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惱羞
鎮獄臺堂前,風起如刀。
高懸三丈的黑鼓之下,楚御赤足戴枷,衣甲破舊,筆直而立,宛若寒鐵鑄成,面不改色。
「楚御請鼓。」
「敢問鎮獄臺——此鼓,可還允申冤?」
他一字一頓,聲如撞鐘,迴蕩四壁。
殿內衆人皆變色,司役低語,鎮獄衛神色凝滯,紛紛看向鼓前之人。
而下一瞬——
高臺左側,一聲森冷怒喝陡然炸起:
「放肆!!」
語聲未落,一道黑金邊袍自偏殿踏出,步履如刀,衣袍激蕩。
那人高冠寬袖,面色陰冷,鬢邊霜絲,雙目深陷殺機,赫然是——鎮撫司十二都使之一,劉盈。
他步步逼近,寒意森然,袍袖一振,聲如冰刀:
「鎮獄之鼓,魏公親設,號令『民若無聲,鼓代其言』。」
「可你,一介死囚餘孽,越獄逃脫,妄登鎮堂,擅鼓鳴冤?」
「這是藐律,是褻法,是在公然踐踏鎮獄臺威儀!」
話落如刃,堂前死寂!
一衆文司低眉斂目,南北武衛雖列陣階前,卻無人擅動,滿堂如墜寒冰。
劉都使目光森寒,猛然揮袖,厲喝如雷:
「來人——鎖拿!」
「私擊鎮鼓者,視同叛逆,當誅無赦!」
「凡敢爲其開口者,皆從斬議處!」
此言一出,氣壓如山,殿中衆人盡數噤聲。
角落中,魏策腳步微動,欲上前,卻忽被一隻蒼白沉穩的手掌按住肩頭。
他一驚,回眸。
只見魏臨川立於高臺朱案之後,神情冷肅如雕,眸光未動,只淡淡開口:
「看下去。」
魏策斂眸應聲,輕輕點頭,指節已在袖中握緊,旋即抬眸望向鼓前。
楚御仍立於堂下,枷鎖沉沉垂落,赤足踏地,面上不懼不驚,唯有目光如霜刃,冷冽透骨。
就在此時——
他緩緩抬眼,凝視殿前之人,語聲低沉,卻一字一頓:
「閣下……便是劉都使——劉盈?」
殿上衆人駭然失色,竟有人敢在鎮堂之上,直呼十二都使之名!
劉盈面色驟寒,緩步逼近,脣角勾起一抹陰冷的嘲弄笑意:
「是又如何?」
「你這死囚,倒還記得我的名字這般清楚——怎麼,怕死之後成了厲鬼,也要來尋本使索命不成?」
「可惜你連作鬼的資格,都不配。」
他話鋒一轉,森聲再落:
「一個越獄叛囚,擅鼓亂堂,還敢口出妄語,妄圖翻案?」
「真是——死不知死。」
「來人——」
「鎖拿!此獠擾亂獄臺、犯上欺律,立即收押候斬!」
殿前,風聲驟緊。
劉盈手中拂袖尚未落地,楚御卻已抬眼,冷聲開口:
「劉都使好威風——」
「我一登鼓,你就喊殺。」
「我一言冤,你便呼斬。」
「怎麼,你是早已斷了此案,不需再問真僞?」
衆人聞言皆驚,劉盈尚未開口,楚御已直視他,語聲一字一頓,帶着逼人的冷意:
「那我問你——」
「三月前,汀州王府後宅,一女婢吊死枯井。」
「驗屍人,楚彥山。」
「當日驗後只說了一句:『此女非自縊,案情不清,不可結卷。』」
「翌日夜裡,楚彥山暴斃於衙門。」
「第三日,我楚家宅門被破,一夕盡滅。」
「劉都使——」
「我只問你一句——」
「那樁案子,是誰讓結的?」
「是你——還是別的誰?」
劉盈面色驟沉,眸光一凜,正欲出聲,楚御卻冷笑一聲,直截追問:
「本案未結,我爹便死。」
「屍未冷,我兄便杖。」
「宗祠未焚,我便被押入天牢,罪名曰:『失律妄驗、誣陷王命』。」
「可卷宗上……從未出現過『失律』二字。」
「倒是籤押口印,是你親批的。」
楚御緩緩舉起雙手,那沉重枷鎖在空氣中哐啷一響,震得人心生顫。
「你要我死,我認了。」
「可你要楚家十七口,連婦孺嬰兒都不放——」
「這『律』,是誰教你的?」
劉盈咬牙,冷聲怒斥::「你這是——誣陷!」
楚御未答,手腕一抖,枷鎖重砸石面,「哐啷」作響,回音震堂。
他沒有再看劉盈。
而是緩緩抬眸,目光越過衆人,直落高臺之上,那道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的身影。
——魏臨川。
楚御看着他,嗓音不高,卻清晰入耳:
「楚御知罪,死囚之身,越獄在先,擊鼓在後。」
「可魏公——」
「你當年設此鎮獄之鼓,立下『民若無聲,鼓代其言』八字。」
「敢問一句——」
「你可曾說過,有冤者之中,唯獨死囚——不得擊鼓?」
「你可曾言明,這堂上之冤,要先問出身,再問真僞?」
殿上死寂!
楚御目光沉如深井,語聲卻越發低冷,一字一字頓:
「若你未曾說過——那我這鼓聲,就不是亂律。」
「若你曾親書鐵令——那我今日所言,便是鐵案未雪,死而不服。」
他語氣一頓,緩緩低頭,右膝前踏,身形一俯,重重叩地一禮。
枷鎖撞石,砰然作響。
「魏公——你立的鼓。」
「今日——你應,還是不應?」
這一禮如山,震得衆人心頭一震。
魏策心神劇震,指節在袖中微微收緊。
而堂上其餘十一位鎮撫使——
或眉眼低垂,或神情冷漠,或袖下緊握,竟無一人敢出聲。
最西端,南宮倩柔眸中閃過一道異色,似驚似嘆,脣瓣輕抿。
頃刻間,殿中所有目光,齊刷刷望向那道仍未開口的身影。
良久——
魏臨川終動了。
他睜開雙目,眼神如霜,聲音低沉,:
「劉都使。」
「鼓既已響。」
「此冤——你審?」
「還是我審?」
殿中一片死寂。
衆目睽睽之下,劉盈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收回目光,轉身拱手,語聲微頓,仍強撐一分鎮定:
「回魏公——此人乃越獄之囚,身負舊案未清,身份本不應登堂。」
「且所言多涉私怨,情緒偏激,難言其證——」
「若輕啓公堂,恐爲旁人效仿,擾亂律例根基。」
「故,末將才……」
他話音未盡,魏臨川已緩緩抬手,將他那句「才……」生生攔下。
魏臨川眉目不動,語聲淡淡,冷冷再道一遍:
「劉都使。」
「我問的是——你審?」
「還是我審?」
此言一落,如寒刀入骨。
堂中再無人敢出一聲。
連劉盈的指尖都在悄然發緊,額間青筋浮現,卻一句話也接不上。
魏臨川不再看他,轉而緩步向前,袍袖拂動間,竟似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