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2)

看來事情是躲不過了。盛世飛臉上有些發脹。不管怎么說,兩人是多年的至交,自己又在司法界混事,朋友不在家時,朋友的兒子出了事,僅僅是流氓滋事,就給判了個二十年,是有些過分了,要是自己當初用心周旋,興許不會這么嚴重。事到如今,好友來了,雖嘴上不說質問的話,可就像眼下這樣來細追究竟,在他心里,還不跟好友當面質問一樣?盛世飛作了一會難,埋怨起世義來了,“世義這孩子,太小家子氣……”

“你是說,世義不夠上心?”甄永信吃驚地問。

“上心倒是上心,只是做事不夠大方。”盛世飛說,“其實世德這回出事,充其量只能算是流氓滋事。可他偏偏打了小鼻子,事情就鬧大了。被打的那個小鼻子,拉到醫院時,眼看快不行了,當時是按故意殺人案辦的,世德被直接捉到了大連。小鼻子懷疑世德他們殺日本人,背后一定有政治動機。可巧,那個小鼻子命大,被救了過來,后來經過審訊,才知道,他是為了一個日本姑娘滋事斗毆。只是世德他們是團伙犯罪,打的又是日本人,那小鼻子又落下了殘疾,世德又被定成首犯,就給判了二十年。當時我一聽到消息就急了,找世德商量,要去大連找一個小鼻子律師出面辯護,一個流氓滋事罪,最多判個七八年,也就頂天兒了。可世義心痛花錢,偏偏找了個中國律師替世德辯護。世義自身就是律師,中國律師在辦大案時,法庭上一點份量都沒有,這一點,世義又不是不知道。咳,結果就像現在這樣了。”

“雇一個小鼻子律師,得花多少錢?”甄永信問。

“一萬多塊大洋,就差不多了。”

“中國律師呢?”

“能便宜一半,五六千的樣子。

甄永信回家后才知道,妻子臨走前,把家產分給了兩個兒子,老宅歸了世義;那一千多畝良田,全分給了世德。除此之外,妻子手里的現款,也不下三萬塊大洋。甄永信猜想,妻子之所以趁他不在家時,匆匆把家產分了,一是她自己已感覺到來日不多,怕她走后,孩子們分家析產時鬧出事端;二來是擔心丈夫一旦把小兒子世仁找回,勢必回瓜分自己兩個親生兒子的財產。真是一窩向著一窩。當媽的,臨死前,懷里都擱不下自己的孩子。甄永信猜測,妻子走后,手里的三萬多塊大洋的現錢,因為世德不在家,現在已全歸了世義。可是世義說過,當初為了救世德,把世德分得的田產全部變賣了。正常的話,那些田產,至少能賣出七千多塊。也就是說,世義只要再添補一些,憑甄家的勢力,請一個小鼻子的律師,一點問題都沒有。退一步說,即使世義手頭緊,一時拿不出這些錢,只要把事情告訴他媽,憑甄永信對妻子的了解,妻子是不會坐視不管的。這樣一想,甄永信心里一陣發冷,不由得往壞處去想,疑心世義會不會擔心世德出獄,一無所有,勢必會賴在他身邊不走,所以才一狠心,對弟弟落難,坐視不救,以便讓世德長期呆在監獄里?世義會不會暗地里已摸清了母親的私房錢,怕世德將來和他瓜分,所以才坐視不救弟弟,讓世德長期呆在監獄里?

“甄兄冷嗎?先吃杯熱茶,暖暖身子。”盛世飛說話,打斷了甄永信的思緒。甄永信趕緊收回神兒來,說道,“噢,不冷,不冷。”說著,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把杯放下,問,“世飛兄幫我想想,看眼下有沒有什么好辦法,能幫我把世德弄出來?”

盛世飛聽了,驚得把剛剛喝到嘴里的茶水,又吐回杯里,看了甄永信一會,問,“甄兄不是在開玩笑吧?”停了停,又說,“那小鼻子的監獄,墻高基深,電網密布,全是日本憲兵把守,飛鳥不入,插翅難逃啊。再說了,你也該清楚,現在咱們是亡國之人,日本人在這里設的法院,其實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對中國人的審判,哪里有什么公理可言?平日根本就不許犯屬探監,你如何靠得近呢?”

甄永信知道,盛世飛膽小怕事,怕掛連著自己,故意拿這些話來嚇唬他,讓他知難而退,也為自己退脫身留下借口。看到了這一點,甄永信也不強求,放下身份,說起軟話,“世德畢竟是我的兒子,不管犯下什么大案,卻也不能斷了父子親緣。世飛兄說小鼻子監獄看守森嚴,這一點,我信。可監獄再嚴,里面也總得有中國雜役吧?今天來找世飛兄,就是求世飛兄幫我打聽打聽,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門路,讓我得到世德一個口信也行。一應費用,全在我身上。”

“咳,甄兄把話說哪兒去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還講什么錢不錢的。”盛世飛一邊嗔怪甄永信,一邊皺著眉頭思忖一會兒,說道,“哎,你還別說,真有這么一個人,能幫甄兄了卻這個心愿。這個人姓錢,名研開,原先是大連法院刑事庭長,前年有人舉報他受賄,后來查無實據,就被改派到旅順大獄,做了典獄。你去找他,興許會有些辦法。”

“世飛兄與他交情如何?”

“還好,素常有些業務交往。

“那就麻煩世飛兄替我寫一封信,我帶著去找他。”

“不用,”盛世飛說,“你就這么去找他,什么也不需要帶,找到他,提起我就行了。”

甄永信知道,盛世飛怕事情辦得不妥,會掛連到自己,為自己留了后手,所以才不肯替他寫信。好在世態炎涼,甄永信也見慣了,便不在意,起身要走。盛世飛本要留他吃飯,見他堅持要走,也不十分強留。

回到家里,已是入更時分,城墻上的更樓里,不時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兒子世義見爹回來,才放下心來,問道,“爹上哪兒去了?”

怕世義擔驚受怕,甄永信只淡淡說了句,“到街上走走。”他原本想問問世義,當初替世德打官司時,究竟為什么,才沒給世德聘請小鼻子律師?轉念一想,這樣一問,勢必會讓世義多心,父子間平添了許多生分,何況眼下已是兒孫滿堂,妻子生前,已把房子分給了世義,現在自己住在這里,雖說還是一家之主,日日享受一家的孝敬,可一旦要是和世義一家鬧生分了,兒子一家不理自己了,那時,必將生出許多事端。想到這里,便裝著什么也不知道,回屋睡下了。

早晨起來,甄永信說這些日子,在家呆著煩悶,要出去走走,到大連去看看光景。

“晚上不回來了?”世義問。

“看看再說。”甄永信說,“時間寬余,就趕回來;要是時間不寬余,就在那里住一宿。”

看父親天天在家里呆著憋悶,世義心里也不是滋味,現在見爹要出去散散心,覺得也挺好,就吩咐媳婦給爹帶點錢,路上好用,又囑咐道,“你可別在外面呆得時間太長了,叫我們不放心。”

“不會的,”甄永信說,“我有零錢,你們的錢,也不寬余,自己留著用吧。”

話雖這么說,兒媳婦還是把十塊大洋揣進公爹的兜里。眼見兒子、兒媳婦這么孝順,甄永信覺得,自己昨晚在盛世飛家,曾疑心過世義不作為,真是冤枉世義了,幸虧回家后沒把口風露出,不然,父子間的隔閡,不知幾輩子才能彌合。

甄永信到旅順時,已是中午。顧不上吃飯,直奔大獄去了。大獄在白玉山下。到了大獄門口,果真像盛世飛說的,高墻電網,飛鳥難入,四圍是日本憲兵把守,戒備森嚴。甄永信不通日語,站在大門外,不敢上前和日本憲兵搭話。過了一會兒,從旁邊的小門里,走出一個老頭,裝束與日本憲兵不同,甄永信猜測,這人應是監獄里的中國雜役。便放開膽子,上前搭話,果然,老頭聽得懂。

“什么事?”老頭冷眼盯著甄永信問。

“我要找你們的錢獄典長。”甄永信邊說,邊掏出一封昨晚他摹仿盛世飛的筆跡,寫給錢獄典長的一封短信,交給老頭。老頭接過信,讓他在外面等一會兒,轉身進到里面。

一會兒功夫,老頭帶著一個人出來,向甄永信指了指,說,“喏,就是他。”

甄永信向那人看去,但見那人身材短矮,面色鐵黑,單眼皮,小眼睛,顴骨上凸著橫肉,猜想,這人就該是盛世飛說的錢研開。

錢研開走到甄永信身前,問道,“你姓甄?”

甄永信笑了笑,點頭說,“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錢研開又問。

看錢研開言語冷硬,一臉威嚴,公事公辦的架勢,甄永信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可是已經來了,只怕這是救世德的最后一個機會了,便不想錯過,壯著膽子,放底聲音說,“世飛兄托我給你帶來一點東西。”

不料此話一出,錢研開臉上立馬解凍,露出笑來,甄永信見了,心里有了底,覺著世德有救了。錢研開笑了笑,說,“世飛兄真是講究,我倆誰跟誰呀,真是的,還帶什么東西。”

“這里不方便,請錢獄長借一步說話。”甄永信緊跟著說。

錢研開頓了一下,對甄永信說,“你稍等一下,我回去交待一下就來。”說完,回到大門里。大約一袋煙功夫,又從大門里推了一輛自行車出來。二人一道往前走了一段路,拐到一個街角,甄永信問,“錢獄長可知,這附近有什么像樣的好飯店嗎?”

“前面的望海樓就不錯。”錢研開向前面的一座酒樓指了指,二人就往那邊去了。進了酒樓,甄永信要了一間雅座,二人坐下,點了些灑菜。等著上菜的功夫,甄永信見門外無人,從懷里掏出兩根金條,遞給錢研開。錢研開見了,故作驚訝,連忙推辭。“甄先生這是做什么?”

甄永信使了個眼神,暗示錢研開不要聲張,小心讓外人聽見。那錢研開果然聽話,不再爭執。

“錢獄長切勿推辭,”甄永信低聲說道,“這些只是兄弟的見面禮,錢獄長收下無妨,兄弟還有一事相求,錢獄長如能成全,將另有十條相送。”

錢獄長見甄永信說話爽快,辦事周密,猜想他必是道中之人,便收下金條,問道,“甄兄有話,但講無妨,只要小弟力所能及,定會玉成其事。”

“犬子甄世德,前些年在街頭滋事,打了一個日本人,不料被日本人課以重刑,眼下就關在錢兄這里。”

“噢,這么說,甄兄就是甄世德的父親?”

“正是。”

“對上了,對上了!”錢研開說,“這年輕人是冤了些,我剛來時,調閱宗卷看后,也覺得罪不當罰。可甄兄也該知道,眼下是日本人的天下,又能奈之如何?不知甄兄此次找我,想讓我幫做什么?”

“救他出來。”甄永信說得斬截。

錢研開聽罷,故作驚訝,看了甄永信一會兒,說道,“這怕不易吧。甄兄也看見了,這所監獄,墻高基深,又是日本憲兵把持,要想往外撈人,真比登天還難。”

“所以才找到錢兄,求錢兄幫著想辦法。”怕錢研開漫天要價,甄永信點了他一句,“我在江湖上,曾聽人說過,監獄之中,可以花錢雇人代替服刑,連死囚也可出錢找人替代。”

見甄永信也熟知些獄中玄機,錢研開推托說,“甄兄所言,是中國的監獄,這里是日本人的監獄。小鼻子辦事,愛較真兒,不像咱們中國人這樣好通融。”

“照錢兄看來,就沒有一點辦法?”

錢研開一手插進兜里,拿手摩挲兜里的金條,一手捻著胡須。一個主意沒想出,點的菜上來了,二人開始端杯吃起。吃了一會兒,錢研開說,“我倒有個主意,就是牽涉的人太多,挺費事。”

甄永信聽出,錢研開是在變著法兒勒他,好在眼下錢不是問題,救人要緊,便不再猶豫,開口道,“錢兄但做無妨,花多少錢,說一聲就是了。”

錢研開聽了,沉吟片刻,說,“怎么也得再加五條,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一點問題沒有。”甄永信當即表態,“什么時候要,錢兄給個話,我隨身帶來就是了。”

“你看啊,”錢研開放低聲音說,“這事,我打算這么辦,現在監獄里人滿為患,關押了近五千號人。小鼻子又忒小氣,不想再擴建獄室。獄中人多,飲食不好,常有囚犯瘐斃牢中。獄室中出了死人,通常要通知駐監的日本法醫驗明,就用監獄里的驢車,拉往后山的亂葬崗扔掉了。那小鼻子法醫,平日住在獄里,好喝幾口酒,和我挺投緣,到了時候,趁我請那法醫喝酒的當口,讓令郎裝死,我讓法醫隨便開具一張死亡證明,讓兩個雜役,把令郎拉往后山亂葬崗上扔掉,到時候,你在那里等著,給令郎換身衣服拉回家,這事就算做成了。”

甄永信聽了,直想離席給錢研開跪下磕頭,又怕錢研開看透自己的心思,趁機獅子大開口,便穩了穩神兒,像正在商談一筆生意一樣,問錢研開,“錢兄看,我什么時候把錢帶來?”

錢研開知道,甄永信是在問他具體的行事時間,干咳了一聲,說道,“咳,現在的人哪,都很實際,見錢干活,無緣無故,誰肯擔著這么大的風險,替別人出力?這事,就看甄兄急不急了,甄兄要是著急呢,明天就可以做;要是不急,等幾天也行。可有一點,甄兄得向我保證,令郎出去后,不能再呆在小鼻子的地盤上,一旦再讓小鼻子逮著,他自己倒霉不說,還要連累我們也跟著遭殃。不知甄兄能否保證這一點,能成,咱做;不行,趁早說出實話,免得到時候一塊遭殃。我可是看在盛庭長的面子上,替甄兄冒這個風險的,一旦走了水,盛庭長也脫不了干系。”

“這個請錢兄盡管放心,犬子一旦出來,我保證讓他遠走高飛,永不回來。”

當下,二人合計了交接的細節,當天下午,甄永信又乘火車返回金寧府。進了城,甄永信長沒直接回家,徑直到了西城區徐二家里。徐二早已成了家,平日還是以趕馬車為生。見甄永信來了,徐二吃了一驚,“哥這些年去哪里啦,一點音信也沒有。”說著就往家里讓。

甄永信見徐家院子里有些臟亂,站在門口推托說,“不了,我還有事呢,急著回家。我來問你一聲,明天給哥出趟車,行不?”

“哥說什么話呀,哪有什么行不行的,哥要去哪兒,吱一聲就行,還商量什么?”

“我明天要去一趟旅順,一早天不亮就得動身,你給牲口多備些草料帶著。這是車腳錢。你先拿著,不夠,哥再給你。”甄永信說著,便把早晨兒媳婦給他帶在身上的十塊大洋,遞給徐二。徐二像怕燙手似的,直往后躲。

“哥,你這是干什么?一年到頭不用我一次車,今兒要用一次,還要給錢,又給這么多錢。要這么說來,我欠哥的,多暫才能還清?”

“一碼是一碼。你靠拉腳吃飯,哥現在手頭寬余,就算給你些零花錢,算得了什么?快拿著,等多暫哥要是落了露,你再幫哥。別再磨嘰了。”

徐二還要爭持,甄永信一把將錢塞進他懷里,囑咐道,“明天一早去接哥,晚上早點睡吧。”說完,轉身去了。

第二天一早,徐二拉著甄永信出了城,直奔旅順去了。車到旅順,在監獄門口約出了錢研開,到了前一天吃飯的酒樓,要了個包間,甄永信把金條如數交清。見錢研開沒帶家什,甄永信便把自己的圍腰都給了他。錢研開也不客氣,把外衣脫了,系好圍腰,重新把外衣穿好,告訴甄永信,“一會兒我派監獄里的車夫來找你,讓他帶你去夜里接人的地方。你就在那附近等著,不出意外,二更之前,我就把人送到。你別忘了把他身上的囚服換下,最好放一把火給燒了。你們從大路走,就行,用不著慌慌張張地走小路,這里是海防地帶,走小路,反倒更危險。”

甄永信一一記住。錢研開交待完,也不留下吃飯,就回去了。

甄永信點了幾個菜,和徐二邊喝邊等監牢里的車夫。兩三杯酒過后,有人找到酒樓來。甄永信看去,正是昨天他在監獄門口見過的老頭兒,才知道,這人就是牢里的車夫。起身給老頭讓了座,說一些恭維的話,那老頭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坐下,該吃該喝,不須謙讓。甄永信見了,猜想這些人,平日里都是吃慣了。

酒飯吃得差不多了,看看天色不早,老頭說,“走吧,看看去。”幾個人付清了飯錢,下樓坐車往后山亂葬崗那邊去了。那里離城區不遠,就在城北白玉山后坡,馬車行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抬眼望去,蒿草遍野。墳冢重疊,藏沒于荒草之間。在亂葬崗邊上,有一個大坑,大坑不深,野草間露著白骨,陰森駭人。大坑邊有一條山路,和山下的官道相連,幾乎被野草遮沒。老頭指著大坑邊的山路說,“晚上,我就把人放到這兒,等我們走了之后,你們再過了把人拉走。”

甄永信點頭答應。老頭跳下車去,說,“行了,你們就在這眼目前,找個地方歇著吧,我回去了。”

甄永信要用車送老頭回去,老頭搖搖頭說,“別折騰啦,你們還要趕挺遠的路呢。”

“哥,”見老頭走遠了,徐二問道,“你來這兒干什么?”

“世德在他們牢獄里,聽說快不行了,他們今晚上,就打算把他抬出來扔了,這里是監獄扔死尸的地方。我托了熟人,打聽到這個消息,今晚咱就在這兒等著,等他們把世德扔在這兒,咱就把他拉回家。好歹也要讓世德進甄家的祖墳,不能讓他成了孤魂野鬼。”

徐二聽,汗毛倒豎起來。想當年在街上混混,號稱天不怕,如今聽了這事,兩腿開始不聽使喚了,跳起了電擊舞。幸虧看見甄永信一臉冷肅地坐在車上,才稍稍安了神兒,坐在車上,不敢落地。

山中的夜色,格外來得早。落日下山,余輝襲來,山里慢慢陰暗下來。一些夜游的小動物,也漸漸多了起來,附近游蕩的野狗,不時來這里光顧一下,瞪著冒綠光的眼睛,站在遠處向這里窺視,看看沒有什么獵物,當看見甄永信幾人,便掉頭跑開了。樹上的毛頭鷹,偶爾在樹枝上凄啼一聲,驚得徐二頭皮發麻。轅馬也顯得有些不安,雖說落黑前,已喂飽了草料,現在卻煩躁不安起來,昂著頭警惕著夜空,不時拿鼻子打出一串吐嚕,讓徐二的心,也跟著一縮一縮的。

大約一更將過,遠處傳來木輪車的吱呀聲,漸漸的,山下有黑影出現,黑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過了一會兒,黑影到了大坑邊,聽有人喊了一聲“吁!”黑影就停在了那里。又聽有人說,“抬下來吧。”就見兩個黑影,從車上抬下一個東西,放到地上,接著,有人把車趕下山去。

不等黑影走遠,甄永信對徐二說,“走,咱去抬過來,拉走。”

徐二兩眼腿發軟,壯著膽子,渾身不停地顫抖,跟在甄永信身后,到了黑影剛才停下的地方,見一個黑東西橫在地上,知道是世德。甄永信說,“老二,你身子壯,過來抬頭,我抬腳。”

“照哥說的。”徐二說著,兩手托起世德的頭,猛一用力,將世德抬起,正要邁步,突然聽世德說道,“爹,放下我吧,我還是自己走著舒服。”

這一聲,把徐二驚得不輕,頭發梢都豎了起來,兩手一松,向后跳了兩步,嗓子發緊,結結巴巴說,“哥,世德沒死呀。”

“我本來就沒死嘛,是他們叫我裝死的,”世德從地上爬起來,沖著徐二抱怨,“你是誰呀,差點沒把我摔死,我兩眼都冒金星了。”

“行了,快上車吧。”甄永信催促世德,“這是你徐二叔,幫我來接你回家的。他還以為你死了呢,看把你二叔給嚇的。”

“是二叔呀,”世德邊說,邊往車邊走,“下半晌,他們提審我,錢獄長悄聲叮囑我,要我天一落黑,就裝死。同室的弟兄們報了上去,聽說小鼻子那法醫,去喝酒了,都沒過來看我一眼,就開具了死亡證明,接著就有人把我抬了出去,裝上車拉走了。我還以為是我哥來接我呢,剛才一聽聲音,原來是爹。爹多暫回來的?”

“別說話,”甄永信叮囑道,“等回家再說。先把囚衣脫了,換上這件。”說著,把一件衣服遞給世德。

世德把囚服脫下,甄永信就手團了一團,扔到下午拾好的一堆干柴上,把柴草點著,火苗躥起,借著火光,徐二趕車,沿著山路,一路向官道奔下。上了官道,吆喝一聲,兩匹馬就撂開蹄子,往東北方向去了。

“老二啊,”當馬車行在官道上,甄永信低聲囑咐徐二,“哥有一件事,要求你。”

“哥有事,盡管說,還求什么。”徐二這會兒也恢復了正常,說起話來,又開始扔大的。

“今晚的事,只能咱仨知道,多一個人知道,可就危險了。弄不好,還會掉腦袋的。”

“哥盡管放心好了,今晚的事,就爛在俺肚子里了,誰也不會知道。”

“有你這句話,哥就放心了。”

馬車行了大半夜,雞鳴時分,到了金寧府,一進了城,拐到甄家門前,不等馬車停穩,世德就跳下車,一推街門,果然是虛掩的,父子二人閃身進去,徐二就把車趕走了。

甄永信讓世義把耳房的門打開,在耳房里鋪了張床,讓世德先住那里。白天門上加了鎖,晚上才打開,世德才可在院子里轉轉。

幾年的監獄生活,世德已給折磨得不成人樣兒了,頭發幾乎粘在一起,虱子在發絲間穿行。甄永信找來一把剃刀,胡亂把世德的頭發削掉,又端來一大盆水,讓世德在屋里洗了澡。大約過了十幾天,世德臉上長了肉,臉色也好看了,頭發也長了起來。

想想留世德在家,成天過著見不得人的日子,也跟蹲監獄差不多。當初救他出來時,曾和錢研開起了誓,救出世德后,要讓他遠走高飛,永遠離開小鼻子管轄區。甄永信就有了打發世德去上海,到世仁那里的念頭。準備了一段時間,在大姑山尋了一條魚船,給了船東一筆錢,讓世德帶上盤纏,取道山東,到上海世仁那里安身。

半個月后,收到世仁的來信,得知世德已經安全到了上海,甄永信心里懸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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