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章 瞳中人影

人說陳酒最醉人,以此形容霍錦兒也不為過。

她多年來一直是小姑獨處,守身如玉,便如深埋的女兒紅:此番情壺初開,那種香醇的迷人氣韻,撲面而來,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

而我與她之間的年齡差異,以及名分攸關所成的畸戀,卻約制著她,使她的心懷始終未能盡然放開,以致她分明情欲高燎、欲罷不能,卻矜持推拒,其羞若哀,那番滋味更是教人深深陶醉。

她平日行事,可謂沉穩從容而不失機變,在男女接觸方面,卻拙于應對,澀如少女,相比之下,我雖年少,卻是老練多了,控馭之間,大有調狎新人之趣。

一時間,我完全沉溺于她這矛盾糾葛的異樣風情中了。

兩人暫分后,都是一陣氣喘,我撫弄著她軟突突的奇美雪乳,帶著幾分迷醉的張狂,道:「錦兒,你這里……真是堪稱天生尤物啊。」

她羞不能應,悄然把我的手兒推開,將分敞的衣襟掩上。

「那兒不能碰的,一碰就……」

在我懷中,我摸著她的手兒,她仰躺著,情眸如醉,出神半晌,向我吐露了一段少女的憂愁,內中更牽涉到了乳山派的隱痛。

乳山派弟子長年以胸口為命門修練,造成了兩個意想不到的結果:一是女弟子們的胸峰之勝,與尋常女子相比,格外豐聳:二是,命門重地,呵護精養之下,致使乳波加倍敏感。

關于乳山派命門這些隱事,隨著乳山弟子行走江湖多了,漸漸的變得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乳山派的「乳山」二字本為地名,卻被江湖上有好事者,戲稱女弟子們胸前的「乳山」才是其門派之名真正的來歷。以訛傳訛之下,使得乳山派變成江湖人口中極香艷的門派。

若僅是眾人口風戲傳之語,只當玩笑聽聽,倒也罷了,偏有那不良之徒,專朝乳山女弟子下手,乳山命門成了極大短處,不僅成了受制于敵的破綻,更成了敵人手中狎褻馴服的利器。乳山女弟子陷身于敵后,許多成了淫蕩女子,于是乳山派「以女色事人」之名大盛,被引為乳山派之恥。

在乳山長大的霍錦兒,對叛逃變節的同門,深以為恥,同時內心深埋恐懼,雖然從未向誰提起,卻一直活在此事所成的陰影中。出關后,既恐遭賊人侵犯,更怕一旦與男子結緣,親近之下,把持不住,會被誤認為淫蕩女子。她至今孤身未嫁,有很大的原因是怯于接近男子,不料,左躲右逃,今日卻……

「卻慘遭我手!」

我聽了既詫異又暗覺慶幸,打趣道:「難怪為你治個傷,也這般作難。」

「若不是你……」她低頭微聲道:「我寧死也不愿讓人替我療傷的。」

這是她第一次吐露情意,我聽了心花怒放:「錦兒,你這話簡直讓我發狂啦,我以為……只有我在苦苦暗慕著你呢。」

「我整整比你大一輪……」她欲言又羞,垂下了頭,掠了掠散亂的發鬢,又鼓起勇氣,抬起濕亮的羞眸:「你……怎么會喜歡上我的?」

「我向來喜歡比我大些的女子……」我灼熱的目光低頭朝她瞧去,同時腦中憶想初見她的情形,彷佛又見她紅裙閃搖的身影。昔時的漫不經心,今時的纏綿情熱,愈發有種不能置信的不真實感:「何況,你與眾不同……讓人一見難忘。」

「我哪里與眾不同了?」她臉上雖現羞腆之色,眼眸卻深幽幽的,欲盤究到底。

我咳了一聲,故意盯向她雪兔般酥乳,饞相畢露。被她掩緊的衣襟,方才又被我弄亂了,乳尖探頭露腦,其上猶可見被我適才揉過的紅痕。

「呸!」

她驀地耳根通紅,狠狠白了我一眼,忙轉過身,將襟口掖緊。

兩人互吐心意,再加這么一逗,倒似將她心結打開了些,她臉上粉暈溢動,眉舒氣展,較方才的郁郁之態,又是一番明麗之韻。

我心魂一蕩,抬指碰觸她頰邊,還欲待言,忽聽遠處傳來一長兩短的嘯聲。

「是三哥的嘯聲!」

「不管他們!」

「他們還沒擊潰敵人,這嘯聲召令我方結陣卻敵,看來,此際雙方還是勢均力敵的局面。」

「唔,那怎么辦,少夫人有何指示?」

「你!別胡說了!」她羞惱道:「戰勢拖久了,咱們東府傷亡就會加重。」

「走罷!」我嘴里雖逗她,已起身整束:「快穿好衣裳!」心下暗暗奇怪,天邊已起晚霞,從我與她脫離戰陣,至此足有半個多時辰,東府、雀使等各方齊出,怎地還未擊敗怨憎會?

「你……你來幫我。」

我微微一怔,不覺好笑,地上還掙扎著一個勉力起身的嬌羞俠女呢。

「我只擅長解衣,」我戲謔地將她扶坐而起,貼著她臉兒起膩:「穿衣則非我所長。」

「世間男子……都像你這般似的么?」她低面咬唇,幽幽地翻來一眼,頗有指心問肺的鄭重。

「錦兒,我說著玩的。」我唬了一跳,起誓似的:「我……我是替女子穿衣的高手!」

她抿嘴一笑,垂頭道:「那還不快點呢!」

如聞綸音妙旨,我忙不迭地提著血蠶衣圍向她胸前,忽然發覺坐姿之下的她,胸前玉乳更是驚人,乳峰直直探出,有翹然奇秀之傲。我不禁伸出兩掌托于她乳根下,輕輕抬弄,乳沉于手,豐碩充盈,那生命充實之美,讓人心生感動。

「不要鬧了。」雖是這么說,她見我癡迷,垂下頭,眼眸中溫柔地灑下一片朦朧波光,半似含羞半似嬌喜微微仰靠我懷,目迷神醉的,身兒軟了下來,直到我越發放肆,她方急喘了幾下,眉凝正色,又道:「停……停下!不能再鬧了,咱們得加緊!」

這臨行前最后的流連,讓人最是不舍,我貪戀片刻,正要替她系上抹胸,她忽然靜了下來,凝目俯近,蔥指點上我的染血左臂:「啊,少主,你這傷得怎樣?」

「一點外傷,并不礙事。」我側看了一眼,心下也奇怪,我臂上手三里諸穴,皆受白衣僧指勁劃傷,為何除了受時的疼痛與肌膚的外傷,尚能輕然如許?轉而思及替錦兒療傷的情形,愈感迷惘。

世間道派林立,各有獨得之秘,爭斗中施予敵方的傷害,往往只有同門才能治愈,便如密宗門的真氣最是特異,非密宗門人極難解救。

我能「采」出白衣僧的氣勁,莫非與他真是勞什子同門?或有什么「師友之緣」?

「你別動!」凝思間,只聽得霍錦兒柔聲道:「我先幫你捋高袖子瞧瞧。」

「不用……」

我甩了甩臂膀,尚未說完,忽地一把抱起霍錦兒,飛越過所處的空曠之地,投入林中,躍身上樹。

「作什么?」

「噓,不要作聲,有人朝這邊掠來了。」我輕輕將她放落,撥開枝葉探頭張望。

「莫不是東府有人尋咱們?」霍錦兒急促而低聲道。

「不是的!」我道:「方向不對,來者是從官道那邊趕過來的。」

「哎呀!」霍錦兒微聲驚叫,聲音輕如在我耳邊呵氣:「我的衣裳尚未穿好。」

我扭頭一看,見她傷體站立不穩,一手緊緊攀扶著我一邊肩臂,弱弱地軟倚在我身后,那嬌美的雪峰紅蕾,從半掩的衣襟間跑出來,模樣甚是「豪放」不拘,不禁微微一笑,一邊傾聽動靜,一邊將捏在手中的血囂衣替她系上,匆匆掩好她中衣及外裳。這時,聽到輕微迅捷的腳步聲逼近,我回轉頭,發現數道身影突然出現在適才我與錦兒逗留的林中空曠處,身手皆甚為矯健,其中一人游目環掃,道:「此地有人待過!」

「剛才還有聲息,溜得恁快!」

「咱們快追!」

「且住,這是什么?咦,地上還有血跡!」一人彎腰從地上拾起一件物事,拿在手上,凝目細看。那人眉目古峻,此時看清,正是吳七郎。

「是七哥!」霍錦兒也看到了,隨即面色一紅,甚是扭捏:「該死,我的隨身香囊被你慌手慌腳的弄掉啦。」

我道:「他怎么來了,好像在追什么人?」

「奇怪了,」霍錦兒細聲解釋:「那四個拿棒的短衣漢子,皆為臨安城北「棒頭幫」的人,原是咱們「賈家軍」前鋒精銳,七哥當年的手下:七哥專程去了趟城北,將他們召來幫忙。三哥與亢總管命他領著「棒頭幫」人馬留守賈府,他們……本應都留在賈府的。」

說話間,吳七郎幾人朝這邊奔來,迅疾掠過我們樹下:我抱著霍錦兒躍下,正欲追趕,忽地,身邊掠過一陣輕風,我警覺四望,毫無發現,然而我感覺懷中的霍錦兒,卻心跳走緩,頭面軟沉,昏迷了過去。

「什么人?」我大驚止步,施展靈覺,游察四方,叱喝道:「隱身術!偷施暗算算什么,何不現身一見?」

山風緩吹,四周毫無動靜,我卻有種被盯視之感。

「我雖未動「隱形身」,但在你知覺之外,亦如隱形了。你不必尋我,我不欲駭人耳目,現只有一言相告!」

果然有人發話了,其聲飄忽游蕩,彷佛山風入耳:「怨僧會那領頭的和尚,身上懷揣的碧玉珠,與你干系甚大,你須設法取獲!」

我滿頭霧水:「你是何人?我為何要聽你的?」

「因我知你乃神龍門弟子李丹!」那人峻聲道:「切記!我去了!」

「讀靈者!」

我失聲驚喚,提神入微,忽然發現,路邊一叢枝葉中,葉片成蔭的其中一片樹葉上,懸凝一滴露珠,宛如人的眼瞳,瞳中一道小小的人影,看著像是個少年的身形,轉眼輕煙般遠逝了。

我獨自怔了半晌,本以為自己功力大進,今非昔比,卻不料連讀靈者的衣角都摸不著,這也太讓人泄氣了!

好在霍錦兒被我按捏人中弄醒,察后并無傷害,我心上略寬。

「少主,剛才是怎么?」

「沒事,你傷體虛弱,一時昏迷了。」

我心事起伏,朝吳七郎等人方向默默追去。

途經一處狹道,驀地,數道虎虎生風的棍棒挾勁而至,角度極為刁鉆,我身前、身側盡遭封襲,形如牢枷之困,來勢迅猛,也不及分說,我拍出一掌,身子借勁反彈,向后滑飄丈外,數名短衣漢子舉棒追來。

「住手!」一道灰影身法最捷,斜竄而出,正欲撲擊,忽見是我,忙出聲喝阻,道:「少主!你怎會在此?」

原來卻是吳七郎,他們幾人約莫是聽到了后方動靜,返身伏擊于此。

幾名短衣漢子聽了七郎招呼,都吃了一驚,齊收了棒,躬身行禮,道:「參見少主!」幾人動作忙而不亂,雖執禮甚恭,卻氣度從容,臉上并無卑色,直目望來的目光,更透著犀利干練。

吳七郎望向我懷中,目光閃爍不定:「果然是十妹?十妹她……怎么了?」

我低頭向懷中瞧了一眼,方才好端端的霍錦兒,此際又「昏迷不醒」了,不覺暗下好笑,道:「霍姨受了傷,現在傷勢算是穩住了,并無大礙。」頓了頓,舉頭直視,道:「七郎,你們忙乎乎的在追什么人?」

吳七郎面露慚色,道:「少主……屬下失責,竟讓府中一位仆婦將少夫人劫去了!」

我失聲道:「小漁?」

吳七郎點頭,愧色更濃,道:「正是。聽說那仆婦是照料園中花草的,宿于少主生母院中,她借著送新摘鮮花,進入新房,誰也沒想到,她會暗暗將少夫人挾持出府,我們聽到消息后,一路追到前邊官道,入了天門山這片林子,卻失去了她們蹤影。」

我聽了,不由怔住。

秘室尋石之后,連護法在賈府的使命算是了結了,我本以為她會悄無聲息地離去,沒料到,臨末了她竟會來上這么一手!她與陸家本有仇隙,那是不錯,但她竟趁賈府忙亂的時候對小漁出手,那么表示她心中早打定主意,要與我徹底決裂了!

想到這里,我心下不禁隱隱刺痛,轉而又想:「她掠走小漁有何用意呢?嗯,想來因師姐被擒,她欲以小漁脅迫陸夫人,若能換回圣女,那自然是大功一件!

所以,她才會押著小漁趕到這里,卻不知師姐早已脫身了。」

弄清了其中關節,我斷然道:「七郎,你們全都隨我來!」

焦急與憤怒之下,我暗自沉思,不覺全力展動身法,真氣浩蕩不竭,將他們遠遠甩在了后邊,待自己醒察過來,不禁腆臉汗顏:錦兒不會笑我太過情急了吧?

低頭向懷中看去時,忽覺腰邊一道微微的掐痛,霍錦兒兀自垂面藏在我懷中,其聲微不可聞:「快去!」

不知她是不欲被七郎等人跟上來呢,還是心切小漁,但那嬌昵之音讓我心中一陣甜醉,當下更不遲疑,不一時掠至天門山口。

眼前漫泱泱的戰勢,讓我大為吃驚:人數眾多的東府一方,雖將怨僧會團團圍住,卻居于守勢:被困的怨僧會一方,群聲亢叫,勢如顛狂,奮力撲擊,看來,不須多久,圍陣便要告破。

以東府眾人、雀使門下與全真、師姐、青袍人的合力,應是大占上風才對,怎會至此?

「少主,怨憎會情形有異。」霍錦兒在我懷中翻轉身子,探頭張望,道:「那千人魔布置的召喚生靈術法,原來召喚的卻是貞苦士與冤士自身!此乃令人神智亢奮、不忌傷身的迷魂邪法!」

迷魂?我微微一怔,此法與那迷魂酥風散,皆與心魂有關,怨僧會定然有專研此道的高手,會不會便是那白衣僧呢?天下修道者,以真氣元丹修練為主的階段一過,莫有不叩問心魂的,舉世皆名的所謂「元神出竅」,便是眾多修練者罕能跨越的難關。道門各派,苦究心魂的不少,但能以心魂成術的卻可謂鳳毛麟角,在這方面,我們神龍門的離魂附體術涉及雖淺,好歹勉強可以算上一個。而怨僧會的兩種術藥,均基于心魂見功,實屬罕見。

「有何法子,能破此邪法?」

我低頭問道,臂上傳來那肉乎乎的豐膩身子一波一波的扭動感,讓我很是享受,而更讓我欣喜的是,她好像很習慣在我懷中待著哩!

「看情形,此法乃術藥合一而成,若非知其根底,極難破解!」

霍錦兒似乎看到我臉上異樣,說話間眼風含嗔,身子也不再動彈了。

我投目場中,細瞧之下,才發現全真此前傷亡慘重,均在左邊一處林邊休整,并未參與戰斗,解道樞這狡猾的老道士居然在好整以暇地運功療傷。師姐與青袍人本是半個局外人,分別守于全真道士與陸幽盟旁邊,雖也迎敵,卻未盡全力,想來兩人皆意在白衣僧與渡劫石,互有顧忌之下,均保存實力,待機而動,真正與怨憎會對抗的只有東府與雀使門下。

烏合而集的東府人馬,能有這樣的戰力,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然而欣慰之馀,我卻有種錯當冤大頭的感覺。

喊殺聲中,人影相錯,戰局混亂,一時也未尋見連護法與陸小漁身影,我不禁又是焦急又感躊躇:「怎么辦?難道任由東府陪這些失去理智的狂人斗下去,徒增傷亡?」

此番一去一回,我心境已大為不同。忽然與霍錦兒突破男女界限,得以親近,此刻玉人又無大恙,溫香在抱,我心意甜足,絲毫提不起殺意,只覺眼前場面亂糟糟的,彷佛離自己極為生疏遙遠。再者,陸小漁被劫,下落未明,更是無心與敵糾纏。

只是,眼前情勢如此,想要收手,卻也極難。

躊躇間,我腦際浮現白衣僧飄然離去的樣子,又想起讀靈者的話,心中糾葛愈發難明難解。

「少主!」

這時,身后風動,卻是吳七郎等人趕到了。

吳七郎默望片刻,緩緩走近我身后,低聲道:「屬下聽說怨僧會有「隱、毒、狂」幾大殺陣,看來這便是「狂」陣了。三哥約束眾人三五成陣,布成龜形守勢,那是不欲過多傷亡,并非處于劣勢、全無還手之力!」

我看向場中,微微點頭,心道:「宋恣他們不欲吳七郎、吳剛兄弟相攻相殘,沒讓吳七郎趕來,卻是錯了,若有吳七郎在,或許蝙蝠、小狂蜂不致誤入毒瘴。」

忖思間,只覺身后一陣悄靜,吳七郎執于手中的長劍,在我身側微微挑顫,劍刃反射天邊金黃的光芒,不知為何,我有一瞬竟陷入敵我難分的昏眩迷思,不敢輕妄一動。我暗暗運起天眼術,將目光繞向后方一瞧,心神不由一震:「他瞧向錦兒的眼神怎地如此反常?」當下卻無暇細究,道:「咱們且殺進去,先與宋恣等人會合再說!」

「是!」

幾人均見過我施展功力,自然不會小瞧于我,但因我懷中抱有一人,他們幾個還是將我當作須守護的對象,緊緊圍護在核心。

吳七郎在前開路,五名執棒的短衣漢子分隨左右及后方,眾人呈兩頭露尖的小舟狀向戰陣內快速接進。吳七郎劍式剛猛凌厲,正適沖鋒,幾名短衣漢子,棒法強悍,互相配合間又不失矯健奇變,單人戰力也僅略遜于宋恣、關西魔等幾位東府頭領而已,我見了不由暗贊:「昔年「賈家軍」精銳之名,果然無虛啊!」

初時還算順利,待深進丈許,敵勢愈強。在迷魂術催驅下,貞苦士們如醉似狂,群蛾撲火般,傷之不能使其挫,擊之不能使其退,極難對付。激昂入迷中,許多貞苦士竟然做出以身軀直迎劍刃的蠢舉,但也生發出許多匪夷所思的古怪戰法——有的馭器為牽引,舉身作飛鳥撲擊:有的推擁同伴為盾,伺機偷襲:至于半途變招,其反應迅捷,更勝過常人多倍。

七郎遭數名貞苦士夾阻,一時前進不能,我喝叫他讓開一側,閃步突前,發掌擊敵,卻如推波擊浪,敵退而復返,甚是難纏。眼見敵眾紛紛,連下方的腿腳也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我心中一動,默運玄功,一道道氣箭由地底穿出,敵眾齊聲痛叫,跳腳不定,一時人群大亂,我趁勢以龐大的氣勁與擬念配合,掌勁席卷處,下盤不穩的眾敵輕如紙兵草馬,散潰傾倒一片。

斗至身熱,我精神振奮,飛步竄前,搶位爭勢,掌勁一波接一波,前起后擁,前壓之勢如排山推浪,所經之處,沒了敵手的東府人眾,紛紛附隨,小舟翻成大浪,將像一塊巨幕般如粥沸騰的戰陣掀開一角,倒卷而回。

「少主!」

高處遙觀指揮的宋恣察覺這邊情勢有變,回頭望見我,遙聲招呼。

「啊,少主在哪?」

「在那邊,好像領吳七郎等援軍來了!」

「少主!少主——!」

東府人眾聽見少主親臨,又見這邊戰局迅速推進的勢頭,以為我率眾來援,都是士氣大振,齊聲吶喊。

這聲浪與激動立時傳遍東府各方向人馬,眾人高聲酣戰,奮力猛進,一時氣勢如虹,沛不可擋,在勢頭上壓過了敵方。

局面變了,東府的攻勢被點燃,打亂了宋恣暫避敵鋒的布置,也不知是好是壞。

敵方見苗頭不對,當即有不少高手撲向我這邊攔截。

「噗!」

前方遠處,陣中酣戰的吳剛,百忙中回望,忽遙發一劍,劍氣與我的掌勁兩強相遇,破氣聲怪異地悶響了一下,我掌臂受他氣勁鉆錐,陡覺一股刺痛。眼前閃來一名貞苦士,我無暇細看,閃避之馀,窺其來勢,只匆急地一掌印向他腰側。

指掌方觸,那人腰肢膩滑,縮避還算麻利,加上我刺痛中吐勁不足,這一猛擊直似拍推,即便如此,那貞苦士也不能受,身子被我的掌力遠遠送上了高空。

我抬目追望,不禁一驚:乖乖的娘,我道是哪個如此腰軟,竟是我的丈母娘陸夫人!若非受了吳剛劍氣,這一掌還不把她給拍死了?

眼見陸夫人便要落于槍劍陣中,總算她反應極快,香足于槍頭借勁一踏,凌空翻回,裙衣像倒開的油傘般,滑落腿根,修長豐潤的兩只森白大腿袒露無遺,連圓瓜狀的兩瓣玉臀也半隱半現,她猶自不覺,凜凜然挺劍飛撲而至。

我又好氣又好笑,無心與她纏斗,讓過來勢,掌運柔勁,一蘊一放間,將她遠遠送出了事,正在這時,突覺前方潛勁洶涌,當是高手逼臨,我急運真力,推掌攻去,氣勁交擊,我周身大震,敵勁漫涌,無止無休,似無止境。我真氣騰然高拔,頂發皆揚,口中喝念一聲,正欲死力相拚,敵勁倏然潛收,消無蹤影。

我內盈外空,整個人險些向前栽倒,心覺震駭,投目看去,卻是師姐梨渦微現的一笑。

原來臨近全真群道所在,師姐見我領人趕來,大發神威,將身前敵人遠遠迫退,以作接應,不料,忙中誤認,致使我卻與她換了一招。

想起小白遭遇,我忙低頭向懷中霍錦兒望去,見她安好如故,方舒了口氣。

想來,我是出于誤擊,師姐卻是明知故意,以功力相試,故此留了馀地。

我心中苦笑,正待招呼,身前又撲來數敵,退敵之后,再望去時,只見師姐已翩然轉身,收掌退回,眾聲嚷嚷中,我生生被她調戲了一回,竟連一句話也與她搭不上,也只能是咬牙暗恨了。

不須一刻,我率人清除前方障礙,與休整的全真道士會合。隔著人群,遙見胡氏與賈似道母子倆拉拉拽拽,似有爭執,胡氏打了賈似道一個耳光,身子搖搖晃晃站起,披頭散發的,張口呼喊什么,酣戰聲中卻是聽不清。

胡氏見了我,蹌步奔動,揚臂讓我近前,這時,不知從哪飛來一道暗器,忽然擊中了胡氏肩胸,她「啊」的一叫,仰身栽倒于地。

我飛身竄前,見霍錦兒的侍婢也在全真道士的防圈內,順手將錦兒交由她們照護,回轉身,胡氏已被賈似道扶坐而起,肩胸交接處血流涓涓,她卻渾然不顧,挺著氣,朝我道:「快,筠兒……讓大家都罷手,不要多造殺孽了……」

「娘!」賈似道手忙腳亂地捂住她胸上傷口,道:「你受傷極重,快別說話了,眼下混亂,誰也管不了——快來人,幫老太太治傷!」

胡氏不理會自身傷勢,固執地央求:「筠兒,聽話,快讓大伙兒住手,東府那頭會聽你的……」

賈似道眸中閃露憤恨之色:「今日不將這幫賊人除滅,后患無窮!」

胡氏回頭厲聲道:「你……非要逼死娘不可么?」她吁喘著,定定盯了自己的兒子,直至將賈似道瞧得垂低了頭,她嘴角蠕動作顫,終也說不出其它狠話,轉頭又來望我。

胡氏頭面身衣均狼狽繚亂,身經今日劫難,她渾身上下,已無絲毫安詳尊貴之態,與鄉間隨處可遇的尋常婦人無異,但反倒顯露出她本色的良善柔弱之美。

我俯身靠近時,非常奇異地,腦中竟然泛起她胯間黑毛密布的畫面,感覺極為荒唐。

「老太太且先治傷……」

我說了半句,不知如何安慰于她,她原是極為善良單純的人,一生卻輾轉流離,身世淫穢不堪,讓我涌起許多復雜怪異的思緒與感慨。紛亂中,我卻瞬即下了決斷,緩緩立起,提氣一呼,聲聞數里:「東府眾人聽著!全都罷手退后!」

宋恣聽了,發嘯傳令,東府眾人齊聲吶喊,由數人組成的一個個龜形陣,如長出許多長刺,向前猛力推進,人潮涌動前壓,勢如波浪。

我幾疑宋恣聽錯號令了,卻見東府一陣強攻之后,漸次有序后撒,方知原是以攻掩退的章法。

我正擔心怨僧會一方不由控制,藉機攻擊,忽聽敵方陣后一陣清亮尖銳的笛聲,正是白衣僧旁邊那胖大婦人吹起了竹笛,眾貞苦士與冤士聞笛漸失狂躁,也都緩退。

「少主,怎么?」

宋恣飛身而下,掠至我身畔,喘道:「敵勢雖兇,好在咱們頂住了,等敵方這陣瘋勁過去,其勢必頹!雀使也遞話說,眼下須全力拖住敵人呢。」

「哦?」我皺眉望向敵陣,道:「大伙傷亡如何?」

「還好,這幫老油子倒沒忘了當年防守的烏龜陣,咱們人又多,相互為援,傷亡并不重。」

我點了點頭,一邊留意怨增會動靜,一邊低聲吩咐道:「小漁被人挾持至此,此刻多半還在附近這片林中!速多抽調人手,分路探查,須得盡快把人找到!」

我此刻最擔心的是,連護法見了師姐后,小漁無可利用,處境反而更險。連護法與陸家有仇,天知道她瘋起來,會干些什么。

宋恣聽后大驚,道:「少主,咱們是否這便退兵,先救少夫人再說?」東府的籌劃大計,均仰賴小漁,她如今在東府諸人心目中,位分極重,只怕不下于我,萬萬容不得半點閃失,故宋恣才會如此緊張。

我搖了搖頭,沉吟片刻,命吳七郎與幾名短衣漢子各領二十名東府舊屬,分路探尋,并誡之以避開滅門瘴之法。提及這點時,我突然想起,連護法押著小漁,若是誤踏滅門瘴就糟了!不過,連護法向來機警,又精熟用藥之術,應該不至于。

心下惴惴之馀,也只能這么想了。

吳七郎等在眾人后方悄悄去后,我立即閉目提功,晉入靈境,知感鋪展延伸,向林中追去。功力大進后,我靈覺倍加靈敏,感知的范圍擴大許多,吳七郎等幾撥人分路探尋,恰似為我伸展耳目,只須他們其中任何一撥人有何發現,招呼傳信,我當可即刻趕去,比自己在林中沒頭瞎撞,有效得多。

不料,全力提功之下,我的靈覺超乎所料:此際正值雙方罷兵的短暫沉寂,干擾又小,我的知感不僅「越過」吳七郎眾人,還在往外迅速擴張,意念越過無數林木亂草,不斷穿越呼嘯。

知感無疆無界,遍尋林間無獲,我心下反倒松了口氣。

知感浮游間,正不知所去多遠,突然,我捕到東南方隱約有股「氣云」,如雁陣行空般朝這邊快速逼近。這種「氣云」,往常只有在道法大戰或是浩大法會上才能見到,乃聚集的修道高手齊施功力所致,顯然,有大批高手正朝此趕來!

我倏然一驚,睜開眼來,見眾貞苦士兀自在陸續退回已陣,心道:「難道對方的援軍湖州一眾終于趕來了?敵方見我們罷手,并未趁勢強攻,莫非施的是緩兵之策?」忙暗命宋恣傳告東府眾人小心戒備,提防敵方的突襲夾攻。

不過,我也并未太過擔心:現下除了兩敗俱傷,別無他途,我們固然無法一舉除去對方,對方也奈何不了我們,即便湖州軍趕臨,也只是使敵勢增強,卻扭轉不了這樣的局面。

這時,只聽敵方陣中有人高喊了一聲:「張寧有話要說!」

過了一會,貞苦士中一人越眾而出,腳步遲重,正是張寧。他滿身破敗,一張略帶風霜的娃娃臉龐,毫無表情,高聲叫道:「張胡氏,你身上的傷是我下手的,心中可有怨恨?」

「不要再打了,寧兒……」胡氏又咳又喘,道:「有對不住你父子的地方,也該找我,我死也無怨,何苦……連累他人?」

「你還是當年是非不分、一味濫好的女子啊!」

張寧嘆了口氣,似乎滿身疲倦,眼里閃著一抹輝亮:「你并沒有變,只是隨遇而安,沒有半分主見!」言及于此,他神情又見憤色,似乎頗有馀恨。

胡氏雙唇哆嗦:「是我不好。」

張寧望了一瞬,忽然沖動起來,突兀道:「還記得新婚那一日么?」

「我……記得的。」

「你見新郎是我,羞憤欲死,哭鬧著要自盡,最后……你卻沒死。」

「我……沒死。」

胡氏微微垂頭,似有含愧:然而那低傾的姿態與唇角風霜中,卻透著幾分隱羞與溫柔。

兩人旁若無人,一遞一句,竟當眾說起驚世駭俗的過往。秋風吹過,兩人的聲音顯得格外蕭索、平淡,滿帶蒼涼之意。我腦中卻閃過當年那紅燭高燒之夜,輕狂少年與風韻婦人的無盡糾葛與情歡褻亂,不禁向霍錦兒偷眼瞧去,她目光與我一觸,登時俏面泛暈,急忙閃避。

「方才……」

張寧直目而望,不知尋思什么,半晌才澀聲道:「我方才本可取你性命,臨到動手,卻……我竟連你也不忍殺害,再拉拽他人有什么意思?」說著,不禁搖頭自嘲,慘然一笑:「今日一見,你竟也老了,不再是我念想中的女子……那么,何不來個徹底了斷?我再也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原來歡愛是空,怨恨也是……」

「二十四!」這時,一直氣閑神定、宛如旁觀的白衣僧忽然晃身一顫,面色倏變,似乎對張寧語涉喪氣的話甚是忌諱,急急出言打斷:「你是否想了結此案?」

「了結……已經了結了!」張寧再不向胡氏望一眼,緩緩轉過身,抬首癡望:夕陽落在頸后與耳廓上,鑲了一層薄暈,說不出的安和寧靜。

我怔了一怔,掀起偌大血海仇殺、勞師動眾的賈府與怨僧會恩怨,竟這般輕易了結了?

「寧兒……」

胡氏望著張寧的身影,也不知是欣慰還是失落,低喚了一聲,心氣激蕩間,傷體不支,挺著身子昏了過去。

「娘、娘!」賈似道喊了兩聲,至愛關心之下,他不復沉穩的氣度,抬首憤聲道:「你們……哼!想了結便了結么?我娘的傷能好倒也罷了,若有個好歹,我誓要報此血仇!」

「你要如何,悉聽尊便!」白衣僧顯是神思不屬,目光閃爍,四下游望,冷冷道:「有一事好教你知,賈府那邊,一早便由湖州眾友照應,現已在掌握,本宗欲以賈府闔家性命,換回靈兒,如何?」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賈似道面色慘白,作聲不得。

我心中一跳:來的果然是湖州軍么?難怪他們遲遲未趕來與怨僧會會合,原來白衣僧暗地里又改了主意,趁約眾前來之際,賈府空虛,安排友軍抄大伙后路,行圍魏救趙之策。現下湖州軍將賈府眷屬全擒了來,我方可算一敗涂地了,但白衣僧卻要以此換回區區一個靈兒?

解道樞忽緩緩立起,嘿笑道:「大師運籌帷幄,兼且耳目靈通,審勢而變,實是令人佩服!不過,今日殺劫,你們怕是逃不過了!」

一聽解道士語風不對,我當即猛醒:慚愧,大錯特錯了!莫非趕來的高手,并非湖州軍,而是全真道士?也許,只有他們才能憑空召來這么多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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