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正當向揚動身前往巾幗莊之際,文淵亦思索著如何尋找任劍清。時日只有兩天,線索卻極有限,自非易事。

文淵心道:“任兄來到京城,是為了皇陵派要挑選守陵使,若要尋他下落,何不從皇陵派中的人物探消息?京城百姓,應當對皇陵派多少有所知曉,或能問得皇陵派在京里的調度。”心念及此,當下步出客店,逕往街上行去。

行至將近大明門一帶,忽見一面云紋鏢旗立在一座大宅前,頗為眼熟。文淵一望,立時認出是鐵云鏢局的鏢旗,不覺心中一動:“那郝一剛不知是否已然傷愈?記得他們要護送鏢銀到紹興,若是未曾再受阻撓,想來該已回到局里。”他想起小慕容曾受眾鏢師所辱,清白之軀險遭玷污,思之猶有余怒,但事端本是小慕容挑起,也就沒有再行追究。此時他身有要事,無意多生事端,當下疾步自門前走過。

不料才過鏢局大門,便見到郝一剛自大路一端走來,見得文淵,登時臉現喜色,叫道:“這不是文少俠么?”既然已碰了面,文淵總不能裝作不見,當下走上前去,拱手笑道:“原來是郝總鏢頭,久未見面了。”

郝一剛笑道:“上次在杭州,多承文少俠相救,在下恨無機會答謝大恩。少俠既然到京城來,那是再好不過了,正好讓在下做個東道,也可一并會見京城的幾位大人物。”

文淵聽他說到“京城的幾位大人物”,當下留上了神,心道:“京城本是皇陵派的地盤,鐵云鏢局名滿京城,說不定也識得皇陵派中的角色,倒是一個線索。”心中如此設想,便即笑道:“總鏢頭盛情相邀,晚生豈有不到之理?只怕麻煩了貴局。”

郝一剛喜道:“現下鏢局里正設著宴,本來還差一位嘉賓未到,現下文少俠肯光臨我們鐵云鏢局,姓郝的必當敬少俠三杯美酒。”說著帶著文淵進了鏢局大廳,果然正有數人正在圍桌飲酒。鐵云鏢局的一眾鏢師、趟子手另外開了數桌,廳上一片笑鬧聲。楊鏢師、鄭鏢師等看見文淵,俱皆變色。

郝一剛領著文淵到了廳上正席,向席間賓客道:“各位,這位就是方才在下提到的文少俠,我去外頭等王大人,正巧相遇。”文淵眼光一望,見正席上共有七人,其中兩人眼光炯然,神態逼人,其余五人衣著華貴,此外倒無甚奇處。文淵心中暗道:“這幾人有武林中人,也有當官的。”拱手一揖,道:“諸位請了,晚生文淵。”

席上一個黑巾老人抬頭望了他一眼,面上神色陰騭,目光如冷電般閃爍不定。身旁另一個五十來歲的精瘦漢子,頭發禿了大半,眼神銳利如鷲,卻是直盯著文淵打量。

郝一剛逐一介紹,道:“文少俠,這一位是兵部尚書徐晞大人,這位是游擊將軍李允將軍,這一位是……”一連將五名官吏介紹過,才說到那黑衣老人及禿頭漢子:“這位則是皇陵派獻陵守陵使葛元當葛先生,武功深不可測。旁邊這位,是景陵守陵使衛高辛衛先生,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獻陵、景陵俱為明十三陵,郝一剛認識兩人,卻不知當日使他身受重傷的,便是明孝陵守陵使黃仲鬼。

文淵聽著先前幾名官吏,還不覺如何,待聽得兩名皇陵派守陵使在此,不禁暗自吃驚,心道:“我才要找皇陵派的人,想不到便遇到兩個厲害角色,可不太好對付。不知他們是否聽康楚風等說過我的名字?”臉上卻不動聲色,一一客套了一番,便即就座。

黑衣老者葛元當喝了杯酒,摸了摸頷下白須,忽然沉聲道:“文公子,聽郝兄弟說,閣下曾擊敗那小慕容,想必武功上造詣不凡,不知師承何派?”文淵道:“晚輩不曾投入江湖門派。”葛元當道:“尊師何人?”文淵道:“先師歸隱多年,不欲外人知曉他的名號,請前輩見諒。”葛元當哼了一聲,不再多說,舉杯便飲。

郝一剛待得文淵就席,又匆匆至屋外等那王大人。席上官員談笑甚歡,葛、衛二人卻不多言語。文淵自顧自地飲酒,心中暗道:“郝一剛在京城果然名聲響亮,一間鏢局,也跟這許多官僚來往。”

忽聽門外一陣鬧哄哄地,郝一剛迎著一個大官模樣的男子進了廳上,大批侍從跟在后頭。席間眾官都連忙起身,上前為禮,齊聲道:“參見王大人!”

文淵低聲向旁桌一名趟子手道:“老兄,這王大人是什么人物?”那趟子手瞪大眼睛,悄聲道:“這是都督指揮王山大人,文少俠怎地不知?”

那王山原來是當權司禮太監王振的從子。王振專權之下,氣焰高張,朝臣中趨炎附勢不計其數,奸佞媚之為翁父,臣民畏其如虎狼。王山倚恃其權位,囂張跋扈,群臣亦敢怒而不敢言。文淵聽是此人,不覺皺眉,心道:“這等小人,郝一剛請他做什么?”

王山大搖大擺地走到席上,見文淵并不上前行禮,葛衛兩人也只拱了拱手,不禁暗自惱火,道:“郝一剛,這幾人是誰,這等不懂禮數?”郝一剛忙陪笑道:“王大人且莫著惱,這兩位先生是皇陵派的高手,那一位文少俠也是武林俠客,本來不太明白官場之禮。”王山低哼一聲,大刺刺地坐下,心中頗不舒服。

兵部尚書徐晞見王山面有不快之色,當即舉杯向王山敬酒,笑道:“王大人將有喜事,何必為了區區小事而動怒?”王山一聽,登時面露得色,喝干了一杯酒,道:“這話不錯,不錯。”

郝一剛也舉杯相敬,笑道:“王大人才回京城,便紓尊降貴地光臨,鐵云鏢局能為王大人接風,真是蓬蓽生輝。這次要進獻的美人,聽說是國色天香,皇上定要大加榮寵,郝某先預賀王大人加官晉爵了。”徐晞也道:“王大人挑選的美人,從來都是傾國傾城之姿,就說那位慧妃,何等花容月貌,我等庸祿之人,一見之下,便要神魂顛倒。王大人卻是一心忠君,將第一等的美人獻給皇上,不存一己之私,此等胸襟,無怪乎皇上恩寵有加,實非虛致。”

群官也紛紛跟著贊嘆褒美,馬屁唯恐拍不響,直讓王山笑得合不攏嘴,道:“這些本人自也明白,不料諸位也都如此有識。他日皇上恩典下來,本人當不忘了諸位。”眾人連聲稱謝。

文淵耳聽諸般阿諛之語,不禁心下搖頭,暗道:“郝一剛好歹是武林中有名之人,不意氣節如此差勁,‘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諛求容,諂莫甚焉!’”暗中察看葛元當、衛高辛二人,兩人都不如何說話,只偶爾應了幾句,忽地二人目光齊往自己射來。文淵裝作沒事一般,低頭用菜。

筵席近終,幾名官吏都已有了五六分酒意,徐晞忽地提議道:“王大人,我等都知道您這回選了位絕色美人進宮,只不知究竟美到什么地步。打扮美人,也總要一兩天功夫,可否讓我等一睹其貌,在皇上面前說起來,也說得明白些,豈不是好?”眾官早有此念,只是不敢說,一聽徐晞當先提了出來,盡皆附和。

王山有意吹噓自己功勞,炫耀心起,趁著酒意,當即哈哈笑道:“這有何難?列位想見美人,咱們便回府去,好叫你們知道何等樣貌的,才稱得上一個‘美’字?”眾人齊聲叫好,紛紛起身欲行。

郝一剛吩咐家人收拾殘食,向文淵笑道:“文少俠,咱們一同前去瞧瞧如何?”文淵心系任劍清下落,不愿多有耽擱,又不喜歡官場上諂媚奉承之言,當下道:“多承郝總鏢頭款待,在下身有要事,不能久留……”

忽聽衛高辛冷冷地道:“文少俠何必推托?能在黃兄弟‘太陰刀’之下保全性命,這等高妙功夫,未能和我兄弟倆切磋,便要告辭么?”

文淵心下一凜,心道:“畢竟他們是知道我了。”便道:“衛前輩意欲何為?”衛高辛瞇起細眼,道:“見過美人之后,你我少了一樁憾事,再來打過,豈不美哉?”

文淵笑道:“衛前輩倒有雅致。既是如此,晚輩只有舍命陪君子了。”心中卻暗自咋舌:“這兩人不知道功力如何,倘若跟那黃仲鬼相差仿佛,找到任兄之前,文淵怕要先吃大虧了。若是情勢險惡,便該早早脫身。”郝一剛只道兩人興起,意欲比畫一番,哪知道文淵和皇陵派的糾紛。

眾人各上車馬,往王振府邸而去。行至朝陽門外,遠遠便見一座金碧輝煌的府第,龍鳳雕柱,琉璃為瓦,真如皇宮一般,足見王振權威之盛,肆無忌憚。

進到府里,廳堂中四處列有奇珍異寶,白玉盤、珊瑚樹、翡翠案花、孔雀翎毛扇,多不勝數,令人眼為之眩,神為之奪,眾人競相贊嘆。文淵心道:“這些寶貝本是好的,然而搜集這么多珍物,剝削的民脂民膏,只怕同樣不可估計了。”耳聽眾官贊不絕口之聲,不禁心生厭惡。葛元當、衛高辛目光四處流轉,臉上卻似漠不關心。

王振此時正在宮中,尚未返家。當下王山命人設置桌椅,吩咐道:“快去請美人出來見面。”一旁的侍女應道:“回稟大人,那位姑娘一直不肯讓我們打扮衣著,只怕……”

王山皺起眉頭,罵道:“你羅唆什么,只管帶人出來!”那侍女無可奈何,只得道:“是。”退了下去。

過不多時,洞門一邊走來幾個身影,兩名侍女帶著一名姑娘往廳上走來。那女子身著淡紫綢衫,身形纖細,面貌靈秀之中,卻顯得幾分哀意,然而非但不掩其美,反更生楚楚之姿,低眉微步,衣袂輕擺,真如天仙化人,滿堂珍寶,竟是相形失色。

座上眾人一見,俱皆起身,心中驚艷難以言喻,竟難發贊嘆之聲。那女子螓首微抬,澄如湖水的雙瞳望向廳上諸人,滿懷傷愁,見者無不動容,不由得均想:“世間竟有如此容顏,她真是凡世中人么?”

那女子的眼光移到一人臉上,陡地神色大變,眼眸之中現出了驚喜、訝異,全然是明亮的神韻,朱唇輕啟,卻呼不出聲來。

文淵萬般震驚,怔怔地看著那女子,驀地大聲叫了出來:“紫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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