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最近的皇宮氣氛有點壓抑。

趙煦守在床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的得了重病,已經奄奄一息的兒子。

因為連日的熬夜,他眼睛已經充血發紅,血色幾乎退盡的臉上還帶著一雙烏黑的眼袋。

一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御醫剛剛被兩個侍衛架著拖離了寢宮。

在路上,一臉頹然的老御醫還不住地嘀咕著:「明明是風邪入體,肺燥成毒……沒有錯,沒有錯……可為什么我的藥方無效……不可能……為什么……」自從皇子茂得病以來,張老御醫已經是第三個被官家處罰的了。

張老御醫醫術末必是皇宮里最好的,但是他卻是最有良心的。

不管是后宮里的貴人,政事堂的相公,各司的大人,還是如今的皇子茂,但凡是病人到了他手里,他必然是盡心盡力,鞠躬盡瘁的。

只是這次,已不是單純的事關醫術了。

兩個侍衛守衛皇宮多年,見多了這里頭的腌臜事,對此看得清楚。

先前的兩個御醫也看得清楚,所以他們也都是敷衍著官家,尋個由頭便主動領了罰,卸了差事。

也就張老御醫,懵著頭,發了善心就往里頭撞了。

結果,先前那兩個御醫也就去了官職,回做了白身;而張老御醫卻被暴怒的官家定了死罪,還得賠上家里老小。

兩個侍衛對張老御醫很是同情,但是他們也做不了什么。

在架離皇宮的路上放輕些手腳,這已經是他們唯一能對張老御醫展現的同情了。

手輕輕地撫上趙茂的額頭,感受著稚嫩肌膚上略顯滾燙的溫度,趙煦心疼地想哭。

只是多年為帝的城府,卻讓他哭不出來。

「官家,元春妃遣人送來一碗參湯,說是用上好的長白老參熬的,請官家珍惜龍體」花太監來到趙煦身后,一副關心卻又小心翼翼的模樣。

趙煦一開始沒有理會他,只是看著自己兒子在睡夢中皺起眉頭的苦痛模樣,眼睛越發地紅了。

花太監躬著腰,靜靜地站那候著。

過了良久,一同在旁看護的劉皇后沙啞著嗓子求趙煦「保重龍體」,趙煦這才點了點頭,起身來到了寢宮客廳。

不等女官行禮拜見,他自上前從女官手里托盤上拿過參湯,一口全灌了干凈。

將碗丟回托盤里,揮手讓女官趕緊滾回元春妃那去。

趙煦看著女官身影消失,張開沙啞的嗓子問道:「她哪來的長白老參?連朕的內藏都沒有存貨了。

難道是之前的賞賜她還留著?」花太監上前,小心翼翼地壓低了聲音回道:「回官家。

元春妃的長白老參不是宮中所有,而是從榮國府送來的」「榮國府……哪里來的長白老參?」長白山如今可是在遼國手里,長白參的貨源都是被遼國壟斷的,而上年份的長白參在遼國都是搶手貨。

每年兩國之間,逢年過節的禮品往來,遼國都不見得每次都肯在禮單上添上這東西。

足見其珍貴程度。

上好的長白老參珍貴,連大宋的皇宮都難得一見,榮國府又是哪里得來的一枝上好的長白老參?

「不止老參,榮國府送來的,還有好些玉石作的小玩意兒,價值可不輕呢」趙煦走到桌邊坐下,瞪著眼是一副了無生氣的模樣:「才剛辦了陸貴妃一家,寧榮二府這是自己撞朕槍頭上來了?」

「官家,奴婢打聽到,此是寧國府的長媳去世了,榮國府求元春妃在此事上多看顧些」

「寧國府?長媳?」趙煦敲了敲額頭,他竟想不起來寧國府這樣的頂級勛貴喪媳,這么大的事情到底是何時發生的,「怎么回事?」

這回花太監并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期期艾艾了半天,方才吞吞吐吐地說道:「回官家,詳細的并不清楚,只是聽說內情須得不好聽」

「說!」眼睛往四下里瞄了一圈,花太監走上前去,伏到趙煦耳邊低聲稟報,直聽得趙煦目瞪口呆。

「荒唐!」趙煦瞪大著眼看向花太監,額頭一條條青筋暴跳。

他實在難以相信,勛貴人家竟然會發生如此違亂人倫之事。

「查。

既然寧榮二府自己撞上來了,那就把它們都查個清楚」「奴婢領旨」天牢,入口建為一張鬼臉,牢門處正是鬼口大張,即使白日里過來也能察覺其中陰森。

至于此刻深夜,遠見便覺有一陣陣冤魂怒嘯,鬼霧飄搖。

牢門打開,一個高大的人影披著黑暗走出。

兩個侍衛見了都是心底一涼,齊齊往后退了一步。

直到那人影走出陰影之外,被火把光芒一照,兩人才看清來人居然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御前侍衛統領——橫刀。

侍衛慌忙低頭行禮:「見過統領」「嗯」橫刀上前,認出了被侍衛架著,臉色頹然,如今還帶上了點魔怔的老人,聲音里透出了幾許唏噓,「是張老太醫嗎?」

「是,張老太醫被官家降罪,要打入天牢」

「如何懲罰?」侍衛聞言,又是有所不忍地看了張老御醫一眼,隨后平靜心緒說道:「殺頭,抄家,家眷流放遠惡軍州」雙手拄刀身前,橫刀默默注視著瘋瘋癲癲,嘴里叨咕個不停的張老御醫。

許久后,他才揮了揮手,示意兩個手下將張老御醫帶走。

在天牢外又站了一會兒,橫刀方才返身又走入了天牢當中。

作為御前侍衛統領,他本不需要坐鎮天牢。

這本來就不是他的職責。

只是這段時日以來,宮中氣氛越發險惡,他生怕會多發事端,方才來天牢巡邏看看。

不想,卻見到事情居然著落在了一向心善的張老御醫頭上。

不過張老御醫家中沒有背景,本人又不曾在宮中有什么經營,確實是合情合理的一個人選。

悠悠的夜色中,似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官家……太自負了……」第二日,張老御醫在天牢中被處決,除了行刑的皇城司內侍,也就只有御前侍衛統領橫刀在旁送了這位老御醫一程。

一生為善的張老御醫死得無聲無息,甚至連他的家人都不曾知道消息。

他們只是在天都不曾亮起的時候,被一群兇狠的兵卒破門闖入家中,然后稀里糊涂地就被安上了一個大不敬的罪名,當場就被披枷帶鎖地趕出了城外。

張家人一路上哭嚎喊冤,直如夜里怨鬼出行,驚動的許多百姓都是關緊了門窗,壓住聲息不敢多做打聽。

直到天光大亮以后,他們的故事才變成了東京城里市井街邊的飯后談資。

「被抓的是在宮里當差的張老御醫家人?」酒樓里,一身道袍的林靈素挺直腰板坐著,展現著自己的仙家氣派。

只是他的臉上依舊帶著那張精巧的人皮面具,讓他這一身仙家氣派里頭摻上了一絲詭異。

「當夜被捉,當夜就發配出城了」聞煥章略顯懶散地坐在一旁,掌握著一杯熱茶,細細地品了起來。

「這處置像是在宮里出了差錯」「確實是出了差錯」將茶杯放下,聞煥章雙手抱頭大大地伸了個攔腰,臉上露出些輕松的表情,「早上我剛去了禮部侍郎宿元景和參知政事李清臣府里。

打問過張老御醫是犯了宮里的忌諱」「什么忌諱?」林靈素自負智計不會在任何人之下,只是這些官場上的門道他確實需要多在聞煥章這打聽。

「御醫在宮里只有一個忌諱——皇家的事情少插手」林靈素聞言一愣,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這是什么說法?」聞煥章只是「嘿」了一聲,故作高深地自顧笑著,并沒有要回答林靈素疑問的意思。

「張老御醫到底干了什么?」見聞煥章不搭理自己,林靈素只得將話題又轉回到了張老御醫身上。

「皇子茂病重,張老御醫醫治無效」「皇子茂死了?」「還沒,現在還只是病重而已」「皇子茂是趙煦的獨子,他病重的消息不應該是機密嗎?」林靈素眼神懷疑地看向了聞煥章。

「不一定」只見聞煥章搖了搖頭,「歷來皇子公主幼時夭折的事情不少,即使皇子茂是趙煦的獨子,他的病重也不見得就得秘而不宣」林靈素尋思一番,心道確實是這么一個道理。

不想接下來,聞煥章話鋒居然一轉,道:「不過,皇子茂病重這事傳得卻又太廣了一些」「什么意思?」「我來的路上,遇到下衙的元仲良。

他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從八品從政郎,而且還并不得上司看重,這樣一個人居然也聽說了昨夜里宮中事關張老御醫的變故」林靈素瞇起眼睛,里頭有精光閃爍:「此事……有人故意傳開的?」

「自然是有人故意傳開的」

「為了什么?」

「張老御醫是一個信號,是為了告訴別人,有人要插手皇家選嗣,讓別人趕緊站隊」林靈素的眼睛瞇得更緊,眼神像是把刀一樣鋒利:「是什么人這么大膽,干涉皇位傳承,居然還敢這么高調?」

「都有誰參與不好說,但是其中必然有一個在皇宮里掌握莫大權力的人」在皇宮里掌握有莫大權力的人?皇帝,皇后……太后?

「如今的官家啊,剛打了大勝仗,壓服了西夏,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

借著這個威風,看那些在外朝跳得歡的舊黨人物都像是在他手心里跳舞的丑角。

殊不知,那些舊黨的精神領袖一直就在他的身邊啊」聞煥章施施然地又捧起了茶杯,身邊卻已經空無一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林靈素就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