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4)

第二天半晌午,甄永信領著狗剩來到西門口崔家布行。布行里已上了客,推門進去時,柜臺后只有崔掌柜兒子一人,正不停地從貨柜上取下布匹,給顧客挑選,量尺扯布,打算盤結帳,動作麻利在行,顧客進進出出,又能不停地拿眼神和顧客們打招呼,一切做得彬彬有禮,讓每個進店的人都覺得,崔家的少掌柜關照了自己。甄永信領狗剩進店時,少掌柜抬眼沖二人微微頷首,說了聲,“先生來了。”算是打過招呼,緊跟著又低下眉,給顧客扯布,打算盤結帳,趁少掌柜低頭忙時,甄永信向狗剩使了下眼色,暗示此人就是。狗剩就會心地湊上前去,裝成來買布的樣子,仔細打量了一番。果然像甄永信說的那樣,一表人材,精明強干,身材雖不高大,是中等偏下,但也不礙眼,看了個滿眼歡喜,當他還要把布行里的情況再仔細端詳一遍時,甄永信又沖他使了個眼色,狗剩就會心地跟著甄永信出來,身后傳來,“先生慢走”的送客聲。

“看得怎么樣?”走到店外,甄永信問。

“中!中!中!”狗剩樂得不會說話,穩了穩神,才又說,“甄先生說身材不高,我看還行,不算太矮呀。”

甄永信笑了笑,“白老弟說不矮,那就是不矮。”兩人在城里轉了轉,又回到家里,到了里屋坐下。玻璃花兒眼給沏茶遞煙,一袋煙點燃,甄永信說,“白老弟,你看是不是回家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呀。”

狗剩停了煙,一臉威嚴地說,“不用,俺可以給妹妹做主。”

“要是這樣的話,趁你在這拿兒,你看是不是把二人的八字兒交換一下?”

“中!”狗剩爽快答應了。

甄永信就喊過妻子,當著狗剩的面,把姑娘八字兒寫好,裝進一個小紙箱,用紅紙封了口,讓她把姑娘的八字兒送到了崔家。再把崔家兒子的八字兒取回來,交給狗乘。說,“白老弟回去找人推算一下,看這對婚姻合不合適。”

“咳,回去算啥,盡來回折騰了,先生是行家里手,批批得了。”

甄永信笑了笑,“老弟過獎了,這是婚姻大事,馬虎不得,為兄信口玩玩還行,真正關鍵的當口,還是不敢。”停了會兒,又說,“我有個朋友,專以此業為生,要不,叫他給批批?”

“中!”

甄永信就讓妻子去把賈南鎮找來。

賈南鎮一身道風仙骨地走來,進屋后聽了甄永信的介紹,就把二人的八字節兒并排在桌子上,瞇著眼睛掐算起來,約摸一個時辰,突然睜開眼睛,一拍,說了聲,“天合之作呀!”而后就把類似甄永信在白家講過的話,重復了一遍,甄永信留下賈南鎮吃晌飯,賈南鎮也不推辭,三人中午喝了點酒,狗剩要趕下午火車回去,甄永信就送二人一塊出門,在街上叫了輛馬車,送狗剩去火車站,臨走前,對狗剩說,“白老弟這邊兒,要是沒話說,那就等我再去崔家看看,要是他那邊也沒什么事,下次去,我就順便把崔家的聘金帶上,老弟看中不?”

“中!中!這事就交給甄先生,只要先生看行,俺就中。”說完,就坐車出城了。

送走狗剩,甄永信掉頭往城西去,到上崔家,被視為上賓,崔掌柜親自沏茶遞煙,妻子張羅著去操辦飯菜。坐了一會兒,甄永信問,“崔掌柜可曾找人批過二人的八字?”

“咳,甄先生說哪里話,批啥呀,你辦的事,還用得著這心?”

甄永信聽了心里舒服,心想這買賣人說話,就是中聽,便客氣了幾句,扯到正話,“這事辦起來,我心里還是不托底。”

崔掌柜臉上有些發緊,問,“你是說,他回家之后會反悔?”

“不是,”甄永信頓了下,說,“我是擔心娶親那天的大事,該怎么收場。”

“咳,把人娶進了門,那就是咱崔家的人,由不得她了。”

甄永信愣眼看了看崔掌柜,問,“這么簡單?要當真這么簡單,令郎又何至于等到今天?”

崔掌柜自知出言輕狂,臉熱了一下,問,“照先生的意思,該如何才好?”

甄永信并不急著說話,喝了口茶,臉色沉了沉,開口道,“說句心里話,這要是個一般的女子,我倒不怎么在意,憑你家的條件,也該鎮住她了。只是你有所不知,這姑娘可不一般,我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說實話,這么好的姑娘,還是頭一回見著,不客氣地說,和少掌柜的反差,實在太大了,一旦鬧騰起來,咱在人面上,說不出話啊。”

崔掌柜咧著嘴,不知甄永信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過了一會兒,才說,“全憑甄先生費心了,甄先生盡管放心,事成之后,必有重謝。”

“那是后話,眼下要想的,是怎么把那姑娘娶過來。”

“那是、那是,”崔掌柜順著說,心里卻沒了主意,“照甄先生的意思,兄弟該如何做才是?”

“娘家哥哥這一關,總算是過了,我對他說,這邊要是沒話說,這幾天就把聘金給下了,不知崔掌柜打算下多少聘金?”

崔掌柜說不準,起身到外屋和老伴商量了一會,回屋伸出拇指和食指,“八百兩,外加四匹錦鍛,正好四平八穩。”

“取意不錯,不過還不夠大氣。”說著,甄永信伸出一根食指,“一千,取意一帆風順,崔掌柜意下如何?”崔掌柜再次起身到外屋和妻子商量,返回后一口定價,“就依先生的,一千!先生看幾時去下,才好?”

“事不宜遲,夜長夢多,要是崔掌柜方便,我看明天就去最好。”

甄永信帶崔掌柜來時,就被白家當親戚看待了。看從車上卸下的彩禮和聘金,白家人才知道這不是做夢,找來村里幾個有威望的鄉鄰,過來一起吃過酒飯。寫好婚約,雙方家長各自簽字畫押,摁了手印,這門親事就定下了,甄永信答應回去之后,就找人擇出吉日,爭取在種地前把喜事給辦了。臨走,甄永信還沒忘記問一下白老二,房子的事,打算怎么辦?白老二說,重新蓋,這兩天就開始操辦,甄永信直說這樣最好。又轉身低聲囑咐狗剩子,說崔家有的是錢,給妹妹的嫁妝不用太氣派,過得去就行,省點錢,干脆和叔叔一塊重新蓋一處房子,狗剩子點頭稱是,說他媳婦也有這個意思。說著,二人當天就返回了金寧府。

在給雙方留出僅夠傖促籌備婚禮的時間后,甄永信把吉日在二月二十六,隨后就第三次到了普蘭店,把吉日交給了白家。

婚禮是如期舉辦和,八輛彩車,載著彩禮和迎親的隊伍,在清脆的銅鈴聲中,傍晚趕到了新娘家。甄永信吩咐崔掌柜親自帶隊,向親家做深刻的陪禮道歉,說新郎這幾天過度勞累,前天偶感風寒,這兩天不停地流淚打噴嚏,怕沖了喜氣,就留在家里,由父親代他來迎親。看看親家翁一大把年紀,還這么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一再道歉,新娘家人也就沒去在意。忙著安排酒席招待大老遠來的迎親人馬。喇叭匠在白家門前奏起吉慶的迎賓曲,招徠一群看熱鬧的村里人,人群中不時發出對新娘婆家迎親隊的氣派的嘖嘖贊嘆。白家新房還沒建好,迎親隊只好在老房子前面支起帳篷,喇叭一直吹到半夜,才漸漸消停。

第二天清晨,在沒有新郎接親的情況下,迎親的送親的人一道,向金寧府方向馳去,車夫不停地揮動著鞭子,所有的馬匹都渾身流汗,在正午前,趕到了金寧城外,新婦下了車,換坐一剩八人大轎,在嗩吶的引領下,向西門口崔家走去。放過鞭炮,大轎落地,在男儐相的引領下,新娘牽著同心結,走進了洞房。

事情是新郎自己給弄砸了。按照甄永信的囑咐,新郎在夜里熄燈前,是不能從炕上下到地上的,為了防止意外,家里人甚至在新郎的褲襠里,塞滿了足以吸干一瓢水的棉絮。不料驚喜的新郎昏了頭,一見到新娘,就丟了魂兒,當婚禮的司儀帶著一幫人,在洞房里鬧騰一番離開后,新娘關心地問盤坐在炕上的新郎病情怎么樣了時,新郎就忘了媒人的囑咐,說自己沒什么大病;當新娘追問他沒病為什么不去迎親時,他就脹紅了臉,說不得話。新娘還以為他生性害羞,不愛說話,就沒再追究。可是當新娘耍嬌說,有點渴,讓他下去倒點水喝時,他就忘記了喊來幫工,自己跳下炕去。透過紅蓋頭的下沿兒,新娘看見新郎跳了下去,還以為他不小心跌坐到地上,直到新娘發現新郎像似跪在地上走路,心里才猛然一驚,掀起了蓋頭,仔細看時,發現了丈夫的問題,跟著洞房里就傳出殺豬一樣的嚎叫。大家看時,新娘已掀掉蓋頭,狂奔出屋,哭著呼喊,“哥,咱回家去!”

那會兒,哥正在庭院里擺設的筵席上,剛把酒杯送到嘴邊,聽到喊聲,就扔下酒杯,沖了過去。這當兒,妹妹已狂奔到跟前,嗷嗷狂叫,“侏儒!大頭侏儒!”

哥哥放下妹妹,沖向洞房,看見一個紅裝打扮的侏儒,手里哆嗦著端著一杯茶在發愣。

“你?!”新娘哥哥問,

“新郎!”侏儒說。哥哥轉身返回,這時妹妹正要奔向門外,被門邊的嫂子一把攔住,嫂子安撫她,“別跑,別跑,大喜的日子,別讓人笑話了。”

“騙子!咱上當了,我要回家!”新娘在嫂子懷里掙扎。

筵席亂了套,街上看熱鬧的人把大門堵得水泄不通。新娘哥哥跑過來,一把揪住甄永信,舉拳要打,被一群人抱住,拖開了,嘴里卻不停地罵著臟話。甄永信鎮定自若,一當看見新娘哥哥被人抱住,就走上前來,一臉正氣地問,“老弟為何沖我發急呀?”

“***,你騙我!”

“我何嘗騙過你了?”

“這是怎么回事?那個侏儒。”

“那不是你自己相中的?”

“混蛋!你以為我眼瞎?我相中的根本就不是他!”

“白老弟,人你別忘了,崔家可就這么一個兒子,不是他,會是誰呢?”

“我相中的比他高!”

“你相中的,個子就這么高,”甄永信說得十分肯定,“一點都沒騙你,白老弟是不是要再看一次,才信?”

“再看一次就再看一次,要是,我把腦袋揪下摔個響兒!”

“白老弟可別把話說絕了,再看一次,要是沒錯,我只求白老弟別打我就行了。”說完,讓人去把新郎叫到店里,自己和新娘子哥嫂一塊跟著過去。新郎被驚得呆若木雞,木偶似的聽人擺布,咧著嘴走進店里,邁上柜臺后的臺階,兀然,一個蕭灑英俊的小伙子,出現在柜臺后面。新娘哥嫂看得目瞪口呆,跑到柜臺前往里看看,原來柜臺后是用木板搭起的架子。新娘哥哥捶胸頓足,埋怨自己瞎了眼,當時沒伸頭往里看看,坑了妹妹。

“白老弟,”甄永信走過去,“你也用不著這樣,我甄某人既然在中間保的媒,手托兩家,也不能虧了哪一方,你看這樣行不?既然你覺得吃虧上當了,那我就再做一次主,辭了這門親事,怎么樣?”

“辭了!我馬上就把妹妹帶走。”新娘哥哥叫喊著。

“那可不行,”甄永信說,“咱們可是有婚約的,辭婚可以,可得人財兩清呀,你得把崔家的彩禮和聘金交割清楚,才能把令妹接走。這樣吧,我讓你嫂子過來,這幾天陪著令妹,保證令妹不會出事,等你回家把彩禮和聘金取了回來,再把令妹接走,你看成吧?”

甄永信話音未落,新娘嫂子就搶了話茬,“你抽什么瘋呀?哪有這么辦的,你以為結婚是兒戲呀?再者說了,妹子回家,還怎么嫁人呀?那聘金都用到蓋房子上了,上哪兒去套弄出這么些銀子?”一番話說得丈夫兩眼發直,降下聲來。

看準機會,甄永信又開口了,這回聲音也低了下來,只有新娘哥嫂才能聽清,“白老弟,交心地說,令妹嫁給這么個女媚,是虧了些,可是你想想,令妹一旦辭了婚,你能保證再嫁到這么個好家嗎?你都看見了,這么大的一個家業,將來都是令妹把持的,榮華富貴,亨不盡的福啊!再說了,你這妹夫是矮了點兒,可是他樣樣不缺啊,過日子,做生意,樣樣拿得起,軋了這門親,你兩口子將來還愁吃喝嗎?年輕人不懂事,出門子時不如意,哭哭鬧鬧,也是常有的事兒,可你這當哥的,也跟著湊起熱鬧來了,看把這筵席給攪得,滿城風雨的,都來看熱鬧,這不是打自己的臉,讓別人看笑話嗎?想想看,白老弟,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新娘哥哥肚子里憋屈,說不出話來,抱著頭蹲在地上哭。甄永信又對新娘嫂子說,“她嫂子,你是個明白人,做事爽快,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這世間的事,哪有事事可心的?”

“可不是嗎,”新娘嫂子贊同。

甄永信又說話了,“她嫂子快去勸勸,把令妹領回屋里,別讓她再鬧了。盡讓人看笑話了。”

新娘嫂子出了店鋪,到院子里勸說小姑子,哄著新娘又回了洞房。為了安扶新娘,嫂子答應陪小姑子住兩天。這樣,經過新郎一家長時間奴顏媚骨地賠笑,新郎可憐巴巴地搖尾乞憐,甄永信輪番的心理攻勢見了效,婚禮才勉強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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