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機緣

和昨晚一樣,天井里又擺開宴席,不過桌子少了很多,坐主位的人也換了。

謝小玉當仁不讓坐在主位上,左邊是李光宗和戲子,右邊是張捕頭。

“小哥身手如此了得,想必是門派中人吧?”張捕頭敬過一杯酒后小心問道。

這其實并不難猜。小小年紀有這樣的身手,要不是世家子弟,要不是門派中人,如果是世家子弟,絕對不可能孤身一人出來。

謝小玉點了點頭。他不打算多說,所以搶過話題朝李光宗問道:“李哥,你修練的似乎是‘雷霆訣’,還沒入門就可以做到引而不發,應該是京西龍家一脈的路數。你和京西龍家有什么關系嗎?”

李光宗聽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吶吶地回道:“什么‘雷霆訣’?什么京西龍家?我聽都沒聽過。這部功法是早年在幫會里得來,幫會里有風、雨、雷、電四部功法,只要立下大功,就可以任學一門。當年我運氣好,從山里采回來一株七寶紫芝,獻上去后換回這部功法。后來回到中土,我把這部功法傳授給同鄉,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其他人不管怎么修練都不得其法,進展緩慢。”

李光宗微一抱拳,雖然沒明說,但是誰都明白他是向謝小玉請教。

“京西龍家乃是一等一的大世家,世家對秘法的管控比門派嚴得多。‘雷霆訣’是不外傳的秘法,能夠到你手里,肯定不全。”謝小玉說道。

李光宗一聽,有些茫然起來,好半天又問道:“有沒有補全的辦法?”

謝小玉搖了搖頭,說道:“你還是另外換一種功法重新修練吧。以你現在的底子,重修應該很容易,甚至可能有所成就。”說完,他連忙加了一句:“這件事我愛莫能助。門派有規矩,功法不得外傳,當年入門的時候,我就發過心魔大誓。”

“有個地方倒是可以買到功法,就是不知道真貨假貨。”張捕頭在一旁插嘴道。像他這樣的人,手下線人無數,消息自然靈通。

“我也聽說過,只是不知道具體的地方。”李光宗來了精神。他雖然節儉,但是好鋼用在刀刃上,這個道理他很明白。他要不是得了部功法,練出些本事,恐怕后來也就和二子他們差不多。

“有這樣的好事?”謝小玉大奇:“在中土,最珍貴的莫過于功法,誰家得了都秘而不宣,哪里會拿出來賣?”

“都是發配來這里的修士留下的。那些修士很多都被廢掉氣門,破了丹田,連常人都不如。”張捕頭解釋道:“有這些人開頭,功法來得容易,也就沒有什么守秘之說。買了功法的人肯定會抄錄之后賣出去,久而久之,各種功法迅速傳開,所以天寶州修士的數量恐怕比中土還多。”

“假貨也多。”戲子在一旁沒好氣地說道,他就是受害者。當年看著李光宗修練有成,他也心動,攢錢買了一本功法,結果什么都沒練出來,反倒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桌子前知情的人全都繃著臉,怕憋不住笑出來。當年二子他們也都起過心思,就因為看到戲子的遭遇,其他人沒敢妄動。

“吃過飯之后正好消消食。張大哥,煩勞你帶個路。”謝小玉來了勁頭。他對自己絕對有信心,假的功法可以騙過別人的眼睛,卻騙不過他。

同樣用毛竹做柱梁,同樣用泥磚砌墻壁,同樣中間是天井,四周一圈六層的樓房,不過這里并不是用來住人,里面全是商鋪。

“這里表面上賣的貨色都很一般,真正的好貨放在后面沒拿出來。這些店鋪只做老客的生意,像你們這樣的新面孔過來,沒有老客人帶著的話,會被他們痛宰。這既是順手賺筆外快,也是為了把人嚇走。”張捕頭一邊帶路、一邊說著其中的門道。

謝小玉靜靜聽著,這是一個和他以前生活環境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個八面玲瓏的捕頭一直把他們領到頂樓。

頂樓賣的居然是香燭、紙錢、棺槨、壽衣、佛龕、壁掛、佛像、貢裱文書、青詞駕帖和各種經書。

這里的生意頗為冷清,也沒什么可偷,所以幾個店主全都擠在一起聊天下棋。

“老盧,你停一下,我帶了幾個客人過來。”張捕頭敲了敲棋盤說道。

正在下棋的兩個人里,有一個三十多歲、師爺模樣的人物,面黃肌瘦,骨瘦如柴,還留著兩撇八字胡。一看到來的人是張捕頭,他連忙滿臉堆笑站了起來。

“得了,你別管我,去把你那些好貨色全都拿出來,這里有貴客。”張捕頭朝著謝小玉瞟了一眼。

那個姓盧的原本就是人精,先聽到“客人”,再聽到“貴客”,他立刻明白來的人不簡單,連忙把人領到鋪子前面,彎腰從柜臺底下搬出一只箱子。

箱子打開,只見里面整整齊齊,全都是一本本的小冊子。這些小冊子都不太厚,大多只有二、三十頁。

謝小玉抽出一本翻了翻,里面有文字也有圖,再看上一眼,他隨手把那本小冊子扔在旁邊。

那里面的東西根本就是生搬硬湊。按照它練的話,一無所成還算好,十有八九會走火入魔。

再抽出一本翻了翻,又扔在一邊。

這本比剛才那本好一些,有點像功法,不過似是而非,不少地方被改動過。改動過的功法或許能練成,但他不想冒這個險。

一本接著一本,大多數功法謝小玉都是只看一眼就扔掉,十本里難得有一、兩本可以讓他多看兩眼。

李光宗、戲子、張捕快、甚至包括那個姓盧的店主全都盯著謝小玉,但凡他看過兩眼的那些功法,全都被他們牢牢記了下來。店主趁著收拾的機會,特意把那些功法另外放成一堆。

他買賣這些東西,當然知道里面哪些是真貨,但是他不可能本本都請人過目,總有一些遺漏。現在既然有一個不花錢的鑒定師傅,他當然不肯錯過。挑出來的這些功法回頭再讓別人看看,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這一大箱書少說有千余本,就算看一眼就扔,也要花些時間。所以等所有的書全都看完,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

謝小玉的左手邊放著三十幾本書,這些就是他挑出來的真貨,其中有七本被另外放在一起。

“其他功法都不全,只有這七部還算完整。”他轉頭朝李光宗說道。

李光宗、戲子、張捕頭全都伸出手,各拿一部功法看了起來。

張捕頭只是好奇,他用不著這些。為官府做事,自然有功法給他,真打起來的話,他不會比李光宗差多少;再用上官府配發的法器,他絕對有把握在十招之內拿下李光宗。

另外兩個人就是真的在意了。

李福祿也伸出手想拿一本。

“你來湊什么熱鬧?”做老子的一瞪眼,兒子打了個寒顫,灰溜溜地跑到另一邊,嘟囔著嘴,漫無目的地翻著旁邊一堆扔出來的功法。

李光宗顧不上管兒子,此刻,他的眼睛全都盯在那七部功法上。

那七部功法分別是《大輪寶相浮屠》、《幽冥十八獄鬼箓》、《上清太虛大衍密錄》、《北海玄冰大法》、《五行經·厚土篇》、《五行經·銳金篇》、《力士經》。

“這七本里,哪本最好?”李光宗看不出個所以然,干脆直接問道。

“都差不多,算不上什么珍稀功法,卻也不算差,都是簡單易練的類型。”謝小玉評論道。

“小哥,你幫忙挑一下吧。”李光宗干脆放手。

稍微猶豫一下,謝小玉把那本《力士經》挑了出來,又把《五行經·厚土篇》和《五行經·銳金篇》挑了出來。

“《力士經》源遠流長,上古年間就有,收錄各門各派,全套功法一十八重。這里有煉血、透穴、易筋、轉脈、洗毛、伐髓、脫胎、換骨、地涌泉、天門開,總共十重,足夠你修練了。如果你運氣好,全都練成,回到中土后,想弄到后面八重不會太難。《五行經》也一樣,同樣從上古年間流傳至今,屬于大路貨里的便宜貨。這兩篇也是前面都齊全,少了后面的內容,回到中土之后也很容易湊齊。”

李光宗不再猶豫,直接把那本《力士經》拿在手里。

“大哥,這本怎么樣?”李福祿拿著一本《九天都箓神霄玄靈寶箓》問。

這本書封面貼著金紙,所有文字都是用朱砂寫成,一看就是好東西,怪不得李福祿會心動。

“九天就是九霄,其中以神霄最高。神霄有時候也代指天庭,九天都箓神霄也就是至高無上的意思。”謝小玉沒說真假,只是解釋一下前面那幾個字的意思。

李光宗走過去給兒子一個爆栗,罵道:“別給我丟人現眼了。天王老子修練的功法會出現在這里嗎?”

謝小玉對李福祿這個傻小子很有好感,連忙打圓場:“這本東西也不全都是假,附錄里那幾種雷法是真的,可以練來玩玩。”

“威力怎么樣?”李光宗忙問道。他雖然修練過,但是不比門外漢好多少,一聽到雷法,立刻心動。

“實力不濟的時候可以拿來用用……”謝小玉看了李福祿一眼。這小子愣頭愣腦,沒心眼,他口風一轉連忙道:“不貴的話就買下來吧,或許很長一段時間都用得著。”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眾人都看在眼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修練講究資質和悟性,李福祿性情不錯,但是說到這兩樣簡直一無是處。

李光宗臊著臉和店主講價錢去了。

謝小玉無所事事地翻看著那二十幾部殘本中的一部。

這部功法名為《感應經》,看前面的內容像是佛門的東西,但是越往后越晦澀難懂,而且段落和段落之間根本銜接不上,殘缺得非常厲害。

這樣的殘本,殘缺部分在中間,而且非常分散,嚴格說來一點價值都沒有,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有些看不透。

猶豫了半天,他還是決定買下來。

回到牌樓已是傍晚時分。

早早吃過晚飯,李光宗把那幾個決定跟他去礦山的同鄉都叫了過來,除此之外,還有戲子和二子,這兩位都是他的好兄弟。

李光宗的心腸不錯,卻不是濫好人。其他人想修練可以自己看書,在這方面他不吝嗇;但是想讓他指點就不可能了。

他把這些人召集過來,是請謝小玉將《力士經》講解一遍。

李光宗最清楚其中的差別。

有人講解和沒人講解完全不同,再粗淺的功法,在他這種人眼里都高深莫測,根本別想琢磨透徹。

謝小玉也沒拒絕。反正《力士經》全篇只有三千多字,內容平凡樸實。

只用了一個時辰,他已經將通篇解釋一遍,其中包括真氣運行的路徑和需要注意的事項。

等他講完,李光宗在一旁惴惴不安地問了一句:“我們這些人有沒有練上去的希望?”

“當然有。”謝小玉相當篤定。“我特意推薦《力士經》,就是因為這部功法最適合你們。白天你們下礦井挖礦的時候,就可使用《力士經》,可以增加力氣,同時也在練力。晚上你們回來打坐練氣,同時恢復體力,相輔相成,一點時間都不浪費。別的功法絕對沒有這樣的好處。”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

修練《力士經》不要求資質,也不需要什么資源,只要持之以恒,最適合這幫一根筋的家伙。

“你們全都盤腿坐好,我幫你們打通經脈。”李光宗朝著其他人說道。

包括戲子和二子全都照著做了。

“你要干什么?”謝小玉驚問道。

“我幫他們打一道真氣進去,疏通經脈。如果沒人幫忙,他們至少要花上三年五載才能靠自己打通。”李光宗連忙解釋。

“這樣入門確實容易,但是卻難有進一步的提升。”謝小玉很清楚其中的優點和缺陷。在他看來,這根本就是揠苗助長、竭澤而漁的做法。

“我們哪里顧得上那么長遠?再說,真能修練有成的又有幾人?”李光宗苦澀地說道。

這就是人和人的差距。他們想的是盡可能多一分實力,為的是更容易活下去,而謝小玉的眼睛則盯著頂上。

“也好。我幫你一把,我動手比你合適。”謝小玉已經想通了。

打通經脈也有巧勁、硬干之分。他動手的話,是引那些人自己的氣沖開穴道,疏通經脈,留下的痕跡輕得多,以后還有辦法補救;讓李光宗硬來的話,這些人恐怕會廢掉一大半。

打通經脈不難,完全是耐性。等到最后一個人的經脈被打通,一輪鉤月已經升到房頂。

讓其他人繼續打坐,謝小玉回到自己的房間。這原本是二子一家住的地方,現在騰出來給他這位高人住。

關上房門和窗戶,他掏出那部《感應經》,仔細研究起來。

將經文從頭到尾通讀兩遍,他可以肯定這不是假的東西,但是他總覺得有古怪。整本經書分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一部分經文通暢易懂,另外一部分卻晦澀難明。

謝小玉點起油燈,從床底下翻出一塊泥硯、一枝禿筆、半截殘墨和幾張黃紙。

紙是二子從藥鋪里拿回來的,散發著一股濃重的藥味。

他用小楷在紙上抄錄起經文,不過并非通篇抄錄,而是把那些晦澀難明的段落挑了出來。

只抄了半張紙,他就看出其中的蹊蹺。

這些段落只要調換一下順序,就可以拼湊組合,變成一篇獨立的經文。

經文不長,前前后后才一千五百余字,用詞異常精練,所以拆開之后晦澀難懂。

這上面記載著一門奧妙玄奇的劍修秘法,雖是劍修,卻蘊含佛理,名為《六如法》。

六如是佛門的說詞,分別是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指一切短暫、虛幻、不真實的東西。

佛門一脈大多不假求外物,所以這部劍修秘法練到大成之時,根本無需用劍,揮手之間殺人于無形,完全超出劍術的范疇。

通篇看完這部功法,謝小玉心中狂喜。

他的機緣到了。

身為一個修士,最大的夢想就是得到一部好功法。

雖然丹藥和法器也很重要,但最根本的還是功法。

他以前修練的《紫府天箓》很普通,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借助本命法器修練。人養法器,法器也反過來養人。可惜發配來這里之前,那件法器被門派收了回去。沒有本命法器仍是可以修練,只不過速度慢如蝸牛。

在他的計劃里,原本打算先到礦山做一段時間苦力,弄點材料,自己煉制一件法器,重新溫養。

現在用不著了。

沒有練過,他不清楚《六如法》到底屬于哪個等級,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威力絕對比《紫府天箓》強得多,因為這是一部劍修秘法。

換成以前他或許還會猶豫,因為“道”和“法”兩者之中,他更看重“道”。

“道”關系到境界,想要長生久視,至少要修成金丹;而“法”是用來爭斗,他以前沒想過要和人爭斗,打不過也還能逃。

但是現在他完全變了,他不想爭斗,別人會找上門來。

俗話說:“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每當他想起這些,心中生出的不是憤怒,而是茫然。

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場飛來橫禍?他更不明白那個人為什么要陷害他?

和李光宗比起來,他是高手;但是在門派里,他的排名并不高,一直在中間晃蕩,頂多稍微靠前一些。

那個人卻是天之驕子,是掌門跟前的寵兒。他們碰面的機會很少,以前甚至沒說過話,更別說結仇了。

不可能是懷璧其罪,謝小玉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么讓人覬覦的東西。更不可能是橫刀奪愛,他沒青梅竹馬,也沒愛慕之人,更沒有愛慕他的女人。

想知道答案,只有回到中土和那個家伙當面對質。

想回中土,必須有實力。

現在他有了《六如法》,第一步已經有著落了。

劍修之法和他以前的路子完全不同,一切要從頭開始。謝小玉正好打算和過去做個了斷。

把一千五百多字的《六如法》背下來,再把相對應的圖也都記下來,他將那張紙和整本冊子湊到油燈上點燃。

紙和書頁燒了起來,很快就變成一堆灰燼。

揮手把灰燼卷到窗外,他在床頭盤腿坐好。

《六如法》有一套調息吐納的法門,名為“大夢真訣”。任何功法的核心都是調息吐納的法門,這是練氣的根本。

和《紫府天箓》里的吐納法門相比,大夢真訣并不注重真氣運行,路徑很是簡單,只在任督二脈流轉,但是修練之前要先進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換成一個剛剛修練的人,確實很難做到這一點。謝小玉畢竟修練七年,早就有了根底,所以只用了一刻多鐘就進入了狀態。

那不是真的夢境,和真的夢不一樣,除了他自己,夢境里看不到任何東西。

夢境中的他在練劍,使出來的劍法非常生澀,招式也簡單。

《六如法》雖然是一門劍修秘法,卻只有一些最簡單的招式。修練的人需要自己將這些招式組合起來,創出一路屬于自己的劍法。

不過這只是過渡期,練到最高境界,一切都返璞歸真,自創的劍法也會忘卻,又回到這些最簡單的招式。用里面的話來說,就是“招由心生,由意動,由神發,信手拈來,不拘于形,但求其意,而后心意相生,心神合一,乃至渾然天成”。

半夢半醒間,夢境中的他一遍遍演練著那些簡單的招式。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的劍招漸漸有了一些模樣。

招式仍舊非常簡單,但是出手變得越來越狠辣。

招由心生,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所以同樣的招式由不同的人施展出來,給人的感覺也完全不同。

一陣雄雞長啼遠遠傳來,隨后,越來越頻繁的雞鳴聲響起。

夢境瞬間被打斷了,謝小玉從入定中醒來。

剛從夢境中出來的他仍舊恍如夢中,突然,他手掐劍訣,舞動起來。

房間里的物品頓時無風自動。

御氣運劍,氣是根本,劍只不過是御使的器物,沒有劍,氣同樣能夠縱橫來去。空中那道氣勁盤旋往復,如臂使指,圓融順通,完全看不出第一次運用的樣子。

謝小玉以前走的是道法合一、人器一體的路子,偶爾也會用符,從來沒有修過劍術。他不認為自己在劍術方面有特殊的天賦,第一次出手就有這樣的效果,應該是昨天晚上在夢境中練了大半夜劍的緣故。

沒想到大夢真訣不只是調息吐納的法門,還可以讓人在夢境中演練劍法。

一時之間他驚呆了。

有類似特征的功法,全都屬于無上秘法之列,但是他從未說過這部《六如法》。

謝小玉渾渾噩噩地走出房間,渾渾噩噩地拿起東西跟著大伙往外走,渾渾噩噩地和大家道別,渾渾噩噩地走到西城外起降飛天船的地方。

飛天船就是小型的行空巨舟,用于內陸飛行。速度慢,航程近,載重也少,所以起降的地方只是一片不大的空地。

空地四周也有一圈柵欄,門前站著四個兵卒,守著一桿抬秤。

對于這桿抬秤,謝小玉一點都不陌生。當初從中土出發的時候,上船之前每個人的行李都要過秤,一斤一兩都要算錢。

他的東西不多,但是分量不輕。把那個裝銅器的竹簍和一窩雞蛋往上一放,秤砣一直放到二十七斤才把翹起的秤桿壓了下去。

“紋銀五十四兩,給錢。”打秤的兵卒把手一伸。

“這什么東西啊?這么重。”李光宗皺起眉頭。

“幾件銅器再加上兩百顆雞蛋。”謝小玉撿了一小塊碎金給那個兵卒。

“你要打東西告訴我一聲不就是了?”李光宗懊惱得不得了。他已經明白,昨天惹了那么多事,就是為了打造這幾件銅器。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沒這事,也就不可能引出后面那些事,《力士經》也到不了他手里。

一想到不能埋怨,李光宗只得話鋒一轉,說道:“我們要去的是礦山,你想要什么銅器都可以到那里打。那里什么材料都有,而且便宜。”

“那倒是。”謝小玉撓了撓頭,感覺自己失算了,不過他并不差這點錢。

拿上東西,過了大門,他找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飛天船一天一班,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到,很多人一大清早過來,深更半夜才上船。

李光宗等人也一個個過了大門,走到他旁邊坐下。很快的,起降點變得熱鬧起來,全都是等著上船的人。

太陽出來的時候,第一艘飛天船到了,可惜不是他們要乘的那艘。

飛天船起起落落,很是頻繁。有時候一刻鐘一艘,偏偏都不是他們等的那艘。直到太陽升到頭頂,他們要乘的那艘飛天船才姍姍來遲。

內陸飛行的飛天船遠沒跨洋的行空巨舟那么大,長僅四十丈、寬二十丈。乘這艘船的乘客大概有三、四十人。

上船后,一幫剛剛從中土過來的傻小子就坐不住了,全都跑到船舷邊上往外張望。

謝小玉沒什么興趣。他的年紀最小,卻像個老頭,對一切都顯得很淡然。

找了一個幽暗的角落,他往那里一靠,開始調息養氣。

他并沒指望這樣能夠入定,沒想到只是一盞茶的工夫,他就已經進入那半夢半醒的狀態。

和真的睡著不一樣,他可以感覺到四周的一切。先是感覺到有人走來走去,之后感覺到飛天船的艙門關上了,然后飛天船緩緩升了起來。

一切都顯得很模糊,像蒙著紗布往外看,又像喝了酒之后的醉眼蒙眬。

不過任憑外面發生些什么事,都不影響他行功運氣,同樣也不影響他在夢境中演練劍法。

顯然這是《六如法》的又一樁好處。

并不一定要打坐,他可以躺著、可以坐著、可以站著,隨時隨地皆能修練,用不著擔心真氣走岔,也沒走火入魔之厄。

這又是一種無上秘法才有的特征。

這次的航程沒那么遠,不需要半年的時間。

兩天之后,飛天船降落了。

那是一處山脈,蜿蜒曲折,縱橫十幾里,降落點在一個山坳中。出了山坳,就是定居點。

下了飛天船,謝小玉感到這里比城里差太多了。

城里的房子再簡陋,至少外表光鮮,而且全都是樓房。這里漫山遍野都是低矮的平房,有用土夯的,有木板搭的,更有一些茅草屋;而且到處亂造,明顯沒有規劃過,東一簇西一堆,整片居住區看上去就像顆瘌痢頭。

這里的路也沒人修繕,坑坑洼洼,到處都積水,很多水塘都已經發黑發臭。

“俺們就要住在這里啊?”李福祿后悔了。早知道礦山這樣殘破,他就留在城里。

“你和你姐姐就是在這里出生的,那時候你怎么不說這里破?”李光宗瞪了兒子一眼。

“那時候俺才幾個月,能說話嗎?”李福祿頂了一句,馬上縮到后面。

李光宗看了遠處的礦山一眼,有些緬懷地說道:“十五年前這里是一座大礦,現在恐怕已經沒多少礦石了。你沒看積水都發臭了嗎?說明有水塘的地方很久沒人走動,大家恐怕都已經去別的礦山。”

“那我們還來這里?”李福祿嘟囔了一聲。

“我們頂多在這里待半年,為的是讓你們練練手、熟悉一下礦井。老礦有老礦的好處,什么東西都是現成的。”李光宗想起當初他剛來這里時吃的那些苦頭。如果一開始有人帶領,一切都會順利許多。這些臭小子全都身在福中不知福。

心底藏著一口怨氣,李光宗原本打算先找地方住下來,現在改變主意了,先帶著這些人去礦山。

別的不急,先得拜見礦頭簽契約打手印。

礦山離居住區有兩里,遠遠就可以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

最先看到的是一排石砌的房子,大多是平房,只有一幢三層的矮樓。

李光宗領著人直往那幢矮樓而去,一進去就看到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干瘦老頭當院坐在一把搖椅上,左手邊放著一張破爛小桌,桌上擺著茶壺和茶杯。

“何叔,十五年沒見,您仍舊這樣硬朗。”李光宗走上去鞠了個躬。

老礦頭沒動彈,靠在躺椅上斜眼瞟了瞟。

當年李光宗離開天寶州時才二十多歲,成家立業,還發了財,兒子女兒都有了,可謂是意氣風發。十五年后重返,人已入中年還拖家帶口,就算容貌沒變,也認不出來了。

不過老礦頭也聽出這是舊識,肯定在這里做過。一個人到了他這個歲數,多少有些念舊。

“最近幾年這座礦的出產越來越少,你真要在這里做?”老頭問道。

“是。又要麻煩何叔了。”李光宗點頭應道。

老頭懶洋洋地站起身來,走進屋,從桌子抽屜里取出一份契約,回到院中說道:“簽個短契吧。我也不限制你們,什么時候想走,告訴我一聲就行。”

“多謝何叔。”李光宗又鞠了個躬。

接過契約,他先在上面按了個手印,然后把兒子叫過來,也在上面按了個手印。其他人也一個個在契約上按下手印,只有謝小玉在一旁看著。

把文契還給礦頭,李光宗說道:“何叔,您休息,我們先走了。”

老礦頭難得擺了擺手,心里挺舒服。幾年來,這里越來越冷清,他也越來越閑,已經很久沒有享受別人的尊敬了。

又是兩里路。從礦山出來,還得回居住區去。

“拎著一大堆東西走來走去,根本沒必要嘛。”李福祿又在那里嘟囔,另外幾個傻小子也跟著點頭。不過他們不敢說出來,怕挨揍。

“放屁!這樣才顯得尊重,要不然礦頭那么好說話?簽短契和一般的契完全不一樣。簽了短契,我們要走便走,一般的契約是會賠錢的。”李光宗替自己的安排找著理由,他必須維護自己的權威。

回到居住區,太陽已經西斜。李光宗四周看了看,然后指著一處稍微干凈些的地方說道:“我們就把家安在這邊吧。”

“慢著。”謝小玉連忙攔住。

說完,他飛身朝著百丈外的一座小山掠去。只是幾躍,他就躍到山頂,站在最頂上往四周觀瞧。

剛從飛天船上下來,他就已經發現一件事。

整個居住區建造在一條靈脈上,正是這道靈脈維持著四周的法陣,將毒瘴邪氣驅趕在外面。

謝小玉雙手掐訣,舉到眼前,兩手食指在眼皮上一抹,再睜開眼睛,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變了樣。

地上多了一層淡淡的薄霧。隨著風卷來卷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房子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黑氣,卻被薄霧壓住,無法四處蔓延,只能匯成一條條徑流朝著薄霧外圍淌去。

黑氣所經之地自然碰都不能碰,他要找的是霧氣濃密的地方。

此刻,他所用的法門名為“觀天徹地洞幽大法”,是一門觀星望氣之術。他來天寶州前,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就為了換這門法術,現在果然派上用場。

過了片刻,他從山頂躍了下來,回到眾人面前,指了指百丈外的一片山崖,問李光宗道:“可以把房子蓋在那里嗎?”

李光宗一臉迷惑,看了看山崖道:“可以,只是上下不太容易。”

“那么高,怎么蓋房子?”李福祿甕聲甕氣地問道。

“是啊!每天干完活還要爬那么高。”一個矮個子也呆呆看著那道山崖抱怨。

“這里有條靈脈。”謝小玉只用一句話,就把大家的抱怨堵了回去。

眾人都不知道什么是靈脈,但是他們對“脈”這個字敏感。挖礦要找礦脈,種田需要水脈,討生活要靠人脈;只要是“脈”,肯定都是好東西。

“還愣著干什么?動手干活。”李光宗吼道。

一幫缺根筋的傻小子們被支使著去外面砍木頭。他們畢竟練過,雖然沒入門,筋骨卻比常人強壯得多,干起活來頗為利落。李光宗自己則拎著一把薄刃平斧,專門負責把砍下來的樹木整理成為木板和木條。這是一門手技術,也是力氣活,除了他之外沒人能勝任。

謝小玉沒管這邊。他拎起一把十字鎬,飛身躥上那片懸崖,找了一處突出的石臺鑿了起來。

他的力氣不小,一鎬下去,大片的巖石就剝落下來。

雖然成績不錯,他的心里卻沒有絲毫喜悅。換成以前,他只要放出法器就可以崩山裂石,一盞茶的工夫就能鑿出他想要的巖洞。現在,他卻只能像苦力一樣憑力氣蠻干。

不過,這也讓他警醒,以前他太依賴法器了,一旦失去法器,立刻變得什么都不是。

還好發現得早,如果等到真正人器合一之后才發現這個問題,為時已晚。

多想無用,反正他已經選擇劍修之路。

謝小玉揮舞著十字鎬,專心挖了起來。

兩個時辰后,崖壁上多出一個很深的巖洞。

巖洞不大,形狀像個水瓢,洞口寬三尺、高五尺,他的身材瘦小,正好可以進去,像李光宗和那幾個傻小子,就得低頭彎腰才能進來。里面是一間石室,最寬處不過一丈,空空蕩蕩,像是和尚住的禪房。

他打開草窩,把雞蛋全都取了出來,放在石室最里面的地方。

空的草窩扁扁的,倒扣過來往地上一放就是一個不錯的蒲團,不過這樣坐上去效果差得多。他從口袋里翻出幾塊玉石,這是他僅有的財產。

石室的地板上早已經鑿好五個窟窿,那是按照四象方位所鑿。玉石一放進去,他掐訣一指,石室里立刻無風自動。緊接著,從西方白虎方位噴出一股白光,瞬間將石室整個籠罩在里面。

他布的是四象聚靈陣。

四象陣其實和五行陣差不多,明為四象,暗含五行,不過兩者又有區別。五行陣注重生克變化,四象陣擅長分化鎮壓,讓金、木、水、火、土各就其位。

西方白虎屬“金”,主殺伐,靈氣從那里噴發出來,自然帶有一股庚金殺伐之氣,一般人根本住不了,但是對劍修來說卻再合適不過。

只有東面一角被一團青氣護住,那兩百顆雞蛋就放在這里。東方青龍屬“木”,主生養;他想把雞蛋孵化成小雞,用木氣護住再好不過。

他辛辛苦苦開鑿這座石室,就是因為這里是靈脈的分支。

在門派里,這樣的石室只有得寵的弟子才有資格享用,他以前住的地方遠不如這里。

這樣一想,剛來時的那股怨憤又消了不少。

被流放到這里,他居然時來運轉,不知道這算不算因禍得福?

不急著把銅壺和銅管連接起來,這些瑣事可以之后再做,謝小玉在蒲團上盤坐下來。雖然在城里和飛天船上他一直打坐練氣,但那只是聊勝于無,靠天地間的這點靈氣根本別想修出什么東西。

已經不是第一次修練,沒多久他就進入了夢境。不過,這次他有意運轉著真氣。

他體內的真氣大部分仍舊是以前練出來的曇陽紫氣,而不是六如真氣。如果不刻意運轉的話,兩種真氣便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現在強行將曇陽紫氣按照六如法的路徑流轉,曇陽紫氣就會漸漸化為六如真氣。

這樣做就是通常所稱的轉修,不轉換真氣的話,就叫做兼修,兩者各有所長。

轉修的過程肯定有所消耗,不過有所失必然有所得,完全轉化之后,等于把以前的修為轉嫁到新功法上,而且體內只有一種真氣,勝在精純。

謝小玉以前的真氣堪稱渾厚,這恐怕是《紫府天箓》唯一的優點。

平心而論,《紫府天箓》并不算差。人器合一,以人養器,以器養人,只要有耐性一路修練上去,幾乎用不著擔心遭遇瓶頸,完全是一條康莊大道。

謝小玉別的沒有,勤奮和毅力絕對不缺。八歲入門,整整六年時間他沒日沒夜地苦修,雖然實力在同齡人里只能算中等,但是真氣之渾厚可以排名前十。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的師父傳他《紫府天箓》也算因材施教。

不過,康莊大道正如其名,一路走去雖然沒什么風險,最多也就求個長生富貴,想要叱咤天下是不可能的,連嘯聚一方都做不到。一身真氣再渾厚,也沒什么大用。

一時之間,過去的種種回憶掠上心頭,他的心里越來越亂。一會兒出現的是師父淡漠的眼神,一會兒又看到師父為他求情的場面。

六年來,他一直拼命討好師父,但是師父對他不冷不熱。不過,最后關頭還是拉了他一把,所以他只是被流放,并沒有被廢去一身修為。

對師父他仍舊懷著一分敬意,但是對其他人他就沒有一點好感了。

陷害他的人不用說,讓他憤恨的還有同在藏經閣那幾個師兄弟。正是他們作證,讓這場冤案變得確鑿無疑。

那幾個人是被收買了,還是有其他原因?

謝小玉怎么也想不明白。

心情變得越來越陰郁,夢境也隨之起了變化。原本什么都沒有的夢境中漸漸烏云密布,突然一道電光劃過,緊接著雷聲滾滾,然后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夢境中的他仍舊舞著劍。當年在門派里,他練功做事也是風雨無阻,門派之中說到毅力,他絕對第一。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這次距離極近,雷聲仿佛在耳邊炸開。

他心頭一震,圓融的劍招頓時出現破綻。

呆愣愣地看著消失的閃電,他眼中仍舊殘留著閃電劃過的痕跡,耳邊也回響著隆隆的雷聲。

謝小玉仿佛捕捉到什么。

沒人能夠看清閃電怎么劃過,人們看到的閃電是一道橫亙天際的殘影,然后是滾滾的雷鳴。

閃電的威力多可怕,只要看那刺眼的電光和震顫人心的雷鳴就可以明白,但是真正被雷擊中的人恐怕沒機會看到電光、聽到雷聲。

再往下深究,如此驚人的威力從哪里來?

他立刻得到答案。

是云,鋪天蓋地的烏云。

聚千里之勢,集天地之力,剎那而發,瞬息光明。

這就是電。

在夢境中,他的劍變得慢了下來,盤旋環繞間,給人一種異常厚重的感覺。不知道過了多久,劍動了,他的劍快得不見蹤影,只剩一道殘留在半空中的劍光。

夢境破了,那乍現的劍光一下子就把夢境擊破,他也從夢境中驚醒。

睜開眼,只看到外面的夜色正濃,不知不覺已是午夜。

瞬間,他發現自己的情況有些不對勁,渾身上下氣血浮動,心里也動蕩不寧,這不像是剛剛從入定中出來的模樣。

說來奇怪,一般調息吐納只會讓人心情平靜,大夢真訣卻相反,制造的夢境會勾起往日的回憶,讓人心緒不寧。

如此怪異,也不知道是《六如法》的問題,還是他自己的原因。難道修練《六如法》需要什么前提條件?

謝小玉的心頭有些發毛。

這極有可能。佛門的東西都很古怪,有時候要斬斷情緣、斷絕六根,或是要做到無悲、無喜、無怒、無貪、無嗔。像他這樣六根不凈、怨氣沖天,肯定不合適。

一想到這兒,謝小玉的心里有些猶豫起來。

但隨即他又想起夢中那一劍,頓時變得熱血沸騰。

門派里也有幾門以快速犀利著稱的劍術,和夢中那一劍只在仲伯之間。但是,在《六如法》里電只是六法之一,而且排名最后,前面還有夢、幻、泡、影、露。只憑這一劍,他已經再無懷疑,《六如法》必然是一門無上秘法。

再一內視,他越發確定這一點。

他體內的曇陽紫氣已經化盡,但是轉化過來的六如真氣卻連原來一成都不到。

真氣的轉換一定會有損耗,但是損耗這么多絕對不正常,唯一的解釋就是轉化后的真氣質量要好得多。

狂喜之下,他一連翻了十幾個筋斗,還大呼小叫一番,一年來積聚在心頭的悲苦和怨憤都一起發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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