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有交情

天色微亮,頭頂上星辰還未消失,一輪殘月仍舊高掛天際。

山里的夜晚總是會起霧,迷蒙的霧氣四處彌漫。一個人無聲無息在霧氣中穿行,目標是正中央那片大棚。

走到門前,他的嘴巴牽動幾下,默念幾句咒文,手里畫了道符就要穿門而入。

“周大夫,深更半夜的你來這里干什么?”迷霧中突然響起謝小玉的聲音。

那個偷偷摸摸的家伙正是忠義堂的左軍師。此刻他一臉尷尬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咳嗽一聲道:“我睡不著,所以隨便走走。”

“那里是我們養雞的地方,又臭又臟,你想散步也沒必要跑到那里面去吧?現在又是半夜,把雞吵醒的話,它們亂叫起來,其他人還能睡覺嗎?”

謝小玉說話不怎么客氣。

他本來想和忠義堂保持一種不遠不近的關系,但是他很快就發現做不到。

十二天前,老礦頭、李光宗、蘇明成和忠義堂的人去了城里,唯獨這位軍師死皮賴臉要求留下。

因為對方好意來通報消息,所以他不好意思拒絕,沒想到接下來麻煩就沒斷過。這個人有事沒事就找那群傻小子聊天,千方百計套他們的話,還老是東張西望,對大棚、靈眼石洞這類重要的地方特別感興趣。

周大夫顯然也知道謝小玉對他越來越不滿,他也厭倦這種捉迷藏一樣的把戲。

“明說了吧,這幾天下來我已經發現你們養的這些雞不簡單,雞肉里沒有一點毒素,就算評不上一等,至少也是兩、三等。我很好奇你們怎么養出這些雞的?”他沒像以往那樣搪塞。

“憑什么告訴你?”謝小玉沒興趣保持表面上的客氣。

“我們想買下你那套方法,價碼任你開。”周大夫非常清楚這件事的價值絕對比一個煉丹師更高。

丹藥不是人人能吃,也不是天天都要,吃飯就不同了,每個人都離不開。

在天寶州想要干凈食材,要不得去五千里外的外海捕撈,不說其中的兇險,來回的路程就很長,不可能駕駛普通漁船。只能使用飛天船,代價大,收獲卻不多;要不整理出一塊靈田,這就需要一條靈脈,開辟出來的田畝也有限。

“憑什么給你們?”謝小玉仍舊是那句話,然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他們離開已經十二天,差不多該回來了。他們回來后,把東西放下,你們就全都可以走人了。”

“這是在下逐客令?”周大夫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我們好心好意來通風報信,你們就是這樣報答我們?”

謝小玉哈哈一笑,然后一臉鄙夷地說道:“看,偽君子的嘴臉露出來了。表面上急公好義,實際上是有目的而來,想要別人報答,最好是別人有什么就讓你們拿什么。”

朝著地上啐了一口,謝小玉繼續罵道:“和你們比起來,我更喜歡信樂堂。那是一幫真小人,他們得了消息只會拿來和我做交易,兩邊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要是談不攏,他們立刻拍屁股走人。你們不一樣,先把消息說出來,似乎沒想過什么好處,私底下把自己當作救命恩人,認定對方應該結草銜環,把所有東西都獻出來。”

“你……你……”周大夫氣得雙手發抖,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因為他們確實是這樣想的。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為什么我明知道安陽劉家在背后搗鬼,仍舊打算接受征召。”謝小玉干脆有什么說什么:“我不想接受你們的‘好意’。”

話說得很絕,點明他不承認什么救命之恩,忠義堂只是通風報信罷了,沒什么了不起。

周大夫想反駁,但是話到了嘴邊卻感到心虛。

官府上上下下已經有不少人知道土蠻開始聚集,沒有忠義堂通風報信,信樂堂晚幾天也會跑過來。

“你們不會認為我像李光宗那么傻吧?用一部殘缺得離譜的功法換走一株七寶紫芝,還讓李光宗感恩戴德二十多年。”謝小玉不無譏諷地說道。

周大夫心頭一驚,他現在總算明白為什么李光宗對他們不冷不熱,而且去了一趟忠義堂之后,絲毫沒有回歸堂口的意思。

原本他們都認為李光宗攀上了高枝變得目中無人,卻沒想到是當年那件事的后遺癥。

他當然不覺得當年做錯了。普通人在修士的眼里只是螻蟻,普通幫眾在他們眼里也只是小卒,對方拿過來的東西叫“供奉”,他們拿出去的東西叫“賞賜”,根本不可能對等。

問題是,一只螻蟻、一個小卒突然變成和他們平起平坐的人……

周大夫拱了拱手,垂頭喪氣地走了。

謝小玉卻不能走,他還得在這里守著。那個人逗留一天他就要守一天。

天亮了,謝小玉松了口氣,這種防賊的日子已經讓他厭倦了。

白天,老白、長叔和超叔三個人會盯著那位周大夫,他們不是天寶州的人,以前沒得過忠義堂的好處,不像李嬸那樣拉不下臉,也不像二子、二子媳婦和戲子那樣畏懼忠義堂的勢力,又不像那群小子缺乏閱歷。

“小哥,你昨天晚上又自己吃好料。”李福祿大剌剌地走了過來。

昨晚閑得沒事,謝小玉進棚子里抓了一只雞出來,替自己做了一盤爆炒雞片。他殺雞拔毛不覺得麻煩,卻不喜歡刷鍋洗碗,這是男人的通病。

“我值了一晚上的夜,容易嗎?換你來試試。”謝小玉一瞪眼。

李福祿心領神會朝著周大夫住的石室看了一眼。

這小子一開始對周大夫沒什么惡感,但是被套了幾次話,回去之后被老娘、二子媳婦和姐姐罵了個狗血淋頭,又被老白、超叔嘮叨好幾次,從那以后看到這位大夫就像看到瘟神一樣。

“俺爹今兒個應該回來了吧?”李福祿抬頭看著天空,現在也巴不得姓周的早點滾蛋。

“差不多。”謝小玉琢磨著也就這兩天了。

“俺爹回來之后,是不是俺們都能有一件法器?”李福祿兩眼放光。

謝小玉一陣愕然。他現在才明白這個家伙盼著自己老爹回來居然是為了法器,實在是個不孝子。

之前蘇明成離開的時候,他將那些豪豬刺拿出來,讓蘇明成帶去信樂堂煉成法器。

“哪有這么快?煉一件法器少說要半個月,恐怕出發之前那些法器才能打造完工。”謝小玉有意打擊下這個傻小子。

“這么久啊!”李福祿的臉垮了下來。

“我說過還幾遍,那里的東西比法器更好。”謝小玉指了指遠處的凹地打趣道,那是蘇明成養蠱的地方。

李福祿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俺討厭蟲子,俺們都討厭蟲子。俺姐也說了,俺如果敢養蟲子,她就不再做飯給俺吃。”

“討厭也得養。”謝小玉毫不客氣地說道:“你們再怎么練,短時間里也練不出什么名堂,反倒是學會施蠱可以增加不少戰力。想從戰場上活著回來、想以后繼續跟我學東西,就給我乖乖聽話。”

“俺聽你的。”李福祿立刻回答道:“只要讓俺學東西,讓俺做什么都行。”

突然,他笑嘻嘻的湊了上來問道:“小哥,這十多天你只讓俺們練突刺,俺們明白這是打根基,不過現在時間緊迫,你總要教俺們兩手絕活吧?”

“你爹不是還沒回來嗎,我不想教兩次。”謝小玉早就有了計劃,他連教什么都已經有打算。

“等俺爹啊……”李福祿說不出話來,垂頭喪氣地走了。

洗臉、漱口、吃過早飯,一群小子拎著長刺開始練突刺。

他們的練法與眾不同,九個人圍成一圈,中間豎著一根桿子,桿子上用細繩拴著九個拳頭大小的木球,紅橙黃綠藍紫黑白,顏色都不同,每顆木球代表一個人。他們必須護住自己的那顆彩球,還要刺中別的球。而且他們不只是站著刺,還要坐著刺、躺著刺、趴著刺、滾著刺、跑著刺……

修士練武技比一般武者強得多,因為他們能將真氣外放,可以凌空攝物,也可以鎖定目標。才十二天的時間這幾個人已經練得像模像樣,他們或是直取目標,或是斜戳一槍將別人全都擋開,或是幾人連手,一個主攻,其他防守。

李福祿不愧是李光宗的兒子,手中一根長刺舞動如飛,一個人擋住三五個人的夾擊。

當然他的那顆球也最慘,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孔,都快成馬蜂窩了。

這一練就是一個上午。

眼看就要到中午,遠處傳來“呼呼呼呼”風輪轉動的聲音,這聲音太熟悉了,眾人再沒心思做任何事,全都停下手聚集到降落點。

遠處的云層下,一道黑影正朝著這邊而來,那是飛天船。

飛天船越來越近,然后開始降落。

船上的人很多,李光宗、老礦頭、蘇明成都在,旁邊跟著一大堆人。

船一停穩李光宗第一個跳下來,雙手各提著一個籮筐,里面滿滿放著很多東西。

“小哥,東西全都要來了,你看能不能用?我不懂這個。”

籮筐里放著的全都是納物袋,每個袋子里都放著一套神行甲馬,只要將這東西貼在腳上就能日行千里。

“小兄弟,我這邊的東西也都已經準備好了。”跟在李光宗后面下來的是算命先生。在他身后,一群忠義堂的成員抬著一筐筐的藥材從船上下來。

“閣下太自說自話了吧?我有說要這么多藥材嗎?”謝小玉現在對這幫人一點都沒客氣的意思。

“東西都運來了,總不好再運回去吧?不如放在這里,你有興趣就開上一爐,沒興趣就放在一邊。”算命先生說話倒也客氣。

不過謝小玉絕對不會上當。他讓周大夫留下就已經嘗盡苦頭,不可能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為什么不能運回去?當初說好數量,清單上也寫得明明白白,你弄了這么多藥材來那是你們的事,我絕對不會收。如果你們覺得不舒服,不想作這筆交易也行,反正能提供藥材的不只忠義堂一家。”謝小玉的話毫無轉圜的余地。

算命先生看了人群后面的周大夫一眼,示意周大夫幫忙說兩句好話。他原本以為十幾天下來,周大夫肯定已經和謝小玉打成一片。

怪不得他會這么想。在他看來,謝小玉能夠和李光宗這樣的粗人結交,又能夠和蘇明成這樣的旁門左道化敵為友,肯定很好相處。他們是天門弟子、正道中人,不管怎么說都比旁門左道強,應該更容易結交。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蘇明成是拿《劍符真解》開道,給了謝小玉一份天大的機緣,這才得了認可;而且蘇明成根本不是旁門左道出身,反倒是玄門正宗傳人,根基遠比借助功德修行的天門弟子要硬。

所以,當他看到周大夫無可奈何地搖頭,頓時傻眼。

眼珠一轉,這位算命先生立刻有了打算,連忙說道:“全都運回去就不必了。小兄弟之前不是煉成解毒丹嗎?那東西是常用之物,你不如多煉成幾爐,我們同樣用藥材來換。”

謝小玉微微皺了皺眉頭。剛才他只是討厭對方自說自話,并沒往深處想,此刻他多少有些明白對方帶這么多藥材來的意圖。

他執意應征召,決定上戰場,所以忠義堂不看好他,認為此行兇多吉少,所以想利用他最后一次,能煉幾爐丹就煉幾爐丹。

明白過來的他心中頗為惱怒。上戰場之前的這段日子非常寶貴,他有很多東西要準備,還要盡可能提升實力。

以前忠義堂只是心懷不善,現在可以說是惡意了。謝小玉暗自決定,以后有機會要給忠義堂一點顏色看看。

不過惱怒的同時,他也有一些想法。

上戰場肯定需要補氣補血的丹藥,也需要治療內傷、外傷;上戰場之前的這段日子為了讓所有的人加快修練速度,還需要一些輔助修練的丹藥。

藥材可以從信樂堂弄,但是丹方就不同,信樂堂也有丹方,不過很一般。

忠義堂藏有太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丹爐,而且那張養護經脈的丹方也不簡單。養護經脈只是其中一個用途,它還有洗毛伐髓、易筋換脈之效,絕對是練氣六重之前最好的丹藥,完全可以和門派里發的朱玉丹媲美。

這樣的丹爐、這樣的丹方,只可能是得了某個煉丹大師的遺物。

“煉丹可以,不過我沒興趣煉同一種丹藥。而且我要為不久之后的戰事做準備,所以我會另外開幾張藥材清單。當然你們也可以提供更好的丹方,煉出來的丹藥一人一半。”謝小玉用了一手拋磚引玉。

煉丹師有一套規矩,如果丹方是煉丹師的,為了保證丹方不會外泄,開列的材料清單肯定會多幾樣藥材,分量也不成比例。大部分藥材并不會用到,所以煉丹師拿出來的丹藥會很少,提供藥材的一方會很虧,如果不想吃虧,只能自己提供丹方,煉丹師發誓不外傳,甚至連徒弟都不教。

身為天門弟子,算命先生自然知道這里面的奧妙。他想了半天,最后點頭道:“也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機會,也不急于這一時。”

他說這話言不由衷,卻也沒別的辦法。

“老周,你還是留下來幫忙吧。”算命先生朝著周大夫說道。

后者剛要點頭,就聽到謝小玉怒道:“不行!你們如果留人,交易全部取消。”

“這就不對了。既然這是交易,而且煉出丹來你我一人一半,總要留個見證。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問題,規矩就是這樣。”算命先生也開始斤斤計較起來。

他說的規矩確有其事。不過煉丹師地位極高,難免心高氣傲,如果真有人拿規矩說事,很多煉丹師只會拍拍屁股走人。

他這是漫天要價,并不真的想讓周大夫盯著謝小玉煉丹,只求能讓周大夫留下來。

“你們帶著藥材走吧,這筆生意不做也罷,這十二天來我已經煩透了。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嗎?天門名為正派,行善天下,廣積功德,私底下做的卻是買賣情報的勾當。各大門派的子弟在出外行走之前,都會被告誡絕對不能和天門眾人為伍。我以前還不信,現在信了。你這位師弟不但對我的煉丹之法感興趣、對飼育靈禽的方法感興趣,甚至還對輔助修練的陣法、對靈洞的布置感興趣。天門意欲何為?”

謝小玉一下子扯來一面大旗,而且說話沒有一點轉圜的余地。

算命先生被嗆得滿臉通紅,周大夫在一旁也說不出話來,忠義堂的人早就不耐煩,想跳出來幫忙,卻都被這番話堵了回去。

這涉及門派之爭,還涉及大門派對天門的看法,更涉及大門派對自家秘密的控制。

算命先生和周大夫臉色鐵青,但是他們無法反駁。天門確實暗中買賣情報,這是公開的秘密;他們倆對謝小玉手里的東西也確實有所企圖,一半是為了忠義堂,一半也是為了天門。但是這話不能說,也不敢說。一旦說出口,立刻回招來滅頂之災。

謝小玉的身份讓他們倆恐懼,就連他們的堂主都忌憚異常。

大門派不會為了一個流放的弟子出頭,可一旦知道門下的弟子遭到脅迫、泄漏門派的秘密,他們絕對會派人過來殺掉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這樣的事在天寶州至少發生過五起。

三十年前,臨海城就有一個幫派因為這個原因被滅,那血腥的一幕讓他至今記憶猶新。

“小老兒受教。”算命先生退了回去,不敢爭了。

飛天船走了,帶著一幫礙眼的家伙走了,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氣。

李光宗已經從老婆和兒子嘴里知道這十二天發生的事,知道謝小玉連著十二天沒睡覺,耽誤修練,天天守夜。

他心里很過意不去,當初他不提議去忠義堂買丹方,就不會惹出這么多麻煩。

“小哥,實在不行的話,將那些藥材還回去算了,忠義堂……唉!”李光宗越想越惱火。

“沒必要。這筆交易還是不錯,只要以后多盯著點就是。”謝小玉并不在乎,和他得到的好處相比,這點麻煩算不了什么。

謝小玉抬頭看了看天色,午時已過,已經不能開爐了。

他倒也不失望,轉身對眾人說道:“明天開始我要煉丹,今天正好教你們一些東西。”

“今天教俺們遁法吧。”李福祿手里拎著一堆馬甲興奮地嚷嚷著。

“這是小道,讓蘇舵主教你們吧,我沒空。”謝小玉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李福祿的頭頓時垂了下來,但是李光宗、超叔這兩個明白人的眼睛里卻亮了起來。謝小玉說這是小道,那么他教他們的東西肯定更好。

“從明天開始,你們上午仍舊練習突刺,不過以后刺的就不是木球,而是活物。我會去抓一些蜜蜂,半個月后換成毒蜂,再過半個月我會從池子里撈一些毒蟲出來。”謝小玉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不過,這絲微笑在那幫小子眼里要多邪惡就有多邪惡,就和老貓抓住老鼠卻不忙著吞下時的模樣差不多。

“下午你們就練‘懶驢打滾’。”謝小玉終于說出他要教的東西。

“懶驢打滾?這也要教嗎?”大呆第一個嚷嚷著。

“俺三歲就會咧。”二呆也跟著說道。

“兩個呆子給我閉嘴。再敢說話,餓你們三天。”李光宗訓斥道,還異常嚴厲地瞪了自己兒子一眼,怕自己的兒子跟著犯傻。

訓斥完兩個小子,李光宗滿臉和氣地問道:“小哥,你就別賣關子了。你這‘懶驢打滾’肯定不一樣吧。”

他比其他人多了幾分見識,聽說過越平常的東西往往越不平常,和尚最喜歡講這個,道士偶爾也說。

他還知道凡是這類東西全都高深莫測,一般人根本不明白,明白的都是高人。

“這是我當年隨著師父去另外一個大門派做客時,在藏經閣的雜書項里找到的東西。那是一本自傳,名為《秋嵐錄》。這個叫秋嵐的修士半生坎坷,早年喪父喪母,又被叔叔所賣,成為大戶人家的奴仆,后來戰爭爆發,他成了一名親兵,被自家主人帶上戰場。沒想到他的那支軍隊成了孤軍,在一個絕地死守一年,他九死一生殺出來討救兵,卻得知軍隊已經投降,他被抓進囚牢,等候秋后問斬。萬不得已,他殺掉獄卒逃了出來,從此亡命天涯。”

“此人早年修練的武功很雜,有主家所賜,也有軍中傳授,更有一些是偷來搶來的;中年之后他有一番奇遇,得到了了不得的傳承,那時恰逢大亂,修練有成的他大展身手,成了天底下有數的人物。此人一生遭遇無數兇險,靠著早年軍旅生涯練出來的本能,屢屢死里逃生。在自傳中,他總結出保命六招,第一招就是‘懶驢打滾’。”

謝小玉又開始講古。

其他人聽得津津有味,蘇明成則苦思冥想,拼命猜那個叫秋嵐的修士是誰。

以他對謝小玉的了解,那肯定是一個大人物,而且是驚天動地的那種。想了半天,他不得不放棄。

“秋嵐是誰?”他問道。

“他姓李。成名之后取了一個‘太虛’的道號。”謝小玉微笑著說道。

“太虛道尊!”蘇明成駭然變色。他猜到會是個大人物,沒想到大到這等地步。那是當今第一道門的開派始祖,萬年前天地大劫的人族領袖。

蘇明成把外面那件長衫脫下往旁邊一扔,決定跟著一起練。

萬年前天下第一人用來保命的絕學就算不是什么無上大法,也絕對值得一學。

看到蘇明成脫衣服,李光宗和那幾個小子全都精神百倍。

他們仍舊不知道李太虛是誰,也不知道太虛道尊有多大名頭,但是他們知道自己馬上要學到不得了的東西。

謝小玉嘴角的笑意越發濃厚,他很滿意這個結果。

李太虛確實叫李秋嵐,前半生坎坷跌宕,早年當過兵、入過伍,其他部分則都是杜撰。

保命六招是他在牢里得到的。

創出這六招的是一個有名的毛賊。此人出身下九流,修為不過練氣六重,只會一些最基本的法術,膽子卻大得離譜,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最后惹得各大門派連手追殺。

即便這樣,居然也讓他逍遙十幾年,最后還是同黨出手設了個局,才將他抓住。

“這招‘懶驢打滾’不只是在翻滾中躲過一擊,其后還有三十六種變化。這三十六種變化里,有十二種是反擊之法,十二種是逃遁之法,十二種是隱匿之法。三十六種變化只是基礎,不同的變化還可以相互組合,可以在反擊的同時隱匿,也可以隱匿之后逃遁,還可以逃遁之后立刻反擊。”

“十二種反擊之法絕不簡單,每一種都能演化為一門殺伐之術,有的出招凌厲,有的變幻詭異,你們可以自己琢磨,能夠研究出多少看各自的造化。”

“十二種逃遁之法其實就是十二門遁術,是從佛門、道門、旁門、魔門之中十二種有名的遁術簡化而來,將來你們或許可以還其本來面目……”

謝小玉仔細解說起來,每解說一種就立刻演示一遍。

那個毛賊能夠逍遙如此之久并非沒有道理,這套“懶驢打滾”稱得上化腐朽為神奇,簡簡單單的一滾卻有無窮變化,每一種變化又都是各門各派的精華簡化而來。

能夠弄到那么多秘法就不容易,還要以練氣六重的境界練成,然后推陳出新,自創新義,最后還要融為一爐,這簡直是一派宗師所為。可惜此人修為太淺,又沒走上正道,而且心思也不在修練上,白白浪費一身才華。

這一番連說帶練,直看得眾人心曠神怡,就連蘇明成也目不轉睛。此刻,他已經確信這是太虛道尊留下的絕學,否則哪來如此泱泱無盡的宗師氣派?

操場上時不時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

一群人在拼命苦練,不但整個下午都花在上面,吃過晚飯后,那幾個小子又去練習,一直練到深更半夜,身上的瘀青和傷痕更不用說。

第二天,這些人繼續發瘋。

謝小玉卻不陪著他們,午時未到,他就回到自己的石洞里。

材料早已經準備好了,這些工作現在是二子和戲子在做。

他要煉的是養護經脈的丹藥,名字很土,就叫“大還丹”,簡直就像江湖人用的東西,或許是這個緣故,忠義堂才沒怎么在意,讓謝小玉占了天大的便宜。

和解毒丹相比,大還丹要麻煩許多,主料就有二十八味之多,輔料有三十幾種,每一種都被研磨成極細粉末放在玉盒里。

開爐、預熱,然后一點一點加入各種材料。不過和上次不同,這次他沒生搬硬套完全按照丹方上的指示做,而是根據自己的感覺。

這十幾天來他天天守夜,閑著沒事就抓一只雞給自己做頓宵夜,做著做著,居然讓他發覺了些門道。

萬事萬物皆有至理,廚道也是道,不在三千大道之中,屬于旁門小道,但是廚道和丹道相通。

在廚道里,任何一道菜各種多少都不是確定不變。夏季多放鹽,冬季多點甜,北人喜重味,南人嗜清淡,用大火和用小火也不一樣。

子午孕丹就像文火慢煮,不同于大火急烹,用料自然有所不同。

謝小玉并不指望一次成功,煉丹本來就要不停嘗試,一張丹方不知道凝聚前人多少心血。

蓋上爐蓋,他和上一次煉解毒丹時一樣,將心神融入丹爐之中,隨著丹爐一起吞吐調息。

煉丹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幸好修士全都是耐得住枯燥的人。

謝小玉不時會調節下底盤上的旋鈕,有時候也會適當添加一些藥材,重新調整藥材的比例。

做這一切都憑感覺。

廚道講究大味調和,不管是五味合一還是五味分明,全都注重調和。而調和又不同于平衡,食物肯定或咸、或甜、或酸、或辣。一味為主,諸味相輔,其中的奧妙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丹道也是一樣,只不過味道變成藥性,而藥性又更復雜得多,不像酸、甜、苦、辣、咸總一成不變,藥性會變,可能從溫熱變成辛熱,甚至變成燥熱,有時候還會從熱性變成寒性,更別說是從補益變成劇毒。

難就難在這個變字。

藥性不變,只是君臣輔佐,那只是藥,不是丹;藥性變了,然后融為一體,這才是丹。

謝小玉一邊煉丹,一邊也印證著自己的修練之道。

師父曾經說過:丹道、器道、符道、陣道和修練之道殊途同歸。當初他不懂,現在懂了。

以前修練的《紫府天箓》雖然等級不高,卻堂皇大氣,完全符合大味調和的道理。

他現在修練的《六如法》高深奧妙,夢、幻、泡、影、露、電表面上說的是剎那光陰,內里還隱藏著永恒的奧義。

夢、幻、泡、影、露、電全都短暫,剎那間由生而滅,但很快又會有新的夢、幻、泡、影、露、電出現,這可以看做輪回,可以看做往復,也可以看做永恒。

再引申下去,蕓蕓眾生幾十年光陰也不過是夢幻泡影。

再往大方向想,這方天地同樣也有誕生和寂滅,對這方土地的人來說,天地生滅近乎于永恒,但是對于跳出這方天地的人來說,或許也不過是稍微長一些的剎那罷了。

越研究《六如法》,就越覺得醇厚綿延,回味無窮,絕對是調和到極致的味道。

他修練的另外一部功法就不同了。

《劍符真解》少了很多東西,最致命的是缺少一根主軸,就仿佛把一大堆材料放在面前,卻沒有菜譜。

他種下本命劍符,把真氣轉換成劍氣,只相當于汆水過油,這樣弄過的食物,勉強可以下口,但是絕對談不上什么滋味。

有意思的是,他順手拈來的玄冥陰煞迷心毒符劍蠱,反倒隱然間有了一絲大味調和的意思。

知道不足,就要補。

必須讓《劍符真解》變得完整。

他不指望把《劍符真解》補得完美無缺,以他現在的廚藝,做一盤家常小炒絕對沒問題,但是讓他來一桌龍鳳大宴,那就不行了。

他可以試試先白灼或者清蒸,那簡單。

已經有了的玄冥陰煞迷心毒符劍蠱,可以算是臭鹵腌漬,味道怪,卻也有人喜歡。

藥在爐中相混相融,以往種種所學在心中梳理整齊,然后互相拼湊著,謝小玉不知不覺中開始尋求起自己的道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太陽西下,日頭落山,地盤碰出的光線戛然而止,丹爐的溫度慢慢降低,爐里各種藥物的混合已然完成,一粒粒丹種漸漸浮現。

又是渾沌初開,洪荒始現的景象,清氣升,濁氣降……然后有了生機。

有過一次失敗的經驗,謝小玉沒有再忘記打出丹訣,一時間他心中突動,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訣印打了進去。

原本異常緩慢的凝結速度,一下子變得快了許多,那些丹種飛速旋轉著,周圍的藥氣先是聚攏成一團,變成厚密的云霧,然后迅速收縮、沉淀、堆積。

看到這一幕,謝小玉若有所悟。

修練的時候,為了提高效率,總是會用聚靈陣匯聚靈氣。

子午孕丹術是自然凝結,少了這一步,所以時間就長。

不過剛才那套訣印是從哪里來的?

謝小玉感覺到異常迷糊,似乎有些印象,好像是從哪本書里面看來的,卻又懵懵懂懂,總是想不起來。

丹爐輕微地震動著,過了片刻,又不動了。

謝小玉打開爐頂,隨著一聲霹靂震響,十幾道暗紅光華從爐口噴涌而出。

幸好他早有準備,一只手幻化成無數殘影,在半空中一陣亂撈。這是分光捉影之法,一直練下去就是玄功變化,奧妙無窮。

所有的暗紅光華一個都沒逃掉,全都被他撈在手里。

每一點光華就是一顆丹丸,大如龍眼,色澤暗紅,表面猶如金玉,隱泛寶光,更有如云般的暗紋漫卷著。

有寶光,有丹紋,這些丹藥已經可以入品了,不過丹分七品,一品道丹,二品天丹,三品靈丹,四品寶丹,五品金丹,六品紫丹,七品大丹。這些丹只能算最低的大丹。

把其他丹藥全都收進玉瓶里面,謝小玉留下了一顆品相最好的丹藥。

這顆丹藥散發出陣陣清香,表面如同磨亮的紫銅,里面的暗紋最為清晰,而且層次分明。

他把丹藥扔進嘴里。

丹不同于散,藥力一點一點化散開來,絲絲縷縷沿著奇經八脈流轉著,所到之處,經脈全都如同得了春雨滋潤,變得生機勃勃,原本因為劍氣運轉而出現的損傷,也在藥力催化下迅速彌合。

隨著藥力完全化開,他的身體漸漸麻癢起來,五臟六腑還有一絲刀割的感覺。

這是洗毛伐髓。

謝小玉已經經歷過這個步驟,入門之后,門派里就會發下洗毛伐髓的丹藥,《紫府天箓》第四重也能洗毛伐髓、易筋換脈。

現在這些反應是因為毒素在體內沉積造成,排毒丹只能排除大部分毒素,仍舊有一部分殘毒在體內。

藥力漸漸發揮,他身上開始冒汗,汗水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汗漬,不過比十幾天前排毒的時候好多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藥力終于發揮干凈,他又捻起一粒大還丹塞進嘴里。

這東西吃多了用處不大,多余的藥力都頂多滋養一下經脈和臟腑。他這么做只是為了享受一下奢侈的修練方式。

在山門里的時候,他不是那些天之驕子,不可能享受太多資源,住的地方不算好,丹藥的配給也非常有限。他是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也可以盡情服用丹藥。

現在夢想總算實現了。

他的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那么一絲喜悅,不過更多的卻是悲哀。

看了看手里的玉瓶,這些丹藥是煉來給李光宗他們服用的。

這些家伙居然比大門派出身的自己更加幸運,一想到這里,謝小玉的心里有些不平衡。

瞬間,他的腦子里閃出一張藥方。

這張藥方只用幾味很普通的藥,卻能夠改變大還丹的藥性,將原來藥性平和的一味溫養丹變成烈性的虎狼藥,吃下去之后絕對肝腸寸斷、經脈逆轉,如同刮骨割肉,又如扒皮抽筋,讓人永遠都不會忘記,睡覺都會做惡夢。

第二天一早,大家還沒吃飯,謝小玉把玉瓶放在桌上。

“丹藥我已經煉出來了,效果比想象的還要好,不但可以養護經脈,還有洗毛伐髓、易筋換脈的功效,吃一顆頂得上你們苦練半年。”謝小玉滿嘴誘惑之詞。

李光宗和李福祿同時伸出手去,兩個人都有些迫不及待。

“慢。”謝小玉立刻阻止:“丑話說在前面。這丹藥有點問題,吃下去就像進了地獄一樣,比抽筋扒皮下油鍋還痛苦好幾倍。”

李光宗和李福祿的手都停住了,兩個人面面相覷。

同樣臉頰抽搐的還有蘇明成。別人吃這藥是錦上添花,他就不同了,他和謝小玉一樣,練的也是《劍符真解》,也要將真氣轉化為劍氣,如果不想經脈寸斷變成一個廢人,必須服用養護經脈的丹藥。

他倒是有其他選擇,他可以等。幾個月前,他已經請人從中土帶養護經脈的丹藥回來,等多大半年,丹藥就可以到他的手里。

蘇明成異常猶豫。

不只是這件事,這十幾天來,他一直猶豫要不要和謝小玉共進退。

他和這個礦一點關系都沒有,用不著上戰場。

去的話,從此他就成這群人的一員,不管是修練上的指點還是丹藥,絕對少不了他一份;不過和土蠻開戰異常兇險,十有八九會命喪黃泉。

不去的話,以后關系就會疏遠,就算再有指點也不會盡心盡力,丹藥倒不成問題,有那么一點香火之情,交易還是可以。

他正在猶豫,李光宗已經拔掉瓶塞倒了一瓶丹藥在手里,一下子扔進嘴里。

片刻的工夫,李光宗就知道厲害。他的臉扭曲起來,汗水不斷往外冒,額頭的青筋一根根暴了出來。

“哇——痛死我了!”李光宗大呼出聲,雙手抓住桌子邊沿,硬生生扣下五個手印。黑色的汗漬從他的臉上、手上、所有裸露的部位滲透出來,這是真正的汗毛伐髓,排出來的汗漬不比那天排毒少,而且味道更加腥臭,讓周圍人陣陣作嘔。

“俺也來。”李福祿一把搶過玉瓶,也倒了一顆扔進嘴里,然后跑到空地上滿地打滾去了。他又是另一種風格,像小孩子撒潑一樣躺在地上嚎叫,不停地捶打地面。

“俺的娘,這得疼成啥樣啊?”二呆臉色發白自言自語著。

“怕痛的是孬種。”大呆胸脯一挺道。說完,他也拿了一顆丹藥走了,也學著李福祿跑到一片空地上。

人漸漸少了,躺在地上嚎叫的人卻越來越多,最后只剩下老礦頭和二子,連戲子都拿了一顆丹丸找個角落苦熬著去了。看到這番情景,蘇明成苦笑一聲,也取了一顆丹藥。人總是要臉面,他如果不這么干的話,以后連那些粗人都會看不起他。

丹藥入肚,蘇明成總算知道為什么那些傻小子會滿地打滾了。這藥力霸道之極,就像無數利刃在體內亂搓亂絞,而且五臟六腑、奇經八脈沒有一處不痛。一般人痛到這種程度很快就會變得麻木,但是這枚丹藥卻有提神醒腦的作用,一點麻木的感覺都沒有,反倒更痛。

蘇明成不知道自己怎么挺過去的,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看了看四周,其他人已經叫不動了,全都躺在那里手腳抽搐。老白、超叔、長叔、戲子已經吐白沫了,這幾個人身子骨比較差,意志力也不那么堅強,沒那些小子頂得住。

蘇明成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油膩膩的,上面滿是絲絲縷縷的汗漬。他也經歷過洗毛伐髓,身體遠比常人通透清靈得多,現在居然還冒出這么多汗漬,除了證明天寶州的瘴毒實在太厲害,對修練太不利,也證明這種丹藥確實洗毛伐髓更加徹底。

“這丹藥我要一百顆。”蘇明成咬著牙說道。這樣的好事不能獨享,一定要拿回去讓堂口里其他人也享受享受,特別是堂主這頭老狐貍絕對不能放過。

“你倒是很明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道理。”謝小玉似笑非笑地說道。

“你不也一樣?”蘇明成沒有往日的尊敬了。

“你現在可以轉化劍氣了。我有點心得,你想不想聽聽?”謝小玉打一棒后給顆甜果。

“有的是機會,不急于一時。我已經決定要跟你們一起走。”蘇明成終于想通了。

他剛才是為了臉面,為了不讓那些粗人看輕,才硬著頭皮吞下丹藥。

同樣的道理,這些粗人肯定會得到謝小玉悉心指點,《力士經》又容易成就,只要他們能夠活下來,用不了五六年就會超越他現在的成就。

他可沒忘記謝小玉曾經說過,在大門派里練《力士經》的人有兩成能夠成為真人,有半成可以更進一步成就真君之位。這還是不予重視,任其自生自滅的結果,如果悉心指點,丹藥不缺,那比例還不知道多大!

蘇明成的心中有了危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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