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涌

「師兄,我們既已知道寒姑娘的下落,大可以回去如實向師尊報告,沒必要這樣子跟著他們。而且他們始終與白蓮教關系密切,師兄的內傷又……」

「我明白,清兒放心吧,沒有問題的。文小勇堂堂一宗之主,那位姓常的黑漢子亦是耿直之輩,他們不可能會干什么下作勾當。而且我實在很想見一見鳳紅邪,至少要知道我和他有多大的差距。」

向清在側面凝望著俞志平充滿期待和斗志的表情,眼里憂心之色仍沒有因他的說話而減退。心中不住的暗忖,怎么男人就這么愛逞強,怎么女人又會愛逞強的男人。那個可怕的鳳紅邪,俞志平是否可以應付得了他?

本來全真教接獲峨眉派的急函,驚悉她們的大弟子竟在京師被人強虜。張志敬原打算邀請年資較深的同門師弟輩著手調查,可是俞志平卻要求獨個兒下山辦理此事。張志敬深知俞志平的個性,故此讓向清留在其身邊作為緩沖。

他們倆在離京的地方碰上了文小勇等人,更出手嚇退了全真教的叛徒杜子軒和顏氏三魔的狙擊。一行人得柳玉儀的經驗之助,大伙兒化整為零裝扮成逃難的鄉農,由文小勇、常遇春等人率領十數名最干練的部下探路,成功逃離了京師的勢力范圍。離開了京師,自然就是其它派系的地頭,蒙古人的影響力明顯銳減。

「文兄,你認為鳳紅邪真的能夠突破蒙人封鎖,準時到達峨嵋山嗎?」

文小勇眼尾一瞥四周的同伴,嘴角勾出爽朗的笑容道:

「如果我說一定可以,那就是張開眼睛說謊話。可是到現時為止,蒙古人仍未有松懈下來,足以證明紅邪小子仍然生繃活跳。他做事經常出奇不意,可能當我們到達峨嵋山腳時,他早就留定桌子邊吃邊喝地等候我們了。」

「但愿如此。」

俞志平在文小勇的身旁經過,文小勇的臉容卻出現微微的變化。他不擔心就假了,但鳳紅邪孤身引開宗喀巴,臨行前更把這群人鄭重托負給他,即使他如何擔心也必須先辦妥此事,自他出山以來還是首次感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壓力。

文小勇趁大伙兒不注意,追上了俞志平并小聲的問道:

「嗯,俞兄,你這么急著找那家伙,是因為身上的內傷嗎?還是想找他一雪前恥?」

「講真一句,俞某的傷只屬小事,我也確實很想跟他再較高下,可惜現在還未是時候。現在局勢混亂,那廝的生與死將直接影響反元的進程,故此俞某只好放棄這個誘人的念頭。」

出乎文小勇的意料之外,俞志平似并未把內傷和戰敗的事放于心上,而且更沒想到外表莊重老成的他,內里原來如此好勇斗狠。但也很難怪,到他們這個級數的高手,要持續進步必須得到契機,而這契機往往會出現于劇戰之中。

對俞志平來說,鳳紅邪是一個好得沒法再好的目標,更是他在武道上推上極峰的一個重要助力。突然之間,文小勇似意識到他們這幾名新一輩的高手,將因鳳紅邪的帶動而向前邁進。

從前忽然方傳來常遇春的聲音,打斷了文小勇的思緒。

「文兄,俞兄,前方有一戶客棧,我們今晚在那處投宿一宵吧。」

「小女子曲弱水,見過大夫。」

曲弱水的樣貌身形與乃姐倒有六、七份相似,其姿色美貌即使跟作古的韓慧君,或是現今的穆心玲相比也不會遜色多少。但最叫鳳紅邪感意外的,卻是她連曲香風那份弱不禁風,我見猶憐的獨特氣質亦繼承下來。她的外表跟內在是一百八十度相反,完全是一副要人保護的閨秀形象,壓根兒半點也看不出她懂得武功的影子。

連見慣絕色的鳳紅邪,亦不由用神細視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子,心里更是嘖嘖稱奇,如非他早先一步察覺到她的可怕,他也不敢相信眼前這位柔弱的少女實際足以進身絕級高手之列。倒是曲弱水似沒有甚么反應,對鳳紅邪唐突的目光視而不見,可能是因為早已習慣了吧。

「敢問趙大夫,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一句簡單的說話,卻讓鳳紅邪立時頭皮發麻,他因為韓慧君的影響而生出重遇故人的情懷,然而曲弱水就只望了他一眼,竟可以感受到當中的異樣,她那份玄功靈覺實在敏銳得驚人。

曲弱水全身絲毫未動,但鳳紅邪卻清清楚楚感覺到自己的行動已落在對方的掌握之中。他努力控制著心跳保持正常,同時知道若然答得不好,有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他與房門或窗戶雖只有十來呎距離,但若是發生意外,他可以斷定自己絕無可能從曲弱水手中闖得出去。

鳳紅邪不禁在心底自嘲起來,這樣的對手在平時可是渴求也找不著,怎的在他受傷時卻一窩蜂地涌出來。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只是在下多年前曾在秦淮之上得睹曲大小姐尊容,才會一時失儀冒犯二小姐,請二小姐見諒。」

「原來趙大夫曾見過姐姐嗎,但大夫的年紀似跟弱水相距不遠。」

危機感越來越沉重,簡直是嗅到了死亡的氣味一樣,鳳紅邪幾乎要喊救命,也幾乎要拔腿便跑。

他此時滿臉烏絲的模樣怎也不像是個廿歲的少年,可是這個曲弱水沒有被他的外表所迷惑,更不知為何可以察覺出他的實際年紀,他可以斷定即使自己沒有受傷,要勝過她怕亦要付上一定代價。

雖然被她的奇兵突出而嚇一跳,但鳳紅邪亦是才智過人之輩,一剎那的平靜過后已想到如何對答。

「實不相瞞,在下除了醫術以外,亦涉獵丹道之學,雖不至于成仙成圣,但養生之術倒略懂一二。若是二小姐有興趣,在下可以傾囊相授。」

曲弱水微笑點頭,悠然地一望身旁的大床,而鳳紅邪也感到剛剛的危機感逐漸減弱,曉得自己終于過了一關。

「這位臥病在床的就是郭靜容姐姐,有勞趙大夫了。」

曲弱水盈盈的起身施禮,才靜悄悄地避離房間,留下馬秀英一人伴著嚇至幾乎虛脫的鳳紅邪。當曲弱水遠去以后,馬秀英才笑道:

「嘿嘿嘿……我家小姐是否很漂亮呢?」

「江湖傳聞「劍貌雙絕韓慧君,絲竹品奏曲香風」,曲家之女果真名不虛傳。」

「韓慧君?那是誰家的小姐?」

馬秀英明亮的眼睛瞪大起來,相信在她心目中,曲氏姊妹應該是世上最美麗的女性,但鳳紅邪卻爆出了韓慧君的名號,會惹起這個年少丫頭的好奇亦屬正常。

對于這種小女孩的想法,擁有少女記憶的鳳紅邪自然曉得,他不禁柔溫地笑道:

「讓趙某先為郭小姐看病,有時間再把在下聽過的江湖故事告訴馬姑娘吧。」

被鳳紅邪溫柔的目光一掃,馬秀英竟突然發呆起來,臉珠更升起兩片異常的紅云。

鳳紅邪心知要糟,趕忙叫馬秀英準備絲線。從遮掩著的紗帳里,憑鳳紅邪的目力仍可依稀窺見安躺在內的女子,她雖遠及不上曲弱水的傾國姿色,可是也算是中上美貌,唯一可惜的是其面容蒼白,睡得昏昏沉沉。馬秀英拿出了絲線并纏到郭靜容的手腕之上。鳳紅邪坐在綺羅半掩的閨床之外,兩指夾著絲線細心聽其脈象。

「咦,奇怪?請問馬姑娘,郭小姐懂武功的嗎?」

侍立一旁的馬秀英暗暗吃驚,慌忙打手勢示意鳳紅邪不要張聲。

「請大夫不要張揚,郭小姐是隱瞞了郭老爺子偷偷學藝的,今次也是她主動要求小姐帶她去拜訪合洲的武林隱士。」

「但郭姑娘的脈象顯示她習武不當,再加上不習慣水土,所以才發生重癥。而且嘛,她似乎亦有心神受困之象。」

馬秀英立即目定口呆,讓鳳紅邪知道自己的診斷正確無誤。

「大夫看得真準,郭小姐口雖說要拜訪隱士,但實則是在逃婚。」

「逃…逃婚?」

「是啊,但也很難怪,如果是竹門對竹門的婚事倒也罷了,可偏偏郭老爺子看中的,卻是個身無長物的粗人。」

「身無長物的……粗人?」

鳳紅邪聽得好奇心大起,郭子興乃一方土豪,四方聞名之輩。他有家財亦有勢力,而且傳言他獨俱慧眼,屬于有膽識之士。但他竟打算把掌上明珠下嫁一個窮人,相信當中一定存在著不為人知的理由。

「那個人怪慘的,投奔郭老爺子時就受到府里上下白眼對待,有一次還被人關在柴房幾乎餓死。」

「如此聽來,馬姑娘也見過此人?」

「見過一次啦,那時奴家跟小姐作偶郭俯,那家伙被人鎖進柴房,我見他怪可憐的,還偷偷送了個吃剩的干餅給他,他就高興得哭出來呢。嗯……那家伙……好象……好象叫作朱頭璋。」

「豬頭璋?這個名字也真是別出心裁。」

馬秀英和鳳紅邪兩人終于忍不住的笑起來。

「嘿嘿嘿嘿……大夫很幽默風趣,但別再談豬頭豬腳了,還是先看好郭小姐的病,之后奴家跟先生慢慢詳談吧。」

「其實只要服一劑藥,郭小姐就可以藥到病除。可是大夫只能治身病,卻治不了心病,她一日心結不解,此病亦無法可以根治,請姑娘明白。」

「奴家明白,有勞大夫。」

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郭子興的下人仆役辦事確實伶俐快捷。鳳紅邪開出了藥方以后,執藥煲藥到侍奉郭靜容服藥也不超過半個時辰,相信地方幫會也有份出力才有此效率。

由此可見,郭子興的管治能力與及人面皆非泛泛。

黃昏以后,郭靜容的面色已漸見紅潤,呼吸亦平穩安定。曲弱水與郭天敘商議過后決定起航,而鳳紅邪則順理成章留在船上照顧郭靜容。

大約到了戌時,馬秀英奉曲弱水之命前來請鳳紅邪到船的中倉一起同膳。鳳紅邪倒算受寵若驚,可是卻一點高興亦沒有。以他忖測,曲弱水應是不愿與郭天敘等人獨處,才會拉他躺這渾水。

抵達中倉,郭天敘以主人家姿勢坐于主席,而郭天爵與張天佑則分坐在他的下首。曲弱水坐在郭天爵之下,而在她對面的是位三十出頭的曲發漢子。鳳紅邪被安排坐在那名曲發漢子之下,同時在曲弱水下方還有一位長有白胡子的老翁,與及兩位其貌不揚,但身型健碩的中年大漢。

經介紹后,鳳紅邪才曉得原來那位曲發漢子叫陳武海,是直沽的最大幫派桃花會副會主,其武功在臥虎藏龍的直沽更能排入頭五名之內,今次因受會主重托才會跟在船上保護郭府之人。

列在陳武海背后的,更有四名衣著整齊的男子,個個精芒內斂,氣度沉隱,看來應該是桃花會里精選的好手。

那位白胡子則被介紹為郭府的一位普通武師,但此位名叫范純的武師卻讓鳳紅邪留意起來。于韓慧君的記憶內,在崆峒派里有一位卓號「白猿」的范姓前輩高手,以一手推山掌馳名江北多年,其形格皆與此人十分相似。

在座之中,除了受傷的鳳紅邪外,就要數深藏不露的曲弱水為最可怕,接著就是那位自稱范純的老者,最后才輪到那位陳副會主,此三人皆非等閑之輩。

至于其余兩名漢子也是郭府的武師,他們名叫梁聚和潘文。此二人雖然都有北方人高大健壯的體型,可是鳳紅邪卻感覺不出他們有高手那股收發由心的氣勢,從而推測出他們應遠及不上范陳兩人,更莫說是曲弱水這位鋒芒完全內斂的絕級高手。

「趙大夫,多謝你為郭姐姐治好了病,奴家在此先飲為敬。」

馬秀英為曲弱水倒了滿滿的一杯酒,曲弱水向鳳紅邪舉杯一飲而盡。在旁邊的男士們眼中充滿了艷羨,郭氏兄弟面上更現出一絲妒忌。

鳳紅邪裝作慌忙回禮的同時心下卻暗暗嘆息,郭子興手下有范純這等能人,自己肯定也非閑角。可是其兒子的胸襟竟如此不能容物,為這區區一杯禮貌的敬酒而妒忌,他實在很難想象他們接手郭家以后的情況。

在尾席的潘文似已發現主子的面色不善,突然向鳳紅邪問道:

「敢問趙大夫向在那處行醫,又怎會落泊至在直沽流浪呢?」

鳳紅邪心知這姓潘的家伙想要當眾丟他面子,希望藉此討好郭天敘,但他何等樣人,又豈會跟這種小人斤斤計較,只是微笑道:

「說來慚愧,趙某本在燕京附近行醫的,可是數日前蒙古韃子突然發瘋,強征大夫醫師進入軍中服役。某雖非什么英雄好漢,但骨氣還有一點點,所以就孤身跑了出來,躲到直沽希望避過此劫。」

「好,好一位漢子!陳某也敬大夫一杯!」

陳海武突然拍案叫好,更舉杯與鳳紅邪對飲。鳳紅邪還留意到侍立曲弱水背后的馬秀英正以崇敬的眼光盯著他。比起那些怨毒眼神,這種女孩子瞹眛的眼光更使他混身不自然。

郭天敘干咳一聲,望了一眼沉默的曲弱水以后,立即爭先發言。

「趙大夫有所不知,蒙古人的國師伽僯真被刺客所傷,聽聞這個刺客更與域外一名高手交戰,結果惹起了蒙古人的怒氣和警惕。」

得聞伽僯真之名,曲弱水在眾人不為意時垂下了螓首,但卻避不過鳳紅邪的注意,留意到她眼里略過微僅可察的殺意。

伽僯真害曲香風白白昏迷了廿多年,作為親妹的曲弱水實與韓慧君一樣,有相同理由要殺此人。可惜她遲來了數日,否則讓她先找上伽僯真,鳳紅邪跟宗喀巴決戰的戰果或者會因而改寫。

陳武海聽出了郭天敘故意隱藏事實的全部,不屑地冷笑一聲,接口道:

「郭公子似乎所知的也不詳盡,行刺蒙古國師的并非普通刺客,那位俠士乃當世年輕高手之冠,名字叫鳳紅邪,而且他更與域外第一人,號稱蒙古帝國最強橫人物宗喀巴,在京外的荒亭一決高下。這則消息現已成為北方武林最熱烘烘的話題,相信很快就會傳遍天下。現在無數的武林人士更千方百計打探鳳少俠的下落,希望能一睹其尊容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