術之后需要靜養凝神,眼下剩馮源還算粗通文墨,程宗揚趕鴨子上架,把他拉來負責謄寫帳目。

馮源的字差了點,算起帳來卻一板一眼,極是用心。兩人用了一個多時辰,才將帳目核對一遍。

云氏在宋國一共有四十三家分號,其中三成在明、七成在暗。從年前開始囤積糧食,少的有三、五萬石,多的超過四十萬石,包括筠州祁遠的交易在內,總計二百七十六萬石,一共動用資金七十一萬金銖。另外還有向晴州朱氏糧行購買的一百萬石糧食,耗資十五萬金銖。

各地糧價參差不一,但眼下正值青黃不接的時節,即使在以往,糧價也在每石六百到八百銅銖之間。去年宋國推行方田均稅法,大量土地拋荒,糧食減產近;成,加上江州戰事和云氏暗中收購,市面流通的糧食大量減少,除了極少的糧食主產區以外,糧價都超過每石十二銀銖。

在臨安這樣人口集中的大城市,糧價已經突破每石十五銀銖,甚至攀至十八銀銖。如果按目前的價格全部放出,單是云氏囤積的現糧就將近二百萬金銖。

但無論云秀峰還是程宗揚,都清楚這種理論上的超額利潤不會實現。一旦各地云氏商號全面拋售糧食,糧價會應聲下跌——想從宋國糧食交易市場中提走二百萬金銖的現金,指望一般的居民來買單完全是做夢。

程宗揚已經考慮多日,這會兒細看帳目,胸有成竹地說道:“云六爺既然信得過我,程某來做個簡單的布置。”

云秀峰端坐椅中,身體紋絲不動,手掌卻下意識地握住玉佩。畢竟這筆生意牽涉到近百萬金銖,即使以云氏的家業也幾乎抽空所有的流動資金。

“明天一早開始按市價出售糧食,各地商號的拋售量不許超過一成,看市場的目反應。如果各地市場出現一銀銖以上的下跌,說明市場還有大量余糧,那么從第二天起,我們轉為收購。”

云秀峰仔細聽著。程宗揚考慮更多的是江州的安危,但對云氏而言,最重要的當然是利潤。從資金安全角度來講,現在糧價已經達到十五銀銖,即使逐漸銷售也有足夠的利潤,如果收購以提升糧價,反而增加風險。

“有兩個因素,”

程宗揚解釋道:“第一是探清常平倉的虛實。如果糧價超過十五銀銖,各地的常平倉仍沒有糴糧平抑市場,說明宋國的常平倉已經無糧可調。另一個是透過先降后升,淘汰一部分投機者,讓他們有機會獲利離場,讓我們能最大限度地控制交易。”

云秀峰道:“如果無人接盤,這些糧食又該售到何處?”

程宗揚笑道:“接盤的人已經在路上,快則明日,遲則后日就有人來接盤。”

云秀峰注視程宗揚許久,然后道:“一代后浪推前浪。好,便依你的主張去做。”

“多謝六爺!”

程宗揚沒有向云秀峰提及黑魔海的威脅,雖然他知道劍玉姬的恫嚇不是虛言,但在明白劍玉姬的手段之前,自亂陣腳只會讓黑魔海有機可趁。

他相信只要籬爸扎牢,把自己和云氏的關系搞成像水泥一樣堅實,黑魔海再怎么挑撥也無濟于事。

接下來的一整天,程宗揚都留在梵天寺,一邊趁機抽時間精煉真氣,一邊等待糧價的情況。

傍晚時分,第一批交易訊息透過信鴿傳至臨安。拋售的第一天,各地糧價漲跌不一,但大都維持原價,只有!二五個州縣出現小幅下跌。

程宗揚放下卷宗,打了個呵欠道:“看來市面的余糧沒有多少,從商人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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