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變天之役

“人手方面如何?”

“騎兵一千,步兵一萬,工兵一萬四千,全都秘密于山谷之內下營。”

“一切準備妥當了嗎?”

“已經全都準備好了,只等元帥一聲令下就可以立時出征。”

“敵方的動靜如何?”

“敵方八千騎兵強占了一座小鎮權充軍營,對方輪流派出騎兵團在附近巡邏,估計為數達一千人。”

暗月無光,冷風急吹,在阿速軍軍營對開一個山頭之上正有一位漢子默默細察他們的陣形。

此人年約四十多歲,身穿一件灰色披風坐于戰馬之上。雖然此刻已界丑時,天氣不佳下四周亦烏黑一片,可是漢子的眼中仍是神采漣漣,一絲精純的神光從瞳孔之中發放,于黑夜中仍能若隱若現。

此漢子身型雖然不算得很高大,但在這寒風夜里只穿簡單的衣服仍是全沒半點受冷的樣子。反而他安坐于馬上,不論風力如何狂猛亦沒法可以動搖他分毫,予人的是一種穩重猶如泰山的大將風采。

在他身后仍有六名一字型排開,各穿上齊整軍服的將士。六人的形相各異,但同樣都氣度沉穩以及鋒芒內斂,與身前那名只穿著普通衣服和單薄披風的漢子實在是相映成趣。

他們的視線同樣停留在前方那名漢子的背后,而視線之中亦是劃一的敬意。

此漢子并非別人,正是名動天下,震攝元朝政府的白蓮教全軍總帥–劉福通。

自從明王韓山童被人算暗身死以后,白蓮教的彌勒傳說被徹底的破去,神教紅巾軍的軍心士氣同皆受到嚴重挫折,可是也在此時劉福通卻發揮出其不屈不撓的意志和可怕的反擊力。

在韓明霞的暗助底下,憑白蓮教的三千勁旅和英菁團的強大戰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地打敗潁州的元朝守備軍,隨后利用他的鄉紳身份壓服了潁州其它的大小鄉鎮歸付,使白蓮教終于在元朝的板圖上劃出了根據地,令抗元的勢力跨出了無可比擬的一大步。

打下了潁州這片根據地,其作用之大比起鳳紅邪所推斷的還要深遠得多。有了這個憑借,不獨是有利于迅即集結四方民眾以編制軍隊,而且更一雷天下響,把潁州白蓮本教的威望一下子推上了顛峰,各地想要起義的大小勢力均以潁州本教馬首示瞻,就連因韓山童之死而受挫的軍隊士氣亦立時回復過來。

可以像想到,如果紅巾軍此役真的能夠以弱制強,擊潰元朝的皇牌兵團,那么望風依付的民兵團體將會數不勝數。

審度前方阿速軍所布下的陣營,劉褔通那張堅毅樸拙的面容上是認真而又專注的表情。

“小六,你有何意見?”

沉靜了一會兒,一名年輕英氣的將士策馬行前兩步進言道:

“回元帥,對方巡邏一晚竟分出八份之一的兵力,好明顯是因為膽怯。若果我們能趁此機會出擊,將會占到很大的優勢。”

劉褔通輕輕點頭道:

“對方的確是膽怯,可是你們別太看扁對手。阿速軍以機動力和沖擊力冠于元朝其它騎兵,即使他們的主將受傷而削弱了統御力,可是當兩陣交鋒時他們的戰斗力仍是不容忽視。”

劉褔通背后那員叫小六的將士點頭應和,而一眾其它將士面亦露出嚴肅的表情,沒有一個人會懷疑他們的主帥是怯懦,因為他們很清楚他是一個行軍非常小心仔細的將領,亦正是這份認真不懈,劉褔通才能率領白蓮軍從劣勢之中力挽狂瀾。

那名叫小六的將領其實就是劉福通的親弟劉六,而劉六向劉福通匯報時只敢稱之為元帥,他對劉六的說話亦婉謝地糾正其想法,其實正表現著他身為首領的公私分明態度,同時也是折服部下的手段。

“太后那方面有何消息?”

“太后說只要過了明日的卯時,就可以知道大魚會否落網。”

“嗯。”

劉褔通沒有多說話,然而一對虎目竟流露出猶如猛獸將要撲殺獵物般的凌厲眼光。

未幾,他嘴角牽出了一個豪氣的笑意。

“阿速軍,鳳紅邪,就讓本帥看看你們是否真如傳聞之中厲害。”

冷叱一聲,劉褔通勒馬回身,領著六員將士飛快地奔下山去。

破曉時份,被陽光所蒸發的露水漸化成了一沬薄薄而迷蒙的朝霧。這個原本應該是寧靜的清晨,這個原本應該是農民們早起準備下一年播種的時間,但現在卻是變成了另一回事。

在這個只能容納數百人的小鎮里,阿速軍只有十份一人可以進駐到里面休息,而他們全部是軍中的高級將領,而其余較低級的騎兵就只能圍繞小鎮的四周結營。

鎮門處倒吊著幾具全裸的尸體,當中有男亦有女。在低階士兵的營地之上亦散布著近百名赤裸裸的女性尸體,而她們原是白潔的殘軀現在全都傷痕累累,有些更是肢體殘缺,慘不忍睹。

不難想象,每名無辜的死難者亦被數以百計高大兇猛的阿速巨漢輪暴,至今大多都能保留一條全尸已經是一個奇跡。

昨日被韓郗趙三女率軍重創主將,狠削銳氣的阿速軍,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離開前赴潁州城的原定路線改為向東北方移動。其目的是要避過白蓮教的埋伏,同時也是希望能盡快與南下的徐州步兵會合。

這個小鎮距離阿速軍原來的行軍路線數十里遠,可是倒足了十世霉運的它便不幸與改變了路線的阿速軍遭上。為了增添糧草,同時也為了發泄這口烏氣并安撫軍心,阿速軍就對這個普通的小鎮發動無情的突襲,占領這里以后又是他們貫常的暴行。

當阿速軍整裝待發之際,突然一波接一波的震奮高呼由鎮門處傳出來。

從鎮門的尸體下步出來的,就是剛被重創的阿速巨漢赫廝。

他全副武裝,腰板挺直,容光煥發,黝黑的大面笑容可掬,還不時向部下揮手響應歡呼。昨日不斷傳出這位主將受重傷而失去了統御和戰斗力的陰霾終于煙消云散,阿速軍的戰士們士氣也開始回復著。

可是這班魯鈍的軍士們并未留意到赫廝身上只有配備一柄輕巧的長劍,而沒有攜帶他所擅長的重型武器。

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的是背掛一把大刀的阿速軍副將軍禿赤。

昨日清晨被紅巾軍丟盡了他們的面子,他們全軍急行數十里來到此處,把一眾身份較低的士兵們安排在鎮外立營,亦放任他們對鎮民施以暴行,而他們一班高級將領們卻是連夜封鎖城鎮,秘密地為赫廝治療其內傷。

由軍中隨行的軍醫和幾名武功最高的要員,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不停以氣功和藥物為赫廝療傷后,這名主將今晨終于可以勉強起床活動。然而他們為其療傷時卻發現他不但內傷嚴重,而且經脈之內更存有一絲陰寒飄渺的真氣,任由他們想破了頭腦,大耗了真元亦根除不到這絲陰氣。

依軍醫所言,赫廝的內傷還可以慢慢待其痊愈,但那股陰氣卻是怎樣也沒法捕捉得到。如果赫廝胡亂使用真氣的話,這絲陰氣更有可能隨時侵入他的心脈,斷去其生機。

由于全軍的士氣變得低落,所以禿赤逼不得已下才要讓赫廝負著內傷出來露面,好使軍隊上下消去疑慮。現在他們一班將領提心吊膽地跟在赫廝的身后,心中想到的是希望他不會露出蛛絲馬跡。

赫廝暗暗向禿赤打個眼色,禿赤立即站到眾人面前大喝道:

“兄弟們,昨日我們中了紅巾亂黨的詭計,損了我們大漠兒女的威名。但我們是塞內外最強的騎兵團,這份屈辱我們一定要狠狠向那些臭婊子們討回來!”

禿赤說畢,突然雙腳一蹬躍上半空,以快疾的身手拔出背后的大刀凌空把吊在鎮門前的幾名農民尸身橫斬過去。

刀光從尸體頸項一閃而過,吊著的幾具尸體立時身首異處。

震天的高呼立時響徹整個鎮內外,原本就好勇斗狠的阿速軍全都高舉武器瘋狂喝采,就似是已經攻破了潁州城,操著那些女將般興奮。

當全軍收拾好一切后,一把火就將這個不幸的小鎮燒成了一遍白地,而這個昨日還是欣欣向榮的小鎮,今日卻從世上永遠地消失,這就是戰爭的殘酷。

自密林一役,兩軍碰了一次頭后,接連三日亦再沒有紅巾軍的蹤影,就是派出的偵察部隊亦一無所獲,對于欠缺真正大戰經驗的阿速軍來說更是顯得疑云陣陣。

阿速軍在向前推進之時,亦不時向北邊的方向移近。但在第三日的黃昏時間他們卻全體停在潁州城外五十多里布陣。

隱藏于一個林中平坦的小丘之上,阿速軍全軍陣營處處,結下了一個圓圓的大軍營,四方也在高樹之上立下了哨兵小臺。包圍在中央的除了行軍的糧草物資外,還有赫廝那特大的主帥營帳。

“乒”的一聲,從這個帥營帳蓬之內傳出了瓷器破碎的聲音。

“怎么還未有通訊,那些漢狗是否想死了。”

剛把酒杯摔破在地,現在端坐于帥椅之上的赫廝青筋暴現。

除了兩名坐在一旁自顧自地喝酒,仿似不屬于這里的漢子,其它一眾的副將和偏將等全都垂下了頭不敢回話。

“將軍息怒,你有傷在身請勿太過動氣。”

坐在他身旁,隨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副將軍禿赤,以眼瞄了一眼那兩名自個兒喝酒的漢子后,赫廝亦稍為收斂了火氣。

可是兩人的面色仍是不好看。

從三日前開始,他們派出的傳訊小組就似是石沉大海般一點回音也沒有,就連徐州的步兵團亦沒有人前來通訊,兩軍就似是完全斷去了所有聯絡般。

“將軍,我們派出的傳令兵會否出了意外?”

赫廝面容一暗,雙眼滾了幾滾才嘆了口氣。

他們的傳令兵是真正千中挑一的精選人才,不論騎術或輕功,還是專業的訓練程度亦是花下無數心血培訓出來。以他們專門特訓出來異乎常人的靈覺,普天之下可以偷襲成功這么一組人的高手大概只有宗喀巴或是漢人所說的七大宗師之類,所以阿速軍的上下將帥們皆對這些傳令兵團抱有極大的信心。

換了以前,赫廝肯定是第一時間嗤之以鼻。可是自從被那個美麗得不尋常的女孩子,在眾目睽睽下把他打到滾下了馬,就連他飼養多年的座騎烏錐赤炎陽也被她所奪去,他身為軍中皇牌主將的威望和信心已經被擊到崩潰。

現在他們對此戰的戰意亦已經動搖,故此才需要與徐州的漢人步兵會合以提高勝算和士氣。可是不知道白蓮教干過什么,竟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斷去了他們兩軍的連系,此一步不單是使他們變成了一支深入敵陣的孤軍,還增加了他們的精神壓力。

可是尊嚴累人,他們貴為蒙古各系軍團之中的老大哥,如果后退或原地不動,他們的軍威將會蕩然無存。

進又不是,退亦不得,白蓮教的部署確實敲中了他們的骨節眼了。

細想及此,赫廝突然面色一沉。在赫廝身旁的禿赤知道發生什么事,他機靈地一手扶著赫廝并傳入真氣為他穩定內息。

坐于他們下首的一眾軍官將領看到這一幕,原已是難看的面色現在更為難看了。

合上了眼讓禿赤為自己調理內息,稍為壓下那道折磨了他三日的冰寒真氣,赫廝才張開了疲憊的眼睛道:

“兩位老師,你們認為如何?”

語氣突然變得柔和,彪旱狂傲的赫廝竟低聲下氣地向那兩名一直不參與發言的漢子請教。

這兩名男子一個中年,一個卻后年輕,但同樣都面露冷傲的神情,對于赫廝這名全軍主將似是一點也不在乎。

“赫廝將軍,我們只是監軍,除了監督你們出力作戰外其它一切都不干我們的事。”

“利爾扎大人所言甚是。”

赫廝謙虛地回話,可是心中卻操了這叫利爾扎的娘一百多次。

這兩個監軍乃當朝新貴伽僯真的師弟利爾扎和弟子憐普當。他們二人除了是權貴以外,更是塞外有數的高手,而利爾扎就是當日施暗箭射傷韓巧巧,救了赫廝的隱藏高手。

雖然是隨軍的超級高手,可是赫廝卻指揮不動他們。對于他們二人來說,這些毫不相干的阿速人戰勝或戰敗根本亦與他們毫無關系。

作為域外魔道的他們,關心的只是在戰勝時,從白蓮教里搜出魔門的寶典和虜獲那些修練姹女心法,精通房術的美女,而利憐兩人更已經把目標鎖定為韓郗趙三個超班的美女身上。

就算此仗把敗了,以他們兩人強橫的魔功武技,要逃走恐怕亦沒有人留得住他們。

在旁的其它眾將當然亦心里有數,可是疑于新國師伽僯真的面子,他們只能敢怒不敢言。禿赤看了赫廝的面色,他已經接口道:

“將軍,白蓮叛逆鬼計多端,即使我們的戰力天下無雙,但若再中計的話我們的傷亡亦會很慘重,如若我們退后就相等于自滅我們元朝騎兵百年以來的威名。以末將認為,應該放緩行軍并向正北方前進,如此對我們軍心戰力的影響將會最少。”

“但白蓮叛逆與我們明天的約戰如何?”

“兩軍對疊,從來兵不厭詐,我們無須理會這種約戰。”

“嗯………………好吧,我們明日全軍…”

赫廝還未把話說完,帳外已經傳來了警號聲打斷了他的說話,帳內眾人不禁心中暗叫不妙。

“什么事!”

從帳外跑來了一員士兵,看其樣子已經知道發生什么事了。

“將軍,發現敵軍蹤跡。”

“怎么可能?”

赫廝和一眾將領們全都面面相覷,他們已是變了原定的路線小心潛行,每日更皆派出一千人分為數團巡視和防備,試問怎么可能讓人接近而不發覺?就是利爾扎和憐普真二人亦對望了一眼,暗暗交換心里的想法。

“回將軍,來人不是從潁州城的方向來的…而是…是……”

赫廝和禿赤眼中閃過一點震動之色,同時大聲喝道:

“是什么?快說!”

“是…是…敵人…是從徐州方向來的。”

在帳內的高級將官們終于面容慘變,因為他們同皆知道徐州步兵團好可能已經被白蓮教擊退。失去了緩軍故然打擊不少,但最使他們感到驚懼的是白蓮教那種神出鬼沒的行軍,以及他們現在處于腹背受敵的位置之上。

赫廝嘆口氣,喝退了傳訊的小兵后帶領著十多名將領一同步出帥營之外。

拉開帳幕,赫廝等一班為首的大將們立時看得遍體生寒。

從他們遠眺的北邊方向,無數不同顏色,形狀大小參差不齊的軍旗正從一哩許的叢林緩緩向他們壓來。以所占的地方面積看來,為數絕不會少于四萬人。

“他們在虛張聲勢。”

從赫廝身后傳來了利爾扎的聲音,而他亦知道這個家伙的說話沒錯。以他們得到的軍情,白蓮教的總兵力絕不會高于三萬人,所以在他們面前的絕對是一枝虛兵,但他們同時亦知道中了人家的請君入甕之計。

三日前的那一役,真正目的就是要迫使他們向北移,而白蓮紅巾軍卻早已布下伏兵在北邊的隱密地靜待他們來臨,好形成前后夾擊之勢。

“立即派偵騎察看南邊的情況。”

“將軍……南…南邊也…”

從南邊沒法看到的遠處突然傳來細微的聲音。

這些聲音只要是軍士當會知道,正是進軍攻擊的擊鼓之聲。當擊鼓聲傳來時,在北方的伏兵也開始擊鼓,兩軍不斷以鼓聲隔著阿速軍遙遙呼應。赫廝與身后一眾將兵全都面如死灰,不用猜已經知道生發何事了。

兩軍的鼓聲逐漸統一,每一下都似是為敵人敲起喪鐘,亦顯示兩軍正慢慢收窄包圍網,那份劍拔弩張的壓迫感使得阿速軍的軍士戰馬也緊張起來。

“傳命下去,拔寨全起,擊鼓迎擊。”

畢竟是一軍主將,在下達了軍令后,赫廝反而冷靜下來。徐徐望向禿赤道:

“應該向南還是向北?”

“向北。”

聽到禿赤斬釘截鐵的答復,赫廝只感到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他們阿速軍的戰力遠勝于紅巾軍,可是他身負內傷,軍心士氣又被挫,現在更中了敵人的計策墮進了腹背受敵之局。

換了是三日前,他們仍能憑其銳氣,趁敵軍分兵兩路時向南方的潁州城硬闖強攻,這亦是險中求勝的上上之策。可是當看到南北二路同時壓來的聲勢,這班戰意動搖,平日亦享受慣了的將領士卒自然會生出突圍逃生的僥幸之心。將士不用命,如何可以險中求勝?

他們現在只剩下了向北突圍,希冀與生死未卜的徐州團會師重組才有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