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章 奇石秘圖

書童賈定跑來催駕,我尚未告辭,廳外卻有幾人擡轎而至,張幼玉向霍氏辭行:「圣姑甚少出門,還望夫人多加照拂,幼玉有事,先行告辭了。」

霍氏笑道:「不多留兩日么?」顯然,雙方早已打過招呼了,霍氏此際僅為客套。

「不了,師門法嚴,誤了歸期,幼玉可受責不起,」張幼玉說著,又轉臉向我笑道:「不能喝大公子喜酒,甚憾,幼玉這里先向大公子道聲恭喜!」

這個女子,我窺過她裙底春光,美色醉人,令人實難相忘,但有朝一日,她若成為我營救師姐的障礙,我也一樣會毫不留情,對她下手!當下,微微笑道:「小可期盼與仙子再度相會!」

張幼玉點點頭,唇邊留著笑意,轉身又朝霍氏、師姐微一傾身,行禮致別,方步出廳外,乘轎離府而去。

我回望了師姐一眼,也跟著書童賈定出了廳,換上吉服,頭戴禮冠,與賈府一眾浩浩蕩蕩騎馬朝陸府進發,東府幾人,也隨駕同往。

將新娘迎歸賈府時,府中人聲鼎沸,四方來客畢集。鼓笙吹瑟中,吉禮完畢,眾賓歡宴,觥籌交錯,喧鬧騰天,自始至終,沒有半點異狀發生。

喜宴過后,賓客漸散,往返送客之余,眾人互相朝面碰見,看似都舒了一口氣。

畢竟另有內情,不能全當無事。全真道士、雀使門下、東府、陸府各方依舊留下部屬于四處值守,賈似道則將余事交由仆從料理,各方首腦悄然齊聚大廳。

我作為東府少主、賈府大公子,亦暫時拋開新郎身份,入廳議事。

大廳為適才成禮之所,猶張燈結綵,晴彩輝煌,不過,現下人去空蕩,顯得格外安靜,比之各處宴廳的酒氣彌漫,杯盞淩亂,此處還算干凈整潔,眾人忙亂了一回,至此方喘上一口氣。

「怨憎會不會來了?」

想必人人心中此際都是這般疑問。

本來,眾人作了最壞打算,有準備怨憎會或易容或脅迫,隨賓客混入,在歡宴或吉禮時猝然發難,屆時疏散人群、尋覓敵蹤、殲滅敵首,各有分派,如今全然落空,雖是無事大吉,松了一口氣,卻也另有不安。

「我想,其中緣故,應是怨憎會也不愿累及無辜!」

吳七郎隨接親人眾來到賈府,伴著放心不下這邊事態的陸幽盟,一道在廳,此時他見眾人疑惑,神色黯然道:「家兄入盟怨憎會后,我曾見過一回,那時,我責他為何入此邪異門派,他言道:」何為邪何為正?棄身之人,世間善惡豈能拘我?「語畢,見我不安,他方歎了口氣,又道:「此番一見,或相逢無日,你我各自珍重吧,唉,你們外人,又豈知怨憎會的兄弟姊妹,個個是重情重義的熱血兒女?怨憎會恩怨果報,歷歷分明,行事自律,從未傷及與事無涉之人,比之當今許多名門正派,恪守更嚴,論是非,講正邪,大家可謂各有千秋,誰也指不著誰!」」

我聽了,暗道:「怨憎會怨報「孽主」滿門,豈能說「從未傷及與事無涉之人」,不過,在他們眼中,「孽主」滿門,皆非「無涉」罷了,持見不同,評判則異。」

吳七郎言外之意,怨憎會未必便不會來了,但眾人想當然地認為他們會乘亂行事,倒也不見得。

「如此說來,咱們還是大意不得——」

賈似道正沈吟道,卻被外邊走向廳來的一陣急亂的腳步聲打斷。

「啟稟老爺,屬下有事求見!」

廳外之人,不敢擅入,在門外叫道。賈府中,其他下人仆從均自稱「奴才」,稱「屬下」的,只有齊管家、龔護院等少數幾人,想必是他們其中之一。

賈似道擡首應道:「進來罷!」

推門進來的幾個仆從,為首的果然是龔護院,他手捧禮匣,急走幾步,將握在手中的一軸卷帛遞給賈似道。

賈似道一邊接過,一邊問道:「是何物事?」

「老爺請展開一看!」

賈似道狐疑地展開帛軸,龔護院卻伸手將卷帛翻過,賈似道唬了一跳,手顫不停:「這……這……在何處發現的?」

眾人齊投注目光看去,只見卷帛背面血淋淋兩行大字:

奪妻恨,殺父仇!

昔日怨,今時報!

「嘿,」賈似道頹身坐椅,澀聲自嘲:「他們人沒來,卻送來了這個!」

「這恐怕便是「示證」了!」紀紅書道:「這卷帛賈公可認得?」

賈似道一邊搖著頭,一邊手中翻看,見了帛軸正面,賈似道眼兒大睜,挺身坐直,顫聲道:「這……這是……難道是他?」

數人齊聲問道:「卻是何人?」

賈似道卻先未答,問龔護院:「這帛畫你是哪里尋見的?」

「屬下領著幾人,整理賓客送來的物儀時,不防這禮匣盒蓋未閉,下人不小心失手落地,掉出這卷帛畫,屬下撿起時發現有異,當即送來!」

「快去查一查,是何人所送!」

「老爺請看匣上,寫有名帖,是城東李家所送!」

「讓人即刻去將李老爺請來一趟!」

「是,他剛離開不久,應未走遠,屬下這就去將他追回!」

「等等!」賈似道沈吟片刻,道:「或許與他無關,你須客客氣氣地將他請駕一行。」

「屬下明白!」

這時齊管家神色慌急地自廳外走來,賈似道身兒一顫:「怎么,又有事?」

「不,不是,」齊管家舉袖抹著胖臉上油油的汗,賠笑道:「屬下聽說這邊有事,故此急忙趕來。」

賈似道點了點,面色凝重,擡眼見眾人正望著他,歎道:「諸位,此事極為蹊蹺,我絕沒想到,仇家竟是……」說著,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方道:「竟是家母后嫁給的張石匠!」

「哦?」富春子道:「他與你有何深仇?」

「按說也沒有多大仇怨,」賈似道皺眉道:「只不過……似道家業微成時,孝思難禁,讓人暗暗將家母接回了臨安。」

「奪人之妻,說的便是這個么?」東府中除了我與吳七郎,此刻只有京東人語在廳,他點頭頷首道:「嗯,說起來的確有些理虧,但你接母來共富貴、享清福,也算出于孝母,不能說全然無因,按說,若僅如此,也不至于仇不共戴天呀!」

孝母?我暗下噴笑,滿廳中,除了賈似道自己,恐怕只有我知道賈似道是如何個「孝」母之法。

「似道為免張石匠糾纏不清,」賈似道面色略有些不自在,道:「曾派人逼催石匠舉家遷移,遷回原籍,不得上本府騷擾。」

「還有呢?」雀使門下身邊最為好奇的烏鴉,硬是隨眾入廳,眾人卻于情面,也不便說他,他這時看上去倒有些幸災樂禍,道:「還有嗎,只干了這點壞事,算不得什么呀!」

紀紅書一邊忍笑喝斥,一邊也似不信,道:「賈公最好不要隱瞞,若弄清此事來龍去脈,果無深仇大恨,或可行「罵辯」一策呢!」

賈似道微慍不語,半晌方道:「唉,似道彼時,也是年輕氣盛,故有此失德之舉,我與他本無深仇,算起來還略有情分,怎會對他有其他惡行?」

京東人語道:「然則,那「殺父仇」又作何解?」

賈似道搖頭道:「這個委實不知,我也在疑惑,張石匠彼時年屆五十,其父早已謝世,何來什么「殺父仇」?」

「那么……」富春子臉上沈思,道:「你確定手中那物是石匠之物?」

「這卻錯不了!」賈似道低頭細瞧帛畫,道:「張石匠不知從何方得了一塊稀罕玉石,石上雕有亭臺樓閣,園林田陌,衣冠往來,人物俱美,以玉石之微,景中有景,石上繁麗之貌,卻歷歷能辨。尤為難得的是,這方寸之地,還被其中遺世桃源所憑倚的玉石底座,占去了三成有余。玉石底部呈橢圓,上部之景,望去頓失所托,仿佛是建于空中的飄渺樓閣,似有云氣飄來,饒有仙意,可謂構想玄奇,舉世罕見……」

說著,抖動手上帛畫,續道:「石匠之子甯兒,彼時年紀與我相若,對玉石雕琢極為沈迷,曾臨摹玉石之景,欲加以仿刻。這帛畫,正是有回我去他家中時,其子張寧正在臨摹的,畫中其中一幅圖景的亭匾小字,還是他請我摹寫的,我又怎會錯認?」

此言一出,我變得格外靈敏的知覺,立時感應到有幾人氣息異常、心跳加速,我默察一瞬,方游目尋去,一個是陸幽盟,一個是齊管家,這兩人,倒也難怪,因我估摸,賈似道方才提及的玉石,大約便是渡劫石了!但是另外一人呢,我怎地未尋見,似乎離陸幽盟極近,身子被陸幽盟擋住,然而陸幽盟身后,除了被掛燈映出的一道長條影子,并無他人呀,莫非我的老丈人陸某,還能有兩個心腔一起作跳不成?

廳上眾人,似乎只有我察覺到這三人聲息異常,不,或許應該說,只有我知道此刻的心跳倏變意味作什么,故此才會加以留意,而發現了那本不應存在第三人。

驀地,我思及怨憎會的高明隱術,不由血涌腦際,大喝一聲:「怨憎會賊子?!」

作勢欲朝陸幽盟方向撲去。

「李丹!乖乖的莫動!否則……嘿嘿!」

一個細若蚊語、卻極為清晰的冷峻警告聲傳入我耳中,「轟」的一下,我身子頓僵,寒意透背,腦中急紛紛亂轉:他怎知道我的真名?他……難道是讀靈者?!」

「賢婿,你怎么啦?」

陸幽盟見我大叫一聲,隨即僵愣身子,呆若木雞。便走近握住我的手,柔聲問道,目中投來關注之色。

「怨……怨憎會仇客,」我喃喃著,環看眾人一眼,容色尷尬道:「原來便是石匠爺爺!老太太平日還夸他如何……如何慈和可敬呢!」

眾人都投來同情的眼色。

我恨透了這被人硬生生控制的窩囊感覺!

「筠兒。」賈似道皺著眉,正色道:「老太太忒過善良,從不念他人舊惡,瞧他人身上都是好處,你莫要當真了。哼,再說了,你爺爺是抗擊金國的大英雄,你哪里冒出個石匠爺爺?」

賈似道不知是以訓斥我來挽回顏面,還是早就對我這賈氏一族之長忍了許久,此際見我「失態」,遂毫不客氣地教訓起來。

我窘迫得恨地無門,真是豈有此理!我竟被這個假惺惺的肏娘賊奚落教訓成這樣!此仇不報非君子,上清在上,為我作證!我定要上這「假惺惺」的所有老婆,讓他從頭綠到腳,綠得永不翻身!

「親翁,」陸幽盟出面緩頰,勸道:「你也是的,筠兒不是罵那石匠為「怨憎會賊子」了么,石匠爺爺之詞,不過順著老太太的話頭,筠兒一時失口,又何必認真呢?」頓了頓,又道:「是了,那玉石圖能否賜弟一觀?」

賈似道咳了一聲,將帛畫遞給了陸幽盟。陸看過后,隨手又傳給他人,齊管家亦湊上細瞧。輪到我時,我一見,心中一跳,暗道:「果然!」圖上所畫,與陸小漁送來府中的那顆玉石,形制模樣,幾無二致,莫非陸府那顆玉石,也是照那渡劫石仿刻的?陸府送假石來府中的用意,我想,無非是拋磚引玉,欲激得賈府所藏真石出現罷?

「大夥都瞧過了,」陸幽盟含笑道:「僅圖中分描石上各處圖景,便達十幾幅之多,其中任何一副所臨摹之景,均繁密細緻,構建宏大,此石卻要包攬無遺,真是令人見圖便能令人遙想其真石的卓爾不凡,說出來不怕大夥笑話,陸某薄有家財,別無喜好,卻是個十足的石頭迷。見了此圖,遂心生不惜千金求其真石的癡念。親翁,我現下總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賈似道詫道。

「小弟猜想,親翁與張石匠的結怨,或恐不在人,而在物!」

「此話怎講?」

「小弟也是將心比心。小弟癡迷玉石,那張石匠既為玉石匠出身,對此道想必亦有雅好。親翁有所不知,這玉石玩物,在他人眼中,也許只是個稀罕玩藝兒,在我輩石迷心中,卻有比性命珍貴的,若珍藏極品,被人奪愛拿去,那便形同不共戴天之仇了!」

「陸賢弟,你這話什么意思?」賈似道勃然變色道:「難道說我會去搶了張石匠的這東西不成?」

「小弟出言冒昧,但無惡意,請親翁明察莫怪。」陸幽盟賠笑道:「小弟是怕,或恐親翁也是出于無意,小弟聽說,那張石匠也是個小有名氣的玉石匠,薄有家資,否則當年也無法續娶……嗯,聽外邊傳言,老太太回臨安時,卻也不是空手獨歸的。」

「不錯,」賈似道面色微紅道:「家母當年被遣嫁時,頗有些細軟,在石匠家數年,更有許多用慣之物,我接回家母時,自然一并取回,并不足怪!」

「那是,」陸幽盟點頭道:「以親翁當時的聲勢,石匠家那點微財,自不在眼下,依小弟猜想,或是親翁無意中將那玉石夾帶來了,故此招來禍怨……」

「原來你說了半天,是說我取走了玉石?」

「小弟擔心的正是這個。」

「荒唐!」賈似道環視眾人,傲然道:「我又無喜愛石頭的怪癖!那玉石縱然值得千金,也還不在我眼里!那玩藝兒,張石匠不是藏在身邊,便是給了其子張寧,我……」

這時,賈似道眼角瞧見龔護院領著一名富商裝扮的肥胖中年入廳,略為一頓,起身向那胖富商迎去,口中致歉:「李兄,勞駕莫怪!此處有一事請教,請坐,請坐!」攜著胖富商的手,一道轉回,禮揖讓座。隨即朝龔護院道:「你來得正好!當時去張石匠家取老太太貼身東西,是你親辦,你可曾見過這圖中玉石?」

龔護院細瞧了帛畫一眼,斷然搖頭道:「不曾見過!」

陸幽盟與齊管家均面色微變,齊管家忍不住道:「龔賢弟,瞧仔細了,聽說當年從石匠家搬來東西足足五車有余吶,恁多物事,隔了多年,你都能記清?」

賈似道狠狠盯了齊管家一眼。龔護院笑道:「這種稀罕東西,若真見過,自然入眼難忘,不比其他,怎能記不住?」

此話極有道理,齊管家作聲不得,賈似道皺眉吩咐道:「齊管家,你磨在這里作什么?外邊諸事還須你料理,還不快去!」

「是!」齊管家百般不愿,卻也只得躬身退去了。

「這么說,卻是小弟猜錯了,」陸幽盟呵呵笑道:「親翁與那張石匠,并非因石結仇!」

「自然不是,」賈似道神色有些不耐,轉身朝胖富商道:「李老兄,這是你送來的禮匣么?」

那胖富商瞅了一眼,惴惴不安道:「不錯,莫非有何差錯?」

賈似道也不多話,將帛畫背面示與胖富商,那胖富商顫聲站起:「這……這是我匣中之物?」

「李兄不必擔心,」賈似道冷笑道:「似道好歹也是個明白人,若真是李兄的物事,也不會留這么一個尾巴了。」

「當然,當然……」那胖富商籲了口氣:「賈大人明鑒!其中定是有人作了手腳!」

「不錯,」賈似道微笑道:「請李兄來,便是想問清其中曲折,我想,多半是途中被人掉包了……」

「不會,不會……」富商老者卻搖頭道:「臨行坐上車后,我還親自開匣瞅了一眼,五駒玉佩還在,啟行后,并無人相擾,一路進府的。」

烏鴉「哧」聲一笑,插嘴道:「胖人嗜睡,這位肥油油的老兄莫不是上車便睡著了?別說換顆玉佩,便是在老兄身邊偷個把女人,只怕老兄也未必能知啊!」

「多嘴!」雀使斥道:「要說話便好生說話,扯那些胡話作甚么?這位李大哥,不是小瞧你,若有江湖高手,不知不覺令你昏睡,中途從容掉包,是很有可能的。」

「不,不……」這胖富商說話愛連說兩遍,脾性極好,被人奚落,也未生怒,只道:「我閉目則有,并未昏睡,再說,車中還有隨從。」

「李兄當然不是親手捧拿禮匣,那么是隨從拿著?」

「那是,那是,」胖富商道:「小張一道隨我來的。」

「小張?」賈似道揚眉道:「你那隨從姓張?」

「非也,非也……」富商老者居然能掉文,搖頭道:「他姓賈,說來還是大人本家,名令章,時令的「令」,文章的「章」,賈令章,我一向喚他小章。他來我家數月,頗通玉石品鑒,這回,我難得入手一塊珍品玉佩,我想,我與賈大人乃是至交,小兒又與貴公子是好友,便獻上這件玉佩以表心意……這玉佩…

…嗯,這玉佩也算是難得之物,我想,若是有人問起來歷,這小章正好懂行識貨,可詳加解說,就帶了他來……「

說及玉佩,胖富商臉上有些得意炫耀之色,旋又想起玉佩已失,還被換了忌物,不由垂頭喪氣道:「那么……玉佩是丟啦,可惜,可惜!」

「懂玉石,這么巧……這賈令章……」賈似道喃喃道:「靠得住靠不住?會不會是他中途做了手腳?」

富商老者滿臉無辜地擡望:「該不會吧?那他是為什么?」

「嗯,你說他到府上已有數月?」

「是。」

「這卻奇了……那么想來此人也不是為今日之事而為……」

「這賈令章極是靈巧,與犬子更是投合,是啦,他跟著犬子,來過貴府好幾回呢,貴公子應該也認識呀!……」

「賈令章……賈令章……」賈似道又喃喃念了幾遍,驀地叫道:「是他,定然是他!」

胖富商舉首茫然:「是他?」

「假的令章,真的張寧!」賈似道雙目灼灼,咬牙噴聲道。

這個名字被叫出,眾人心中想必也是一片敞亮。至此,諸事皆明,那張石匠之子銳意復仇,早就潛伏于賈府周邊,虎視眈眈,今日恰逢此事,置「示證」于匣,也是順手而為,估計此時早已脫身隱遁了。

事已查清,賈似道請退了那富商,獨自發著怔。

眾人提了半日心,此時知道怨憎會今日已然來過,僅「示證」于孽主,并未有大舉動,那么,顯然「婚儀誘敵」之策并未奏效。

「這般也好,」京東人語笑道:「大公子可安心如期入洞房了!」

眾人神色松動,只有陸幽盟,神色郁郁,比前更甚。今夜他與齊管家兩人,尋石心切,幾乎趕脖子上架,差點露出原形,百般花巧掩飾,旁敲側擊,想盤問出渡劫石下落,卻落了個空。還有那「讀靈者」,好像也是為渡劫石而至,除了那瞬間心跳露跡,我后來再也察不到他半點氣息,此人高明之極,廳中高手眾多,竟然也被他隱身自由來去,未被察覺。

可笑幾方人馬數年謀算,都以為渡劫石到了賈府,以今日交言看,那玉石卻未被賈似道席卷而來,多半還在張石匠父子手頭,也就是在隱跡潛蹤的怨憎會!

那么,張石匠父子既未丟石,并非因石生怨,卻為何入怨憎會,找賈似道尋仇?難道僅僅因胡氏被奪?

奪妻恨,殺父仇!

昔日怨,今時報!

「奪妻恨」自然指的是胡氏那老紅顏,那么「殺父仇」,就像京東人語說的,又作何解釋呢?

我心中正疑思著,那閉目神定的富春子倏然睜目,眼中神光如電,失聲叫道:「不好!」

眾人聞聲向他瞧去,富春子身形離座而起,飆出廳外,口中喝道:「大夥快去!怨憎會攻進府中,外邊已動上手了!」

眾人再不遲疑,紛紛奔出廳來,果然聽見多處有聲息傳至,最近的地方應是前院主房,眾人繞廳至房后,剛到賈似道與霍氏主房院外,里頭跌跌撞撞地奔出齊管家,神色慌急地叫道:「快來人!仙姑已失手遭擒!大夫人與二公子危急!」

師姐被擒?我腦門一暈,只聽齊管家被眾人追問著,一邊領著眾人向院內回奔,一邊喘吁吁道:「怨憎會來得蹊蹺,突然出現在大夫人房外,幸虧圣……仙姑護著,敵方一時未得手,附近全真道士紛紛趕來,想不到,仙姑卻又失手遭擒,唉,這……這……」

師姐神功驚世,如天人莫測,怎地……怎地如此輕易被擒?我驚疑萬分,腦中回旋極大的一個疑團,待一眼望見齊管家也是滿面迷茫,驀地如電光閃照,陡然明白——是齊管家!

齊管家怎會從大夫人院中跑出來?定是他獲知渡劫石未在賈府后,推測玉石還在怨憎會張石匠父子手上,當即跑來稟知師姐,師姐遂故意受擒,意圖潛入怨憎會尋石!

——師姐,你行事太傻了!仗著藝高人膽大,全然不顧自身安危!

思及怨憎會的毒辣手段,我不寒而栗,心驚念狂,當下再也顧不上掩飾功力,全力急奔,瞬息越過眾人,竄到了霍氏屋外,只見富春子拂塵飛舞,已壓住突前的外敵攻勢,許多全真道士青影閃動,卻散在院中,正與不少白衣人纏斗。

乍眼一望,這批全真道士的劍術修為,顯然比青陽山與王寂府中我遇見的全真道士遜色許多,這也突出了其中一名小道士,便是叫破富春子乃解道樞的那個少年,不僅功力修為比其他包括年長一輩的全真道士強上許多,且手中施展的劍法也與眾相異,他劍勢展開,指、挑、刺、撩,大開大闔,形如壇前作法,腳下也是按禹步步法移動,刺擊之聲甚是淩厲,仿佛夾雜隱隱雷聲。

前來夜襲的外敵,一律渾身縞素,想來便是怨憎會的貞苦士了,他們功法雖異,卻個個均非庸手,出手狠厲果斷,不忌己傷,尋常全真道士須得三、四人方能敵住一個,整個戰勢實際上全靠富春子與那少年道士撐著。富春子攔住的幾人,手下功夫,又比其他白衣人高出許多,身形趨避、出手攻敵間,一派高手風范,無奈富春子那看似慢騰騰揮舞撩動的拂塵絲與像要被吹倒的老朽身子,卻始終擊不垮、繞不過,不一會,富春子身前就吸引了越來越多急于沖破阻礙的貞苦士,倒像一塊磁石,將院中貞苦士多余的戰力全都吸納。

從廳中趕來的眾人,見了此狀,叱喝一聲,當即加入攻敵。我卻滿院掠閃,在人頭混亂中奔尋被擒的師姐,這時,只聽園中方向,姨娘們的居處傳來尖亢的鳥鳴聲,雀使棄敵而去:「好呀,那邊也動上手了!」烏鴉緊緊跟隨。

此處未見師姐,我迷迷糊糊也趕上雀使,掠往園子東南后院,也不與敵接戰,身形如飛,四處搜尋。

「少主,只怕我們那頭也有敵襲,咱們快趕回去!」京東人語隨在我身后,到處亂竄,這時出言喘道。

我毫不搭理,兀自癡狂尋覓師姐蹤影,此處場面太亂,我雖將各院搜過一遍,但師姐受制后裹挾在敵人手上,跟著敵員四下竄移,漏過不見的可能也有。我心中焦急萬分,正無計處,陡然聽見新房方向,一道長嘯聲傳來。

「是宋恣!少主,新房遭攻,局勢險急,三郎恐怕撐不住了!」

——陸小漁?

我心中突緊,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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