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瓷娃娃

孟含霏簡單一試,覺得這個孺子實在不可教,就徹底放棄了改造他的愿望,心里暗暗感嘆人和人真不一樣。同樣是年輕人,自己的男友是何等的豐神俊秀,體貼入微,可是眼前這個小子卻蕩頭育腦,猥瑣可笑。現在,她特別想知道的是:北國的漫漫長夜里,當自己在心中殷殷念著男友名字的時候,燈火光輝的香江之畔,他究竟在干什么呢?

孟含霏生了一點悔意。也許,是自己一時太沖動了,不該瞞著親友,獨自一人跑到長白山來?想想視自己為掌上明珠的父親,想想對自已寵愛有加的兄妹,想想為了自己的飛天夢想――也許是異想天開的荒唐念頭更準確一點――而廢寢忘食、日夜奔忙的男友,一股歉疚之情涌上心頭。不過,這個念頭一產生,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了,因為在眾人的印象中,她一向是我行我素慣了!

李如冰當然察覺不到孟含霏的心思,更不能理解她那美麗外表下隱藏著何等的雄心壯志。不過,盡管出了諸多的洋相,他的心中卻情愿這場晚宴永遠不要結束,兩人就這樣一直坐下去。作為一個失敗者,在一考定終身的大環境下,除非發生奇跡,人生的軌跡大致就是這樣的了:學點實用技術,找份可以糊口工作,娶個不難

看的妻子,然后生兒育女,平淡度日而已。秋夜的繁星,如花的玉人,閃爍的燭趁光,溫暖的爐火,看起來近在眼前,實際上卻遙不可及――也許,這輩子最美好的記憶也就僅此而已了。

可是事與愿違。正當李如冰昏頭昏腦,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時候,突然,飯店的門又開了,進來了一個小姑娘。她的出現,讓廳堂里彷佛又亮起了一盞燈。

她身材嬌小,平凡得就像個鄰家女孩,連身上的服飾也不過家常而已。亮光是從她的肌膚上發出的,晶瑩剔透如同新琢美玉,嬌嫩如水彷佛吹彈得破。天下最名貴的絲綢也沒有這般輕柔,冬日晴空下的雪光也沒有這般皎潔。

她的出現,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盡管對自己的容顏非常自信,對于這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孟含霏的心中還是難掩羨艷之情。而李如冰更是有點魂不守舍:如果能讓自己撫摩一下她的手臂,就是在長白山打一輩子光棍也樂意。

發現自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小姑娘明顯害羞了,她垂著頭在鄰桌坐了下來,只要了一碗雞湯米線,外加一碟朝鮮醬菜。過了片刻,她又偷偷抬起頭來瞄了李如冰一眼,還對他笑了笑。李如冰渾身一暖,在這之前,孟含霏在他心目中幾乎成了女性的完美化身,現在才知道她還缺少了點什么。

「你的賊眼能不能老實一點?」孟含霏發覺了,用筷子重重敲了一下李如冰的手。對于這個在人生的競爭中第一回合就被淘汰的可憐蟲,她的鄙視多過了憐憫。但是,出于女人天生的獨占欲,她又不能容忍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別人的身上。

李如冰嚇了一跳,手一抖,湯匙掉進了湯盆里,飛濺的湯汁濺了孟含霏一身。李如冰心中大叫壞了,她一定要甩手給自己一記耳光了。可是等了片刻,孟含霏光是瞪眼皺眉,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干脆一跺腳,起身上樓了。

等她的影子也看不見了,李如冰做了個鬼臉,然后轉過身來,見那個小姑娘正笑盈盈地盯著自己,趕緊解釋說剛才那一幕純屬意外,可不是自己搞的惡作劇。

「我知道。」她回答道,聲調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溫柔,隨即發自內心地贊美道:

「她可真美呀!我從小到大,也沒見過比她更好看更高雅的女人!湖邊黑燈瞎火的,我看到這里隱約有燈光,就趕了過來,一進門看見你們兩個,還以為自己闖進了神話故事里呢!」

「沒錯,她就是狐貍仙子變的。」李如冰開了句玩笑,心想這個小姑娘一定看多了《聊齋》。

「那你就是那個文雅的書生了。」小姑娘半是天真半是認真地說道。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李如冰苦笑了起來:「沒錯,我是一個書生,不過,一個落榜的書生,在狐貍精眼里可能還有幾分利用價值,在她的眼里還不如一只落湯雞。」隨即感到了奇怪,「你是誰呀?從哪里來?」

白瓷娃娃一樣的女孩猶豫了一下,才如實說道:「我叫劉瑤,西北人,是長安女子師范大學今年招收的新生。」

「啊?」李如冰發出了一聲驚嘆,不過,在這個玲瓏可愛的女生面前,他除了羨慕,心里可沒有半點不平衡,何況那所師范大學雖然很有名,可是只招女生。不過,下一句話才是他更想表達的。「嘖嘖,真看不出來,你的皮膚這么好,怎么會來自干旱少雨的沙漠呢?」在內地人眼里,西北全是沙漠戈壁,男人戴白帽,女人裹紗巾,出外旅行是要騎駱駝的。

「不,西北是我父母工作的地方,我從小是在云南的外婆家長大的。」劉瑤微笑著說正道。顯然,她已經習慣于人們對自己肌膚的驚訝和贊嘆。

「云南是個好地方,西雙版納的風光更是迷人,我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里旅游。」李如冰對云南的了解僅限于此,可還是硬要套近乎。雖然今天「上青天」來的三位賓客年齡相仿,孟含霏只比李如冰大三、四歲,可是雙方的地位太不平等了,只有和劉瑤說話時,李如冰才能感到同齡人應有的親熱和輕松。

「人家都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我在云南的時候,并不覺得西雙版納怎么好,倒是聽人說長白山的天池好美。」劉瑤附和了他的看法,她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真奇怪,你為什么會來這里呢――在這個時候?」李如冰這才反應過來了,因為新生報名在九月初,現在時間早過去了,她難道為了看風景,竟然退學不上了?劉瑤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可又不好回避,所以說得不清不楚。原來,她不去千年故都,而是來到萬里之遙的荒山野嶺上的唯一原因,是為了趕在二十歲生日那天祭拜山神,還說這是母親生前留下的唯一夙愿。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這個故事聽起來讓人產生時空倒轉之感。李如冰驚異之余,又恨不能立即和她調換個資格。唉,只要能上大學,讓父母高興,就是做個變距性手術也無所謂啊!

可是,看到對方弱不禁風的樣子,李如冰羞愧之心未去,俠義之情又起。根據他對孟含霏的認識,她上去后一定不會再下來的。眼看滿桌的飯菜不吃白不吃,于是做起了惠而不費的空頭主人。劉瑤紅著臉拒絕了,李如冰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將她強拉了過來,讓她坐在孟含霏剛才的座位上,又在她面前擺了一套新杯筷,還說了一堆「人在江湖,隨遇而安」之類本該用來安慰自己的廢話。

「你們從哪里來?我看你這個人挺大方的,請自己的女朋友吃飯還點這么多的菜,就像開宴會一樣。」劉瑤恭維主人道,就是不動筷子,「不過,說出來你可別生氣呀,我看她似乎不大領情,還發了火,是不是你得罪她了,在這里破財請罪呢?」

李如冰分不清她是不是在說反話,不過聽在耳朵里很滿意。但是,他不敢褻瀆孟含霏的尊嚴,更不敢在背后吃人家的豆腐,所以趕緊否認了:「我?男朋友?你仔細看一看,就我這副德行,怎么能配得上她?」

「我看不出來。」劉瑤微笑著搖了搖頭,似乎是在裝傻,似乎自己真的沒有眼光,閱歷太淺,分不出貴賤高下,隨即又贊了一句:「不過,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好。」

「我不過是個小小的護――導游而已,每天就是帶著客人上山下湖,除了腿快嘴勤外,沒有什么別的本領。孟含霏――就是剛才那位香港來的小姐,要請個人當導游――出了好幾千美元呢!可是看來看去,別的導游她一個也看不上眼,單單就我一個投緣,她還生怕我不去,特地擺了一桌來增進感情呢?」李如冰假裝謙虛了幾句,結果卻是抬高自己的身價。

「她要去什么地方呀?」劉瑤用隨意的口吻問了一句,問完后似乎氣也喘不過來了。李如冰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神情的繁張,想也不想,就干脆利落地回答了「鷂子峰」三個字。他本來還想吹一吹那兒的險峻,可隨即意識到,對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來說,這里的山峰沒有一個不險峻的,就閉口了。可是萬沒有想到,劉瑤聽后呆了片刻,輕嘆了一口氣,也說出了一句讓他大為吃驚的話。

「我也要去鷂子峰。」

李如冰還沒有來得及問她為什么要去那個地方,劉瑤又垂下了頭,「不過,我塑想我是沒有什么機會了,因為――因為我沒有那么多的錢給你。」

「嗨,這是什么話呀!」長這么大,李如冰最看不得小姑娘掉眼淚了,頓時生出豪情萬丈,「你當然免費了!不但免費,就當是你賞光給我面子,陪我一起上鷂子峰好不好?」李如冰說完后,連自己也對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了;這可是個好主意!不但路上可以解闊,萬一――萬一那個孟含霏真的跳了崖,也有一個活見證,免得將來說不清道不明呀!

「那太好了,謝謝你。」劉瑤剛剛露出了歡顏,馬上就轉為擔憂了,「不過,我不知道,她!就是那位孟小姐會不會同意你這么做呢?」

李如冰豪邁地拍了拍胸脯,「你放心好了,一切都由我說了算。」話音未落,他就呆住了,連手都按在胸脯上不動了,似乎心臟被嚇得不會跳動了。

原來,不知什么時候,孟含霏就像一只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從樓上走下來了,正站在他的旁邊。

「我找不到自己的手機,以為忘在了桌子上,就下來取。沒想到,還真有意外的發現。」她慢條斯理地說道,臉色似笑非笑,語氣中一點也不惱火。

李如冰尷尬之極,張大嘴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劉瑤更是羞得要鉆到地下去,她想起身逃回自己的位置,可是卻被孟含霏拉住了。

「好妹妹,我們坐在一起吧。」兩人重新落座后,她語氣親熱地和劉瑤說了起來,似乎她真是自己的親妹妹。「他這個人最會吹牛了,說過的話,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因為沒有幾句是真的。」李如冰一聽,心里一涼,以為她接著就要揭發自己的老底了,可是孟含霏的下一句話卻讓人的思外,「不過,他說的有一句話倒沒有錯,那就是:我愿意和你一起上鷂子峰。」

「謝謝你。」劉瑤低低說了三個字,不過馬上又搖頭了,「那不好,太不好了,因為我們――我們不是――不是――」她的臉突然漲得通紅,怎么也說不下去了。

李如冰還以為她不愿意平白無故就接受別人的恩賜呢,可是孟含霏不但學歷高,理解能力顯然也比他高出一籌。

「不是什么呀?能來這里的,都是有緣人,少了哪一個,即使得到了――我是說,不管誰得到了,那也沒有百分之百的說服力了。」

聽了這幾句禪宗一樣高深莫測的話,李如冰干瞪著眼,可是劉瑤卻安靜了下來,神情也恢復了平和。兩人又說起了女孩子最感興趣的話題,不外乎喜歡吃什么零食啦,看什么電影啦,男生鬧了什么笑話啦,學校里發生了什么趣事啦,竟然真的像親姐妹一樣親密無問了。李如冰被晾在了一邊,成了一個隱形人。

好不容易,這頓讓人回味無窮的晚宴終于結束了,劉瑤也到前臺辦理了入住手續,不過卻選擇了樓層另一端的房間,似乎刻意要和他們保持一定距離。李如冰也不好意思再和她攀談,就回到了自己的房問。他伸展四肢,無比愜意地倒在了充滿彈性的大床上。與公園的長椅、火車的貨架、廣場上的地磚相比,床是多么讓人懷念的一樣東西呀!

想到今晚上的奇遇――說「艷遇」從字面上來講也不算錯,更想到快要到手的一大筆錢財,以及即將踏上的歸鄉旅程,他反而心緒如潮,難以入眠了。

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最討厭聽到聲音,可討厭的是每到此時,聽力反而會比平時靈敏三倍不止。李如冰聽到了隔壁傳來的走動聲,電視開關的卡唯聲,甚至還有摔枕頭的聲音。他知道孟含霏還沒有入睡,一定是失眠了。真沒想到,她容貌超群,天資過人,家境一定也不錯,否則不能過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竟然會有這么多的煩惱。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隔壁的動靜還是沒有停歇的跡象。李如冰終于忍不住了,他穿好了衣服,來到了她的房門口,輕輕敲了幾下。幾秒鐘后,孟含霏將門打開了。原來,她根本就沒有脫衣就寢。

「你穿得太多了。」在敲門前,李如冰已經打好了腹稿,準備了一大堆話,可是一見她的面,卻緊張得全忘到了爪哇國了,到后來,竟然欲出來了這么一句話。

「你覺得我應該怎樣?要一絲不掛才好嗎?」孟含霏幾乎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冷冷地反問了一句。

「不、不,我是說:在秋末初冬的時節,出門的時候要多添幾件衣服,而且越厚越好;可是在屋子里的時候,因為裝有暖氣,所以要少穿一點,要不會很容易感冒的。」李如冰知道自己被誤解了,趕緊解釋道。他本來準備充當個治療神經衰弱的心理醫生,可是卻臨時改行做了家庭醫生。

「我們南方就不這樣,屋里屋外穿得都一樣多。」孟含霏有點不相信,她生來鑿就是個固執又倔強的女孩子。

「我也是個南方人。」李如冰無可奈何地說道。「我這么做,可不是為了你好,純粹是為了自己著想。你設想一下,如果你不好好休息,上不了鷂子峰,我就完成不了任務,也拿不到錢,現在快到年關了,我還想早點回家去呢。」

孟含霏聽后沒什么反應,只說了句「知道了」,就關上了門。李如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聽到隔壁果然安靜了下來,心里既滿意又不安。不過,到了后半夜,他的意識終于有點朦朧了,卻聽到飯店大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寒夜里,還會有誰來到這個空寂無人的地方呢?

李如冰在好奇心驅使之下,偷偷溜下了床,打開窗戶探出了身,發現飯店的大門外,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來人頭包圍巾,眼戴墨鏡,全身上下裹得鼓鼓囊囊、嚴嚴實實,除了個頭中等外,看不出實際年齡,甚至連性別也無法確定。

來人一邊跺腳,一邊向四周張望,等他抬頭向上看時,李如冰機敏地縮回了頭。過了半晌,一臉困倦和不耐煩的守衛才打開了門,雙方只對答了兩三句,守衛的態度就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嘴里的哈欠也變成了點頭哈腰,像迎神一樣將來人迎了進來。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李如冰起了床,就趕去給孟含霏「請安」。她沒有開門,說自己連日奔波,偶感風寒,身體不適,需要休息,叫他獨自下去吃早餐,完后把帳記在自己名下就是了。李如冰心想這就是女人們「要風度不要溫度」的苦果,誰讓她昨晚不聽自己的勸告呢?自告奮勇要為她買藥,孟含霏有氣無力地回答說不必了。

李如冰想了想,有了一個主意,就先下了樓吃早點,恰好劉瑤也在哪里。兩個人一見面,想起昨天的情景,免不了都有點尷尬。

「孟含霏說得沒有錯,我是有點吹――不過,在遇見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你可千萬不要當我是個騙子!」李如冰恨不能將全身都變成嘴來辯解。

「我知道。」劉瑤溫柔地回應道,她似乎很喜歡說這三個字,這是女孩子最招人喜歡的一個好習慣。「不過,我真的很感謝你。」

談話間,李如冰點了兩份早點,讓服務生全記到孟含霏的帳上。有了昨天的教訓,劉瑤拼命推卻,再說了,她雖付不出一萬美元,但一頓早餐還可以自理――當然,以她的性格,這種話可不會說出口的,只希望對方能夠自己領會出來。李如冰還不了解她的心思,又習慣了在她面前充好漢,信心滿滿地說:「放心吧,這次孟含霏絕對不會下來了。」

「為什么呢?」劉瑤奇怪地問。

「她病了,臥床不起。」李如冰回答得很簡單。

「那你要不要給她送早點上去?」劉瑤有點擔心地問。

「不,她現在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藥。」李如冰回答。

「藥在哪里呢?你為什么不去買呢?」劉瑤又問。

「在我身上,不過要等一會兒才行。」李如冰胸有成竹地說完,還像個江湖郎中一樣搖頭晃腦起來。劉瑤覺得很神奇,睜大眼睛將他從頭打量到腳,也不知道藥藏在了什么地方。

看她露出迷惑的樣子,李如冰感覺很得意,他喜歡這種被人崇拜的感覺,在中學里,在全班女生的眼中,他曾經一直享受著這樣的地位,直到高考成績公布的那一天。誰能想,作為公認的實驗高手,他的成績竟然只有區區的七十分,打死了也沒人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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