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太乙門下

園中雖無燈火,但天上有半勾月兒,滿天的繁星,尚能憑借著微光辯路。

我帶著些許失落之情,到了那日埋下師門秘笈之處,打算取了秘笈,便離府而去。

我記得那日剛從園墻躍落,便遁入了土中,于是便在北邊的園墻附近沒入地面,開始搜尋。體內的幾成真氣,雖不能作長距離地游,小范圍內搜索尚可做到。

那次王寂府中不小心將經書弄濕后,我在宗陽宮找了塊油布,將羊皮卷和小冊子仔細包好了,故此倒不但心藏于地下的經書會被雨水浸濕,只是怕自己現下功力不足,不能在地底久呆,找起來要費勁些。

在方圓丈許內足足摸索有半個時辰,掌尖終于碰到了那個油布包,我心下大喜,取了秘笈,躍出地面。

正欲從園門穿出,遠遠望見對面屋頂上,一人斜簽著身子朝這里掠來,那人身子飄飄蕩蕩,仿佛被風兒托舉著,足不點地的飄行而至,微光下,看上去渾若鬼魅夜行。

我一驚之下,忙退回園中,挨著園墻,藏在一堆亂石后,大半身子沒入土中,只露了一顆腦袋在外。

那人從我頭頂斜上方飄進了園中,于離我丈許之處歇落身子,身影過處,隨風飄來一股淡淡的異香。我暗想:「夜行者一般都刻意掩飾體氣,此人卻毫無顧忌,當真是膽大之極!」

不禁向來人看去,見來者黑衣束身,身子玲瓏凹凸,起伏有致,應是名年輕女子無疑。我心想:「難怪!」

不過,即便是女子,夜行時一般也會用藥物壓制身體氣味的,這點簡單的江湖知識,連我僅憑三師嫂講故事都知道了。除非此人不怕被人發現。

那女子向四處環視一圈,退入了一棵樹影底下。我正猜想著她所來目的,見園子西邊出現一個人身影,緩緩向這邊行來。

走近了,我心砰砰跳:「果然是他!」

是齊管家!他來到近處,遲疑地東張西望,樹影下那女子出聲了:「齊胖子!」

齊管家聞聲向那樹影靠近,弓身問道:「可是連師妹?」

樹影下伸出一只手來,亮了一下符牌。齊管家呆了呆,忙道:「恭喜連師妹升任本門護法!」

那女子道:「齊胖子,你在賈府可風流快活啊,交給你的差事都丟到腦后了吧?」語氣雖帶調笑,那種居高臨下的責問之意依然十分明顯。聽她聲音,卻也不算年輕了。

齊管家身軀一顫,道:「齊藩受本門重托,藏身于賈府,一日也不敢忘了本門大事!」

原來齊管家與那女子是同門,被派到賈府來臥底的!卻不知他有何圖謀?大公子的中毒身亡是否與此有關?我存了心思,不知不覺凝神偷觀。

只聽那女子在黑影中「哼」了一聲,冷冷道:「是么?三年前本門費了許多心思,才讓你進了賈府并當上府中大管家,掌教每次派人來問,你都毫無進展。

我看你是在賈府錦衣玉食,樂不思蜀,快將本門給忘了吧?」

齊管家干笑一聲,道:「連護法言重了,齊藩一片忠心,可鑒天日!」聽口氣,似乎齊管家職位雖較那連護法低,卻也不甚畏懼于她。

那叫「連護法」的女子森然道:「嘿嘿,齊胖子,莫以為你躲在賈府,所作所為我便不知道,哼,我且問你,那賈府大公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啊?」

齊管家聞言一震,弓著的腰身明顯僵硬,半響說不出話。

我心中奇怪,這齊管家毒害大公子,與這連護法有何干系,她竟來大舉興師問罪?

連護法道:「怎么?啞啦?!」

齊管家干巴巴的聲音:「不敢有瞞護法,他……他曾服過……用過本門之藥。」

連護法冷冷道:「是「長想思」罷?哼!你竟敢私用本門圣藥,膽子不小!」

我心想,「長相思」?那是什么毒藥?的確邪門的緊,那毒力糾纏的情狀果然不負「長相思」之名!

齊管家嚅囁道:「是……是賈夫人命屬下所為,屬下身居賈府,有些事卻也情不得已。」把柄被人捉住,他聲氣登時低下,口中也改稱自己為「屬下」了。

連護法打了個哈哈,顯是怒極,道:「好一個情不得已!齊胖子,你哄小孩來著。哦,賈夫人命你去毒害大公子,你這個做管家的便乖乖聽命下手了?若非你倆人串通,賈夫人敢開這樣的口?也不怕賈府其他人知曉?」

齊管家道:「這……。」似乎自己也感到難以自圓其說。兩腿不住打顫,「撲通」一下跪倒了,道:「屬下胡涂,望護法開恩!」

連護法嘿嘿冷笑:「你雖是師伯得意弟子,但違犯門規,身懷異心,我身為本門護法,一樣可取你性命!本門命你潛入賈府,打探渡劫石下落,你本該謹慎小心,掩飾身份,卻先與賈夫人有奸,又私用本門圣藥,可謂一點不把本門大事放在心上,留你何用?免得壞了大事!」聲音愈說愈厲,最后隱隱透出股森然殺意。

齊管家連連磕頭,道:「屬下行事胡涂,那是有的,但一直都在盡心盡力打探渡劫石消息。望護法明察!」

連護法沉默許久,沒有作聲。我忍不住暗中道:「殺了他!殺了他!」隨即聳然而驚:修煉者守心如止,我怎地忽起殺心?再說,齊管家與我并無深仇大恨,自己怎會如此激動?莫非功力大失之后,定力也大為減弱了?

半響,那連護法緩緩道:「齊胖子,三年前,你一身功法是如何被廢的,還記得么?」

齊管家道:「屬下膽大妄為,偷采同門師妹陰精,故此……故此被罰。蒙師尊求情,掌教仙姑只廢了我功法,留下性命,命我入賈府尋訪渡劫石,以期戴罪立功!」

連護法道:「你知道便好。事情可一而不可再,這回恐怕連師伯也救不了你了。我問你,你須老實回答,莫要給我再耍花招!」

齊管家道:「是!是!屬下往日曾對護法多有沖撞,望護法大人不記小人過!」

連護法嬌笑一聲,語氣登時緩和:「起來說話罷。你若用心辦事,本護法怎會責怪于你?本門上下還盼著你能立下大功,找到渡劫石呢!」她一直躲在樹影之下,我始終看不到她臉上表情,不過,奇怪的是,她的聲音有股獨特味道,讓人不由自主想象出她說話時冷面含怒、猶豫沉思、得意嬌笑等種種情狀,鮮活之態,如在眼前。

只見齊管家緩緩站起,道:「多謝護法開恩!」一邊橫袖拭著額邊冷汗。

連護法道:「此次我來,為何不見王師妹?」

齊管家道:「稟告護法,因賈老太太胡氏曾為那張石匠之妻,渡劫石最有可能在她屋中收藏,王師妹初入賈府,我便安置她在胡氏屋中侍侯,以便搜尋渡劫石,誰知……誰知那賈似道荒淫好色,見王師妹頗有姿色,上月已被他收用,如今又被他帶到江州任上去了!」言下掩不住一股恨恨之意。

連護法連連嬌笑:「王師妹精于房中術,賈似道看中她的恐怕不僅僅姿色吧?

嘿嘿,王師妹被安排到你手下,正如羊如虎口,多半與你早有一腿,這奪「妻」之恨,難怪你會心有不甘,勾搭上賈夫人了。」

齊管家道:「屬下該死!原來……原來護法什么都知曉了!」

連護法淡淡道:「我該知曉的便都知曉。嗯,賈夫人為何要置賈府大公子于死地?」

我心一動,想道:「嗯,這連護法還在試探齊管家!看他是否還會有事隱瞞著她。」

剛才聽了半天,我大致猜想到:多半齊管家以前不大服從管教,此次連護法來了,先去探清賈府近況,免得給齊管家愚弄。卻發現另一同門王師妹突然不見,遂懷疑齊管家有不二之心。無意中撞見齊管家與賈夫人的奸情,又見了大公子病狀,猜到齊管家可能私用了本門之藥,于是拿作把柄來降服齊管家。

此外,那日偷看我在屋中運氣逼毒之人,身法輕快,轉瞬不見,賈府中更有誰人?說不準便是眼前這位連護法了。

聽齊管家道:「這個……嗯,大公子并非賈夫人所出……。」

連護法冷冷打斷道:「這個我知道。」

齊管家續道:「……此事說來話長,主要是牽涉到賈氏立長還是立嫡之爭。」

連護法道:「賈似道年僅三十多,關于賈氏立長還是立嫡,不嫌太早了些吧?」

齊管家沖口而出:「護法有所不知……。」猛然發覺不妥,忙即住口。

連護法輕笑:「你接著說罷!」

齊管家道:「是!賈似道雖剛過而立之年,卻乃當朝國舅,其姊賈妃現今最受皇上恩寵,因此年紀輕輕,已官至四品,按大宋官制,其子便可領受恩蔭。不出一年,朝中恩蔭的封令便會傳下。本來二公子乃嫡出,受封理所當然,但二公子頑劣不堪,向來不為賈似道與胡氏所喜。而大公子頗具才氣,脾性雖有些涓狂古怪,卻頗得賈似道和胡氏喜歡,這倒罷了,更有一樣,大公子詩書琴畫,無所不通,深受賈妃寵愛,常出入宮中,甚或時得皇上嘉勉。故此,這恩蔭十有八九要落到大公子身上……。」

我一聽大公子「深受賈妃寵愛,常出入宮中」,不由心中一動,師姐不是正被困在宮中么?一棵心砰砰跳得利害,腦中暗暗轉著些念頭。

連護法道:「身為賈府的公子還怕不一生錦衣玉食么?為了區區一個恩蔭……。」

齊管家道:「此等門第,一向明爭暗斗,傾軌得利害,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賈夫人心高氣傲,素與大公子生母三夫人不合,又瞧不起三夫人出身,將來怎甘屈于三夫人之下?那可比殺了她還要難受!況且一旦恩蔭落到一人身上,另一人便一輩子被壓制于下,雖共處一堂,卻得終生看人臉色行事……。」

連護法輕輕「嗯」了一聲,兩人說到這,一人于樹影外,一人于樹影下,忽然都默然無語,半響沒有出聲。

齊管家咳了一下,道:「只是奇怪,大公子已服用過本門之藥,卻……。」

一雙眼看著樹影內。或許,他見連護法一開始便知內情,多半以為是她弄的手腳,與他作對呢。

連護法卻忽然提高音調,冷聲道:「這便是你擅自私用本門圣藥之過了!賈府既與宮中有牽連,宮內御醫中難免有高人,若被瞧出破綻,你固死無葬身之地,本門大事也教你給壞了!」

齊管家沒想又惹來責問,忙道:「是!屬下知罪!只是大公子中毒已久,御醫也來過不止一回,都不曾……不曾瞧出破綻。」

連護法冷笑道:「那當然!我太乙派圣藥豈同尋常?「長相思」入體,藥性柔伏,諒那些御醫也瞧不出來,只是凡事須得小心才是,以防萬一。切不可因些不相干的事,壞了本門大計。哼……多半是那些御醫用了些珍貴藥物,將大公子體內毒素暫時壓制了。嘿嘿!「長相思」、「長相思」,即名相思,又豈能壓制?

愈受壓制,藥性愈烈,也只有死得更快!」她話語中透出一股強烈的信心,我聽了,猛然一驚,心想:「太乙派!太乙派!我體內之毒果然是太乙派的!那」長相思「毒力正是被我用真氣壓制下了,如她所言,豈非……。」一時不禁冷汗直下。

以前我便聽說過,當今天下,若論施藥用毒,以道門中丹鼎派和太乙派為最,比世俗武林中久負盛名的蜀中唐門還要更勝一籌,兩派之毒,非其本門解藥,那便只有兩字——無解!

太乙派擅長采補術與丹藥術,數十年前忽然崛起于閩東,漸成南方道門中的大派,其后卻因掌教吳道姑受當今皇上信寵,行事轉為隱秘,近年來江湖上甚少見其門人蹤影。那日忽然在宗陽宮遇見張幼玉已是奇怪,不料今夜又有太乙門人在此出現,卻不知這連護法與張幼玉甚么關系?按年紀推斷,她該是張幼玉的師姐或師叔吧?嘿!幸好給我遇著了,否則,我取了秘笈,便揚長而去,渾然不知那「長相思」的毒性利害如此,豈不糊里糊涂死了都不知道?

我暗自慶幸:「齊管家功法全失,待會兩人分手,我只須偷偷跟著齊管家,逼出解藥即可,說不得,也只好用些強了。」

正自盤算之際,聽得連護法沉吟道:「……只是有一點,若中毒者身具功法,卻可察覺自己體內中毒……。」頓了頓,忽問:「那賈府大公子可有修行道法?!」

我心下一跳,愈加確定她便是那晚偷看我盤坐運氣之人。

齊管家笑道:「賈似道附庸風雅,頗慕仙道之術,常招些江湖野道來府中,奉吃奉喝。他自稱「云水道人」,向那些道士學了些呼吸吐納等入門功夫,賈府大公子,嘿嘿,打坐盤腿是有的,都不過是在裝模作樣,做些表面功夫而已。」

連護法道:「哦……。」聲音低了下來,似在沉思。一會,清清嗓子,道:「齊藩,嗯……你此番私用本門圣藥,按照門規,非得重懲不可!」

齊管家忙道:「望護法開恩!」

連護法停了停,續道:「不過,念在此事未被人察覺,尚不曾壞了本門大事,姑且從寬處理……。」

齊管家連聲道:「多謝護法!屬下定將肝腦涂地以報護法深恩!」身子拜了下去。

連護法道:「且慢!本門門規向來謹嚴,不可輕犯,為示警戒,我暫且先收了你的圣藥,你若從此謹慎辦事,此事我可不向掌門呈報,否則,哼!……。」

齊管家道:「是!是!應當的!」忙從懷中取了個小瓶,雙手奉上。

連護法道:「解藥呢?」

齊管家道:「在!在!」又從懷中掏出個小紅瓶奉上。

我心想,這連護法好生厲害,一下便將狡猾難制的齊管家訓得如此服服帖帖。

這樣一來,齊管家把柄握于人手,縱然心有不甘,往后也得乖乖聽命于她。

同時不禁暗自發愁:「解藥若在齊管家手上,取來容易,現在落入連護法手中,可就麻煩了。」心下轉念,籌思著有何良策能從連護法手中將解藥拿到。

連護法將藥收好,又溫言勉勵了齊管家幾句。忽問:「渡劫石一事,最近可有進展?」

齊管家道:「啟稟護法,屬下乘賈似道不在府中,安排人手暗中于各房搜索,卻始終沒有渡劫石線索,不過,卻有一樁怪事……。」

連護法道:「哦?」

齊管家道:「前些日,我到大公子屋中,見有一方玉石,形制模樣幾乎與渡劫石毫無二致,石上也雕有亭臺樓閣,云霧縹緲,只是那玉石足有雞蛋般大小,比渡劫石大了許多。」

我心中一凜,適才聽到他們不斷提及什么「渡劫石」,似乎便是他們潛入賈府欲謀取之物,此時再聽齊管家提起,且說與陸小姐送來的玉石相似,不禁暗下奇怪,那渡劫石是什么東西?這般要緊?

連護法沉思道:「你是說那玉石與渡劫石十分相似,只是大小有別?」

齊管家道:「是的!屬下曾取在掌上細觀,絕不會有誤!后來屬下暗中打探,得知那塊玉石來自賈府的姻親陸家!」

連護法一愣,半響方道:「可是那……臨安城頗具聲名的玉淵閣陸家?」

齊管家道:「正是。陸幽盟獨女已許給賈府大公子為妻,只是尚未過門。」

連護法喃喃道:「陸幽盟,陸幽盟……嗯,你繼續小心察訪,有何情況立時向我呈報!」

齊管家道:「是!」

連護法又囑咐幾句,齊管家去了,我望著他稍嫌笨拙、逐漸遠去的背影,心下有種奇怪的感覺,這齊管家今晚顯得太過窩囊了,他向來心機深沉,恐怕不是這般容易對付的吧?一回神,連護法已走出樹影,卻并未立即離去,緩緩移動著步子,似在尋思什么。

她離我愈來愈近!此時我若躍身而起,正可乘其不備,將她制住,那么,解藥便可到手了!

這一念頭逼近,霎時間,我心跳加快,手心是汗,正欲起身發難,忽見連護法身子離地飄起,足尖點上了園墻。適才只稍一遲疑,卻已慢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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