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 見身如感

方才隱侍者將我層層相圍,陸小漁未必能瞅清陣內細情,但見了我橫抱陸夫人出陣的情形,她臉色一霎白了,戰栗著不敢上前相迎。

那一剎那,我感覺她外表雖安然無恙,內里某一處卻破碎了,容色蒼白而晦暗,可見這個自小棄她離去的陸夫人,在她心中的份量遠比我料想的要重得多。

這也難怪,人的感情本就很奇妙,也許正因陸夫人的出走,她心中才保存了兒時記憶中完美的印象,加上多年隱約的重逢企盼,這份感情會變得更加濃烈也說不定。

「娘……」

陸小漁的嗓音一向低沉,這一聲混合著嘶啞,卻比呼天搶地的哭喊,更具真實的傷痛感。

我既愧于未能達成她的心愿,又憐惜她現下的悲痛,默默走至她身前,將陸夫人輕輕放落,運功渡氣,替臨危的陸夫人提振最后一口氣。

小漁跪于陸夫人身側,陸幽盟也無聲挨近。陸夫人睜開虛弱的眼眸:「小漁,娘很對不起你……你不要怪娘。」

「娘……」小漁拉著陸夫人:「我知道你是心傷丟了弟弟……」看來陸幽盟對女兒提及妻子離家與幼子身亡時,與實情并不全然一致。

陸夫人搖了搖頭,卻也不相駁分辨,只抬望陸幽盟:「你負了我,事至如今,我也不來怪你了,你卻要照顧好女兒。」

陸幽盟沉重地點了點頭。

「小漁,」陸夫人喘了片刻,面似不安,轉首游視:「剛才我看見連麗清那賤人了,那賤人還想害你,她……她逃去了么……」

幾人聽了,都忍不住向一旁望去。

「啊,快去殺了那個賤人!」

陸夫人面色倏變,瞬間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突然挺著身,指著連護法憤聲嘶叫。

半丈之外,美貌少年一直運功替連護法療傷,剛將連護法救醒,正扶她坐起,聞言倏地拾槍躍起,怒喝道:「你這死老婆娘!你罵誰來?你敢叫人動一下清娘試試?

我再在你身上補上一槍,早些送你歸西!「末了,提槍指著我道:」還有你!

你重傷清娘,遲早找你算帳!「

眾人聽了駭然相視,這少年不知是生性暴烈魯莽,還是腦子少根筋,滿場都是我的屬下,他身于其間,居然敢朝我挑釁!眾人甚至無法因此生怒,只三三兩兩地發笑。

「陸姐姐!你恨我殺害你孩兒,也難怪你,唉,起初,我只想令你家著急傷心,后來你又不肯聽我解釋……」連護法望向垂死的陸夫人,面現不忍之色,嘆了口氣,提氣道:「其實,我并沒殺害你孩兒,現在,我便將他還給你!」

「你這賤人……失心瘋了,胡說什么?」

連護法并不理會,抬首望著美貌少年,道:「樵兒,我問你,你姓什么?」

「我姓連。」

「不,」連護法決然搖頭,道:「你姓陸!」

眾人聞言一震,都朝美貌少年望去,他倒渾不在意:「隨便,你說姓什么便姓什么好了。」

「樵兒,你小時不是一直問我,你親娘是誰么?」

美貌少年似乎也不傻,轉首向陸夫人看去,冷眼睨視。

「不錯,她就是你親娘!」

連護法這句似乎用完了力氣,側身伏地,連聲咳嗽。

忽然之間,附近一片鴉雀無聲,陸夫人雙目放光,盯著美貌少年猛瞧,陸小漁緩緩立起身,陸幽盟亦不覺挪步走近。

我也仔細打量這俊俏的小舅子,一經點破,真是越瞧越像,尤其是那雙大眼與嘴兒,幾與小漁同出一轍。

「小樵,還是我起的名字。」半晌,陸夫人無聲淚流,啞聲道:「連……連麗清,我謝謝你!」

陸小漁眼中淚花滾動,陸幽豐則瞬間蒼老許多。

眾人目視中,美貌少年卻默默收起搶,俯身將連護法抱起,轉身欲行。

「怎么?」連護法身子微微掙動,驚訝中帶著幾分焦急:「你不信我的話?」

「我自小是你養大的,我只有你一個娘!」美貌少年冷冷的聲音傳來:「我為何要認一個不相干的人作娘?」說著,腳下加速,漸去漸遠。

「小樵……」

陸夫人的臉色越來越白,兀自凝神追視,喃喃:「這不怪他,他還小……小漁,往后,你要照顧好弟弟。」

陸小漁哽聲應道:「是!」

「還有,」陸夫人眼中神光發散,聲氣弱如夢語:「那個……那個被你們捉去的靈兒,靈丫頭,這么些年,娘一直當女兒看,也跟她說了你,你要……你要……」

陸夫人最后一口氣始終轉不過來,轉回頭,死盯著女兒,陸小漁忙接著她意思,點頭道:「我會當她是妹妹,照顧好她!」

話沒聽完,陸夫人已溘然長逝。

自始自終,陸夫人并未向我看一眼,垂危之際,也不肯以女相托,我隱約猜到,她應是對我與霍、王二氏的悖倫事知道得很清楚,心中絕不愿接受我為女婿,卻又無力阻止,才會如此。

這讓我感到一絲遺憾的惆悵。

「娘……」

陸小漁嗚嗚低哭,哭聲被風兒吹著,飄得很遠,聽起來,似乎連哭聲也顯得那么輕飄無依。

望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背,我陡然覺得,失去娘親的她加倍的楚楚動人,身上這里、那里,處處都教人格外生憐,不禁伸了一只手,加于她身背,我的手臂隨她身子一道起伏顫動,仿佛融為了一體。

眾人均垂頭默哀,這時方才出去搜尋小漁的東府舊屬陸續返回,見了此狀,詫異間也默默走近,垂首附隨一旁。

「哈哈……我殺了你們七人!傷了數十!老子他娘的……夠本了!」

一陣狂笑打破這邊的肅穆沉靜,我皺眉尋望,只見渾身浴血的吳剛目露瘋光,神氣散亂,執劍的右臂齊肩而斷,已失去了反抗之力,連腳下也站立不穩,身子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欲朝隱侍者撲去,他身周圍了一圈隱侍者,靜靜的執劍冷望。

「來呀,再……」

話未說完,一名隱侍者揚手一劍,他的另一臂離身飛去,鮮血狂噴!

「打……」

耳、肩、右腿,隨即吳剛的腦袋沖天飛起,半截身子未倒,又被攔腰斬斷,隱侍者很他狂殺多人,竟片刻間將他分尸了!

這一幕,正落入趕回的吳七郎眼中,吳七郎驚呆了,兩膝一軟,不覺跪身于地,唇角發顫,說不出話……

「六哥……」

身處重圍的羅侍衛驚聲悲呼,奮力擊退一人,憤聲道:「秦大頭,隱侍者在你手上,武道高風,蕩然無存了!羅某不屑死于爾等宵小之手,你也休想生擒于我!」

此際場上的貞苦士僅剩兩、三人而已,已如風中殘燭,微弱的反抗隨時都將熄滅,若非虎使交代,叛教者須生擒活捉,羅侍衛與另一前隱侍者也挨不到此時。

累傷于身的羅侍衛自知無力再戰,狂笑間,晃身一閃,避開幾名隱侍者近身撲擊,當即橫劍于頸,便欲自裁!

「十五不可!」

另一名前隱侍者本與羅侍衛相鄰抗敵,見了返身撲來阻攔。

「十四哥,你攔我作什么?咱們一道追隨眾弟兄們去罷!啊——你快放手!」

那「十四」將羅侍衛橫劍自裁的手臂拉下,牢牢將他抱住,一邊喘吁吁道:「前路未絕,何須自尋短見?」

說話間,黑衣隱侍者早紛涌上前,將他們撲按在地。

「十四你……」羅侍衛瘋狂掙扎片刻,再也無法動彈,驚恐地望著身旁的十四:「你忘了與兄弟們同生共死的血誓?你……你背叛了眾弟兄!」

「怎么能說背叛呢?」十四嘆道:「十五,你難道忘了,三十年前,咱們入教之日,便立過誓,終此一生,永不叛教。今日不過迷途復返,戴罪立功啊!」

「我殺了你!」羅侍衛狂吼一聲,作勢欲咬,卻構不到十四耳旁,隨即鼓腮一吹,將最后凝聚的一口真氣噴向十四!

「啊……」

痛呼聲中,十四捂著一只耳朵,不住打滾,想來耳孔內脆弱的耳膜受襲,不勝其創,隱侍者忙將兩人遠遠分開。

「唉……」

只聽一聲沉重的嘆息,不知何人而發,那聲息低啞,仿佛就在人耳邊吁氣,遠遠壓過了十四的痛聲慘號,我左右張望,卻見人人亦如我然。

「你終于來了!」

虎使渾身一震,面色大變,矮樹上的身子一飄一蕩,氣勁虛浮提揚,似乎隨時都會飛身撲出,道:「閣下究竟是何人,為何一路潛隨?」

「我一直也沒弄清,」那人的聲音宛如郁郁自語:「余杭梁氏母子究竟是你們四個誰的外室?連探望自己妻兒都易容化名,嘿嘿,苗正芳,你的心機可是真深啊。」

他的聲音在眾人耳旁不疾不緩地響起,身影卻未出現場內任何一處,仿佛隱在所有人的知覺之外,又似乎遠在灰濛濛的高空,正低頭漠然俯望地面上所有人。

眾人唯一能知道的,那人似乎有些心灰意冷、郁郁難舒。

那「十四」渾身發顫,舉頭尋望,嘶啞地吼道:「你……你是人是鬼……你究竟是誰?」

天光昏暗,夜風將人人都吹得身上發寒,而那人好一陣沒有聲息,仿佛忽然消失了。

數十名殺光敵人的黑衣隱使者,幾乎同時感到不安,人人手中提劍,警然四望。

「苗正芳!」

羅侍衛被多名隱侍者在人群中推擁移動,心有不甘地回望,口中連聲斥問:「原來你還有家眷沒被殺光!哼,我不信你早有叛心。你說!是否上次潛回臨安被收服,設下這個圈套出賣大家?你這又陰又蠢的混蛋!你以為這樣自己會有好結果嗎?他們要生擒我們幾人,只不過想拿到他們一直害怕的那件東西!哈哈……那事至今只有我知道,也只有玄武使才可能猜到我會藏于何處!而你這沒用的人,轉眼就會被拋棄,你就等著報應吧!大哥一定會來尋你的,哈哈!」

「眾侍衛!為何不讓他閉上鳥嘴?」虎使一面留意四周,一面皺眉喝斥。

擁著羅侍衛的幾名隱侍者都是一副失神呆滯的神情,仿佛正有令人生畏的毒蛇游走在他們身畔,縮著身子,一點也不敢動彈。

「小心!」

瞧出情形不對,虎使將身一傾,勢如猛虎下山,直向陣中破空掠去,身下六名黑衣虎侍疾奔相隨,將至陣前,虎使氣竭處,回躍于眾虎侍上頭,略一借力,又彈身而起,雄壯的身姿在半空展開,落向押著羅侍衛的隱侍者上空。

但虎使還是慢了半步,羅侍衛身周一亂,數名隱侍者朝四向散撲,一人突然出現于人群,奪著羅侍衛在陣中快速游移閃動。

「苗正芳,你還有何遺言交代?」

一道劍光霹靂一閃,那「十四」捂住胸口,滿面驚恐:「你……你是……」

「放心,我不會為難你的妻小。」

那「十四」苗正芳面露苦笑,身子軟軟撲倒,一命嗚呼!

呼喝聲中,隱侍者東聚西涌,紛紛欄截追擊那人,那人推著羅侍衛卻如魚兒穿游草藻,進退自如。趕來的虎使凌空追撲,喝道:「眾侍衛勿亂,外圍布陣!」

眾隱侍者讓開中心,退防四方。

陣中露出那人身形,卻是個少年體態,蒙面束身,捷勁如豹,而又卓然超脫,身陷重圍之中,卻有臨崖獨峙的從容。

我心上劇跳,不知為何,見身如感,仿佛猝逢未曾謀面的親人,讓我一陣氣窒、迷糊。

「閣下藏頭露尾,插手本教事務,意欲何為?」

撲臨的虎使一凝虎爪,一團氣勁在那少年與羅侍衛立身處悶聲爆響,衣片碎飛!

那少年拉拽羅侍衛之身如陀螺般左旋右轉,避開虎使連施爪勁,身子趨閃之隙,揚劍回擊,虎使停墜六虎侍上方,身落而又起,凝爪殘攻,那少年身畔如被捏碎無數個氣泡,紛然炸響,六虎侍舞動鐵索飛爪,八方抓襲,外邊層層密圍的隱侍者,也伺機出劍夾擊。

那人身受多方群襲,劍隨身走,以快擊亂,如千手解萬絲,忙而不慌,時而推著羅侍衛四下沖陣,牽引得銜尾追擊的人陣左右擺動,如龍狂舞。

「本教的劍法!」

「玄武劍氣!」

眾人紛紛嚷道,虎使暴喝一聲:「爾乃何人,給我現出原形!」

「波!」的一聲,又一團氣勁在沖陣中的少年耳旁炸開!少年身一閃,頭也未回,一劍當先,破開人墻,挾羅侍衛沖入人頭躓動的黑衣隱侍者人潮之內,破浪而前:沿途隱侍者紛往兩旁跌退辟易,隱侍者高手眾多,竟無人能絲毫抗其鋒芒!

雀使紀紅書見勢不對,飛身迎擊那少年,一只手上火球狂拋,另一只手上綢帶挾勁飛襲,少年只以一柄長劍敵匹萬變。

忽一剎那,火光照徹那少年面龐!

我腦門一暈,頓如天旋地轉,險些站立不住。適才虎使爪勁雖未能傷及少年,卻將他面上蒙著的巾布炸得粉碎,此際雀使火球一照,那少年俊秀的面孔眉目分明,印堂至下頷,一道凌厲的血色劃傷,使他俊容平生一種灼人的魅力,令人不敢置信!

怎么會?我喉間有一絲絲發苦,身背涼沁沁的有如寒意灌澆,心中說不出的恐懼——世上不可能同時有兩個自己!我好端端在這,又怎能在那身抗眾敵?

望著那少年「李丹」雖身陷重圍,猶處變不驚,意若逍遙,我恍如置身于夢中。

那姿態,那神氣,的確是多少回臆想中完美的自己!那舉手投足散發的無敵氣概,令我癡迷,令我心狂,宛如臨鏡自照,自許自嘆,心醉神迷間,有那么一點恍惚。

眾敵聲囂,劍光飛閃,隱侍者黑衣如潮,卻淹沒不了那灰白相間的影子:灰的是少年李丹,白的是重傷昏迷的羅侍衛,兩人匯合的身影始終像驚濤中飄著的一截浮木,浮蕩在潮頭頂端。比之白衣僧在敵眾中令人眼花繚亂的倏來倏去、縱橫無礙,少年李丹的身法,則更多了一點從容高遠之意,就像深諳水性之人,在水中順流而飄、回波而蕩,看起來毫不費力,甚至身旁、身后有看不見的敵人逼近,那道身影也能如意感應,漫不經意地飄滑,始終保持著一份警覺的間距。乍一眼瞧去,少年「李丹」

宛如與敵眾合一,渾然一體,仿佛同一塊圓球上的斑點,無論如何使力團捏擠動,斑點隨勢而動,依然存在。

這種幾近天人合一的身法境界,直令觀者贊嘆,我見東府眾人目瞪口呆,舉哀中的小漁也忍不住拿眼窺望,而身具功法的霍錦兒簡直可稱得上是眼露激賞了。

這個人,竟然是「我」?我心中瘋狂,幾乎要狂喊出聲。

「你!是玄武門下弟子?」

激戰中,雀使幾番撲擊,皆被擊退,不禁生疑。

「不錯,我乃第二十一代玄武使……李丹!」

那少年「李丹」手示令牌,喝道:「玄武門下聽著!聽我玄武令,速速閃退!」

「李元其指任傳人了?」

人群中有人驚詫地喊道,更有許多人凝目張望,舉劍遲疑,虎使怒道:「誅邪令下,誰敢違令!」

兩令互脅,眾隱侍者不禁一陣茫然發愣。

這時,人群后方忽然傳來一陣騷亂,眾隱侍者微微身震,腳下立足不穩。

「地震?怎地提前了?」

不少人驚聲疑問,轉瞬,那地面震動陡然劇烈,地面活似翻江倒海,眾隱侍者紛紛閃避。那少年「李丹」縱聲長笑,忽抓起羅侍衛擲向翻動的地面,眨眼間,羅侍衛沒地不見!

「有人地底搗亂!」

醒悟后的隱侍者挺劍撲身入地,片刻后,卻一個個狼狽躍出,駭然紛喝:「地行尊!」

虎使喝道:「莫讓他逃了!」虎目游尋,連發數掌,氣勁炸得周遭一片轟然巨響,土石橫飛,地底卻不見半點動靜。

忽然,地底傳來一陣悶聲狂笑,忽左忽右,好似得意炫耀,巡游一陣,才伴隨隆隆轟聲,遙遙遠去,虎使忙喝令追擊。

「閃開!」

那少年身形一輕,劍勢鋪開,更見靈奧,劍光揮動處,身周隱侍者傾跌紛退一片:隱侍者出劍本就凝聚自身功力,被少年「李丹」擊在劍身弱處,勁力倏然改向,或蕩去揚飛,或返流自身,都止不住身子。

「他深悉本門劍法,出劍須留余勁!」虎使喝道:「結劍陣困住他!」

「閃開了!」那少年冷喝道:「你們留不住我的,我不欲多傷同門,全都給我閃開!」說話間,劍芒一吐,光華大盛,劍芒突如流光且長且竄,旋飛一圈,殺退多人,回凝劍尖,猶自明滅吐閃不定。

「劍丸!劍丸!他竟然練成劍丸了!」受襲的隱侍者驚聲紛道。

劍丸是劍道修練的一個極高境界,劍氣修練至如火純青之后,化氣歸虛,煉虛為實,形如體外之丹,是為劍丸。劍丸一成,意味著身劍合一,一身功力由劍氣凝結為丸后,劍丸不受實體所限,奔如流光,意動殺人,只在剎那之間。劍丸之術亦有高下,傳言其極高境界者,足不出戶,殺人于千里之外,幾乎接近劍仙之境了。

這少年李丹竟然練成了舉世罕見的劍丸!難怪眾隱侍者皆為之驚恐了。

「讓道!」

少年「李丹」劍鋒所向,劍尖凝聚的光華刺人眼目,劍勁涌處,當其鋒芒者無不辟易,少年「李丹」以劍氣迫開一道,飛身出陣,雀使與虎使被其劍丸所震懾,一時竟不敢阻攔。

我見他以劍芒開道,便知其此去不返,急欲探明真相之下,我不及多想,飛身迎頭攔截。

兩個「我」途中相會,那一個身形略頓,這一個顧盼遲疑。

「可惜碧玉珠被毀,」他臉上模糊一笑,低聲道:「我會來尋你!」

說話間,他袍袖一拂,我忙提勁相抗,他身影如一道灰光,溶入了夜色中。

讀靈之人是另一個「我」?為何我沒有半點知覺?

我滿腹疑竇,心事沉沉地緩步走回,見虎使正沉著冷面,清點戰場。

這一戰,隱侍者折亡三成有余,雖將怨僧會剿滅,卻未竟全功,虎使顯然心有不甘,面有不豫之色。

「解道長,請將那怨僧會余孽交出來罷!」

「什么?」解道樞愣了一愣:「你說那個女孩兒?唉,適才手下一時不慎,竟讓她逃了去了!」全真教眾中,此時確實沒有那靈兒蹤影,適才也未見有人離陣而去。

「解道長,莫開玩笑了!」虎使寒聲道:「免教本教為難!」說話間,虎使身后集了越來越多的黑衣隱侍者,有意無意地,將全真教眾團團圍定。

「貧道豈敢?」解道樞環視左右,面不改色,道:「貧道若真想為難貴教,一早便放了那女孩,只怕貴教高手死傷必多,且未必能剿滅敵眾罷?」

虎使默然,冷盯半晌,轉身喝道:「收令!大家這便退了罷,」說著,領著本門八名虎侍,倏然而去。

余下眾隱侍者,各自抬扶死傷同伴,悄然四散,其中卻有十多人,先至雀使處施禮,方才退去,想來,這些人乃是出自雀使一門的隱侍者。

雀使紀紅書也領著門下眾人,訕訕的到我身前告退。

真武教人去一空,戰陣處遺下滿地白衣死尸,我默望半晌,傳令道:「挖一個大坑,全都埋了!」

宋恣揚聲道:「四下找一找,看是否有現成的填埋處。」

舊屬中一人道:「山口伐木場壘有不少土墻,山壁又多是巖石,附近定有挖地取土的大坑!」

有人領命去尋,一會傳回消息,谷口附近,果然有伐木場為建土墻而挖下的大坑,東府舊屬紛紛動手,將怨僧會死者盡數拖去掩埋。

怒漢吳剛死無完尸,有人跑來征詢吳七郎,一直沉默不語的吳七郎啞聲道:「不必細檢了,就讓他與他的兄弟一道!」

陸小漁忽回頭,抬起帶有余淚的眼兒,望著陸幽盟:「爹爹,回去辦完喪事,也將娘立墳于此罷?」

陸幽盟微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我心想:「只怕陸夫人寧愿與蓬須大漢一道,與眾合葬呢。」只是,這話卻不便提起。

東府舊屬人多手快,很快將怨僧會尸體掩埋妥當,當手下跑來回告,我想起一事,忽然失口驚道:「哎喲,糟了!」

宋恣道:「怎么?」

我臉上一紅,口吶吶道:「沒、沒什么。」我本是想起羅侍衛譏笑全真道士有斷袖之風,兩、三名道士同棺合葬,正是合宜得體,那么,怨僧會被我大坑同埋又算什么?自見不是陰間路上男男女女、熱鬧非凡,極為不堪?罪過!罪過!

也虧得我丈母娘逃過一劫!如此一想,我又覺得小漁單葬陸夫人之議,甚是「合宜得體」了。

當下更無他言,眾人各自收拾。許多東府舊屬趁大事已了,藉此時機,一來參見我這東府少主,二來順道辭行告退,不少人都是頭回參見,宋恣、京東人語在一旁替我引介,我聽了之后,頓覺市井藏龍,不可小覷,東府舊屬三教九流,稱得上是人才濟濟。

胡氏的傷勢,在一個全真道士的救治下已然穩住,能夠挪動,賈似道便與全真道士領頭返行。東府這邊,將陸夫人尸首抬往車中,也欲啟行,卻在這時,吳七郎半跪于地,朝我辭行,道:「少主,家兄未能親踐血仇,卻已身亡,我想他死也不會瞑目。我要完成他的心愿,此去尋家師復仇!」

宋恣詫道:「此去何急?你要報仇,大伙并不攔你,但你家中尚有妻小,難道也不交代穩妥后再啟行?」

吳七郎臉上有一絲異色,決然道:「我既立志復仇,便決心斬斷俗緣,以免拖累!」

我心知他痛傷其兄慘亡,此時也勸不得,點頭道:「你放心去罷!你的家小自有東府照護,不必牽掛。」

吳七郎磕了個響頭,便頭也不回,轉身行去,月色將他孤單冷峭的身影拖得極長,腰間褡囊垂露一道暗紅絲穗,一搖一蕩的,約莫是他撿到的霍錦兒的隨身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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