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荊南南路的某處山林中,陸丹正沒命地在奔逃。荊條枝丫撕扯開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刮出了道道血痕。

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當中,如今可謂是他最狼狽的時刻。可他已經不在乎了,相比于喪命,區區的風流瀟灑算得了什么。

那些人不是來救我們的,他們在殺人,可是為什么為什么?!

亡命奔跑間,陸丹腦子里想的是剛剛在莊園里,對著自己的家人一一補刀的軍士,還有對軍士下令的執事太監。思緒百轉,往日里的許多畫面在心底浮現,陸丹漸漸地摸到了事情的脈絡。

皇帝,皇帝,是皇帝!我爹是元祐黨人,當年攻打河湟的時候我爹給章惇下過絆子,他這是在清算,趙煦在清算我們陸家。姐,大姐在宮里有危險……

分神間,陸丹腳下一歪,陸丹踩空了整個人摔下了山林。

一路翻滾,陸丹直滾到了山腳附近,身上不知被山石土木撞出了多少淤青,渾身上下散了架般的疼。

沙沙聲響起,陸丹艱難地抬頭看去,兩個壯實的身影舉著火把小心翼翼地考向了自己。接著微弱的火光,陸丹看到在那兩人身后,一個渾身冒血的尸體正躺在哪兒,猙獰的雙目不甘地睜大,正正是對向了自己。

才,出虎穴,又入狼窩,苦矣……

心里哀嘆一聲,陸丹雙眼一閉,是昏了過去。

「哥,這人怎么辦?」矮個些的壯漢看看陸丹,又看看哥哥,手上無意識擺動著,是有些猶豫不知所措。

高個壯漢上前查看了一番,沉吟片刻說道:「這人細皮嫩肉的,不像是強人,倒應該是遭了強人才對。我們既然遇到了,就不能見死不救,趕緊把黑臉瓜埋了,再把這公子哥帶回去。」

說完,他已是起身走到尸體旁,拿起鐵楸繼續挖起了坑來。弟弟見了,看著暈倒的陸丹有些欲言又止,可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多說,也是上前幫著哥哥一起挖坑埋人去了。

第二日中午,陸丹迷茫地睜開眼看著屋頂。一陣子過后,醒過神來的陸丹心下一驚,就要坐起身來。只是一使勁,卻渾身痛得他又摔回了床上。

聽到動靜,立即就有仆人進房查看,顯然是守在房間外頭的。陸丹見此心里苦笑,如此安排怕是他也逃走不得了。等仆人上前扶他坐起,喂了他一杯水后,是讓他稍歇,仆人自去請主人來見。

須臾,陸丹昏迷前見到的兩個殺人埋尸的壯漢來到了房間里。陸丹想要當先行禮,只是身子虛弱只得作罷。等兩人來到床前,打過招呼通了名姓,哥哥胡俊的問過陸丹身子情況又囑咐他多加休息,便打算要走了。

只是不等兩兄弟轉身,陸丹是開口叫住了他們,說道:「兩位好漢,實不相瞞,如今在下也是深陷囹圄,手邊再無余財。兩位好漢若是打算著要從在下身上撈些好處,陸丹怕是要令兩位好漢失望了。」

兩兄弟聞言對望一眼,隨后各自在桌旁坐下,胡俊是眼光灼灼地盯住了陸丹:「說說吧,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被判的流放?」兩兄弟此時也是反應過來了,昨夜里見到陸丹穿的白綢衣不是為了表現風度,而是朝廷開恩,給犯罪流放高官的一份體面。

陸丹看著兩兄弟微微沉吟,可一想起家破人亡,便大覺煩悶,心中生出了和人傾訴的心思。

于是他便把父親被政敵捉住把柄攻訐,官家下旨貶斥全家流放,在流放路上父親又得急病亡故,結果在停靈的時候又遇上山賊劫掠全家遭難,最后他僥幸從狗洞逃脫后又見到趕來的禁軍軍士不但沒有救人,還將所有山賊連同自己家人都殺了個干凈的事情和盤托出。

聽完陸丹的敘說,兩兄弟都是對他遭遇的跌宕起伏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隨后又是對他露出同情的目光。

「聽公子這么說,那些禁軍應該是受了人指使才是。」

陸丹慘笑一聲:「自然是受人指使的。不然我姐姐在宮中做貴妃的,那些人是被鬼迷了心竅,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我家下此毒手?」

「能隔離多地調動禁軍,看來公子那仇家勢力不小啊。」

「當朝官家,手段自然是通天的。」

「哥……」胡俊突然用力握住了弟弟胡顯的手,示意他保持冷靜。

「公子,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是不是亂說,你等著看吧。官家為了對付我陸家,不但開恩讓我姐回家省親,在我陸家出事的時候,也沒有牽連我姐褫奪她的貴妃稱號。

這讓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官家在暗地里保護我陸家,等到此事風波過去,我爹還有起復的機會。卻不知官家的心思深得很,他想的從來都是要拔出朝中的元祐黨人。

而且他還不僅僅滿足于貶斥,官家更想絕除后顧之憂,讓元祐黨人徹底從世上消失。如此說來,我爹的所謂急病或許另有隱情也說不定。如今我陸家不過是一個開始,往后必然還會有更多的人遭殃。」

陸丹本就不是蠢人,只是以往生活得太安逸了,讓他顯得在政治上遲鈍。可如今遭逢大變,父親多年的言傳身教倒是融會貫通了起來,瞬間便把握住了事情的脈絡。

兩兄弟對望一眼,臉上都是露出了難色,沒想到哥哥好心救個人回來,居然牽扯到了這么復雜的事情。

現在事情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把陸丹的頭砍了送上去領賞?只怕對方以防風聲走漏,連自己兄弟也一起砍了;把人放走?就怕人家現在到處大肆搜捕,陸丹逃脫不了,最后把自己也給牽扯了;把人殺了往野地里一埋,當做無事發生?家里傭人不少,這人多嘴雜的,怎么可能不走漏消息?

「以陸丹如今處境,若是賢昆仲還想要求財,不如砍了在下人頭去領賞吧。」

說完,陸丹真的閉上眼睛,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公子說笑了,我兄弟倆又不是謀財害命的強人,如何能做這濫殺無辜的事情?」

「呵,不濫殺無辜?」陸丹眼神嘲諷地看了兄弟倆一眼,然后繼續閉眼等死。

「不瞞公子,昨夜公子見到的那個可不是尋常百姓。」

「難不成還是江洋大盜?」

「黑臉瓜雖不是江洋大盜,可更不是什么好人。」

看弟弟起了些火氣,胡俊虛按了按手,是讓他冷靜一些。「公子,你可知道我兄弟二人是什么人?」

「不知道。」

說起自己身份,胡俊自豪地昂起了頭:「我兄弟倆可都是這顧水寨的水軍都頭。堂堂大宋軍官,豈是那謀財害命的賊到能相提并論的?」

聽說了兩兄弟的身份,陸丹倒真的是有些意外。可隨即又有所懷疑,他們要真是官軍,那昨夜里在野外殺人埋尸鬧的又是哪出?

察覺了陸丹眼里的疑問,胡俊也是打開天窗說亮話,毫不避諱地將事情前因后果都告訴了陸丹。

原來胡俊一家,父子兩代都是在這顧水寨里任職。胡俊他爹更曾是顧水寨中的副指揮使。仗著這身份,胡家也是在顧水寨這一畝三分地上經營出了一份家業。

只是前不久,顧水寨指揮使調離,頓時胡俊爹和另一個副指揮使,諢號叫黑臉瓜的都是瞄上了這指揮使的位置。兩人明爭暗斗好幾次,本就關系不好的兩人由此升級為了仇家。結果兩人爭著爭著,胡俊爹卻得了時疫去世。

這一下黑臉瓜沒了對手,他雖還不曾當上指揮使,整個顧水寨卻也都被他握在了手里。兩兄弟是跟著老爹一起當的兵。如今老爹沒了,上頭沒了人遮風擋雨,對頭掌權自然要對他們各種打壓刁難。

兩兄弟一開始也是知道情勢不由人,想著忍一忍就算了。可不曾想,那黑臉瓜居然陰狠至此,是要圖謀他們胡家的所有家業,將他們胡家趕盡殺絕。到此兩兄弟忍無可忍,找了個機會,在他晚上吃酒回家的路上把人綁到了野地里殺掉埋了。

聽完了胡俊的敘說,陸丹心里唏噓。想不到這兩兄弟也是有故事的人。只是他們已經手刃了仇人,可他陸丹的仇,又該如何去報?

看著陸丹突然沉寂了下去,胡俊兩兄弟也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當下也不想在這多待了。又說了兩句讓陸丹注意休養以后,兩兄弟便是離開了房間。

又過了一段日子,陸丹的身體總算是養好了。這段時日,胡家對他照顧得不錯,也沒有什么欲行不軌的苗頭。讓陸丹不禁心里感嘆,這胡家兄弟倒也頗有秦漢時的豪俠風范。

陸丹本正在院子里散著步,卻突然看見胡俊兩兄弟急匆匆地跑回了家里來,是連衣甲都不曾換下。看兩兄弟焦急模樣,陸丹心中奇怪,當下便找到兩人一番詢問。結果卻是得知,兩兄弟殺人的事竟發了。如今寨中正集結兵馬要來抓拿兩兄弟。

聽過兩兄弟的話,陸丹又是細問了一番。一推敲,當下便明白了事情始末。

實在就是兩兄弟殺了對頭以后,以為萬事大吉,日子過得未免太過悠哉。不想黑臉瓜的親信不過也就亂了一陣子,便又重新抱成團,新選出了一個帶頭的。而新的帶頭人為了樹立威信,便把主意打到了兩兄弟頭上。正巧兩兄弟心虛,不小心漏了馬腳,便是被對方抓住把柄要斬草除根了。

好在對面動靜實在太大,兩兄弟聽到風聲,知道事情無法挽回,便急著想要逃跑。此時陸丹一聽,卻是連呼不可。

「陸公子這是為何?」

「對方人多,就你們兄弟二人如何逃得過對方搜捕?」

「這,這,那請問陸公子此時我們兄弟又該當如何?」胡俊如今也只能是抱著抓緊救命稻草的心思向陸丹求助了。

陸丹尋思片刻:「不如如此。我看賢昆仲手下尚有十來健仆,而你們對頭家中想來也不過如此人馬。若是胡大哥你此時主動出擊,以有心算無心,想來是可以打破你們對頭家門的。」

見胡俊肯定地道了一聲「自然」,陸丹才接著說道:「如此,你們對頭見家里遭災,必然心急如焚,會先趕回家里查看。到時候胡大哥你們就在附近藏著,等到你們那對頭來了,就一刀將那人砍了。對方失了帶頭的,必然又要亂上一陣,到時候胡大哥你們再趁此機會逃離,便可安全許多。」

陸丹說罷,胡顯當即嘆服此計甚妙。只是回頭看時,卻見大哥胡俊一臉猶豫不決,知道他這是婦人之仁的毛病犯了。可胡顯不是個敢拿主意的,此時再焦急也只能連呼「大哥」,催促胡俊早做決定。

到最后,看著弟弟焦急模樣,胡俊心底暗嘆一聲,出去招了仆人,各個拿起槍棒,卻是下定決心要按照陸丹的計策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