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2)

在魏府又盤桓了一日,第二天一早,一行人要上路。因為事先有過約定,魏老爺子也不太留,吩咐管家送上程儀,里面是按照兒子信中的囑咐,償還兒子在京城借人家的四百塊大洋,另外又送上四十塊大洋,做為贈送的程儀。那宗和推辭不過,甄永信在旁邊說,“公子不要推脫了,既然魏老世伯誠意要送,不妨先帶上吧,等回到京城,再還給魏公子就是了,免得在這里爭持不休,讓旁人笑話。”

那宗和這才把程儀收下,帶上刁斗,一行人重新上了路。回到蚌埠,在碼頭上尋得一條船,講好船價,往上海去了。

有刁斗在身邊,幾個人行動不得自由。拘泥枯索地在水上行了一周,到了上海,在外灘靠了岸。按世仁信上寫的地址,在淮安路的一條弄堂里,找到了世仁的居所。

剛到樓下,就聽見房中傳來狂蜂浪蝶的嬌嗲之聲,琪友知道屋里不止世仁一人,還有一些浮浪男女在里面。怕甄永信闖進時,撞見尷尬的事,琪友在樓下,扯著東北漢子的嗓門兒,狂吼兩聲,“世仁!世仁!”

喊聲剛落,樓上一扇窗戶打開,世仁探出頭來,向下瞅了一眼,驚叫一聲,“爹!”轉身跑下樓來。樓上的喧嘩聲也嘎然止住,四周一時肅靜下來。一眨眼的功夫,世仁沖出房門,撲到甄永信身上,“爹,你怎么來的?”

“姑父找你幾年了。”琪友現見甄永信情緒激動,知道他一時話語不便,在一旁搶著應道。“自從你離開金寧府,姑父就跟著出來了,這些年,差不多找遍了北方的各個城市,才從宗和這里打聽到你的消息。”

刁斗站在旁邊,不知就里,傻愣愣地看著一幕父子相逢的大戲剛剛上演,甄永信干咳了一聲,向琪友遞了個眼神,琪友立馬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趕緊收了口。

“你咋也來了,哥?”世仁又抱著琪友的肩膀搖晃著說,“咱哥倆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吧?”

擔心琪友把話說錯了,甄永信搶著說道,“我去哈爾濱你舅舅家找你,你哥聽說了你的事,就跟我一塊兒出來找你了。”

那宗和見甄永信剛才給琪友使了眼色,知道這一局還沒做完,不敢造次,拘泥地在一旁立著,等著看甄永信的眼色行事。世仁和琪友敘了舊,走過來拍了一下那宗和的肩膀,笑著說,“你小子發了財,拿大了?來了也不事先打聲招呼?”

怕那宗和說走了嘴,甄永信搶著接過話來,“承蒙和公子一路關照,我和你哥才得以來這里見到你。和公子此次來江南覽勝,順道路過上海,還有一些事務要辦。”說完,又轉身指著刁斗說,“這位是蚌埠鄉紳魏老爺子的內侄,刁公子刁斗,和公子受魏老爺子之托,此次帶刁公子來上海,是要幫他謀得一份公職。”

世仁讓父親云里霧里的一通話說得發暈,理不清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父親不住地給他遞眼色,知道這其中必有名堂,便識相地不再多說,和刁斗寒喧了幾句,把一行人請進屋里。

樓上的幾個年輕人,聽說世仁父親找來了,紛紛迎到樓下,世仁一一把他們介紹了,上得樓上,見有幾個尤物在坐,個個神情謹嚴,端坐在那里,不茍言笑,淑女似的。甄永信猜測,剛才樓上傳出的嗲聲嗲氣,必是出自這幾個尤物之口。雖說見甄永信一行人進來,幾個尤物仍矜持地坐在那里,無動于衷,但看她們那身裝束,甄永信就能大致猜出這些尤物是些什么貨色。心想這世仁,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年紀輕輕的,一人獨闖江湖,到底把持不住,已經開始墮落。當世仁把幾個尤物介紹給他時,甄永信黑著臉,也不理會,幾個尤物自覺沒味,紛紛托辭有事,起身告辭了。

世仁住處還算寬敞,把一行人安頓下來,世仁和幾個朋友,就帶著甄永信一行人去了徐家匯,找了一家像樣的飯店,擺開宴席,海吃起來,直把刁斗吃得爛醉,那宗和也有些撐不住了,一席人才散了筵,回到住處。

夜里,甄永信和世仁同睡一床。久別重逢,父子情濃,帶著酒意,甄永信又像早先在家時那樣,拿手摩挲著世仁的頭頂,世仁則拿手撫弄著父親的大腳趾。

“你去哈爾濱,呆了多久?”世仁問。

“兩年多吧。”

“你去我媽的塋地了?”

“去了。讓你大舅和琪友幫著,我花了四百塊大洋,把你媽的墳重修了一下。”

“才花四百?”世仁說,“我早就準備好一千塊了,帶在身上,正瞅著得空兒,回去修呢。”

“不用了,我修完以后,看上去挺體面的,不用再修了。你的錢自個兒留著吧,另外,這些年,在外面做生意,現在我也攢了兩萬多塊,這回跟我回去吧,那兩萬給你置辦些田地和房子,再給你娶房媳婦,咱們爺兒幾個,居住在一塊兒,好好地在家過舒坦日子,別再到處闖蕩了。”

“不成。”世仁不容置疑地反對。

“為什么?”

“金寧府,我是不打算再回去了,除非小鼻子滾蛋。我現在也適應這種闖蕩了,現在冷丁叫我安下心來,住在一地過日子,恐怕還不習慣呢。”

“可你都老大不小了,咱們那兒,像你這么大的男人,哪還有打光棍的?”

“嘿,爹說些啥呢?難聽死了,這里是大上海,別說像我這樣二十多歲的男人,就是女人,在這里,三十多歲不結婚,你在大街上,隨手抓一把,就能抓到一串兒。噢,對了,我二哥現在怎么樣?挺想他的。”

“我都離家多少年啦?哪里知道他現在會怎樣。”甄永信故意生氣地說。

世仁聽了,心里也有些發酸,知道父親這么大歲數,還在外面奔波,就是為了尋找自己。想到這里,情緒也跟著低落下去。怕父親太傷感,趕忙又尋了個話頭,問,“那個叫刁斗的青年,是怎么回事?”

“我們三人到了蚌埠,本要乘船趕來上海,不料在碼頭上遇上了地頭蛇,遭了他們的打劫,把琪友身上的盤纏,扒了個凈光。臨走時,我們都把錢存在了銀行,只帶些盤纏,都在琪友身上。走投無路,只好在蚌埠做了一單,在蚌埠東郊的駐馬店鄉魏老太爺那里,弄了點盤纏,才到了上海。”

“那一局,爹是怎么做的?”世仁興沖沖地問。

“那魏老太爺的小兒子魏夢晝,是個候補知事,進京運動補缺,撞到了那宗和的手上。那宗和在京時,與魏公子交結,和我商量,要做他一單,只是爹近年疏懶得厲害,手頭又不缺錢,本不打算做的,恰好又接到你的來信,就匆匆上了路。誰知在碼頭上遭了劫,只好硬下頭皮,把魏家那一單做了。我讓那宗和冒充京城人事部次長的和公子,和魏公子是至交,以和公子游歷江南、給魏老太爺帶來家信的名義,仿冒了魏公子,寫了一封書信,信中說魏公子在京城運動乏錢,向和公子借了四百塊大洋,讓魏老太爺見信后,把錢還給和公子。眼見局已做成,魏老太爺又提出請托,讓那宗和幫他的內侄刁斗,在官場謀得一個職位。為了成局,那宗和只好答應。這不,就把那個刁斗給帶來了。”

“爹這一局,為了四百塊大洋,看把你老累成這樣。”世仁笑著說。甄永信聽出,兒子是在笑話他。知道世仁經過“大師爸”的調教,現在翅膀硬了,便問,“聽那宗和說,你一直跟著‘大師爸’,他現在在哪兒?”

“收山了,”世仁淡淡地說,“這兩年,他帶著我們四處營生,積攢了二十多萬,半年前回昆山老家了。”

“你現在自己干?”

“哪能呢,自己一個人,能做什么大生意?我們師兄師弟師姐師妹的一大幫,今天你來時,碰到的,都是。平日誰攬到了生意,都相互串通著做。”世仁說“你打算把刁斗怎么樣?”

“聽說他家道不錯,再吃他一局,甩掉就是了。”

“行,你要是用人,吱一聲就行,我這里什么人都有。”

“你們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呀?”

“沒準兒,”世仁說,“逮著什么就做什么,風門、回籠、火門、爵門、大局門、看院子、仙人跳……都做。”

世仁說了一大串隱語,甄永信大多不知道,怕讓兒子笑話,他并不問仔細,聽了之后,也不回應,世仁猜想,父親一路顛簸,怕是乏了,父子二人停下話來,各自睡下。

早晨醒來,刁斗醒了酒,咧著嘴對那宗和說,昨晚喝大了。那宗和也不在意,說上午要去拜會一個朋友,擔心刁斗一人留在世仁這里會露了餡,吩咐琪友帶刁斗到江邊去逛逛。

中午,那宗和回來,說找到了朋友,刁斗的事,已經談妥,晚上要在裕隆興宴請那位朋友。在家臨走時,魏老太爺已交待過刁斗,凡是和公子為了他的事,請客吃飯這類的應酬,刁斗都要上趕子出錢。所以,今天剛聽那宗和把話說完,刁斗就自告奮勇道,“晚上的酒席我來請。”

當晚,在裕隆興的二樓包間里,那宗和請的客人早早到齊了,其實都是世仁的一群朋友。酒席擺上,又是一番胡吃海塞。吃飯時,和公子把客人介紹給刁斗,指著一微胖的男子說道,“這位高先生,和你表兄魏公子一樣,日前也到京城運動過,現在補得江蘇海陽知事,不日就將赴任。我已把你的事,和高先生說過了,高先生也答應了,改日你和高先生一道去海陽赴任就是了。只是人事部最近下發了通知,要求國家公務員至少要高小文化程度才行。你現在沒有文憑,高先生在上海人脈廣泛,說能幫你買到一張文憑,價錢也不貴,只三百塊大洋。你看這事……”

刁斗幾乎想都沒想,解開系在腰間的包袱,取出錢來,交給那宗和,那宗和清點了錢數,又把錢如數交給了姓高的客人。姓高的客人也不客氣,收起錢來,說了些官場的為官之道,囑咐刁斗走進官場,通常先從職員做起,歷練自己,慢慢再步入仕途之類老生常談,聽得刁斗如遇知己。

又過了一天,和公子找到刁斗,說高先生那邊正準備履新,大多事務已準備就緒,只是履新后的人事安排,遇到了一些小麻煩。按說呢,安排機關公職人員,公事公辦、照章辦事就是了,可眼下官場不潔,市儈習氣太盛,請托之風,屢禁不止,難以杜絕,現在到高先生家說情求托的人,都快把門檻擠碎了,沒法兒,高先生不得不論價用人,要是你只想當一般的職員的話,那也罷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需要再格外花錢;要是你想當個科長什么的,沒辦法,求情的人太多,只好出價排序,價高者得。不知刁斗兄弟是什么意思,我今天特地來問一問。

“當一個科長,得花多少錢?”刁斗聽了,眨巴了一會眼睛,問道。

“聽高先生的意思,至少也得五百。”和公子應道。

“五百就五百,”刁斗當即發話,“我想當科長。”說著,解開腰間的包袱,取出五百塊大洋,交與和公子。

三天之后,高先生突然跑來,找到刁斗與和公子,對和公子說,“我剛從南京回來,省政府的委任狀,后天就要下發了,按官場慣例,門包費總得三百塊,這些日子,我身上的錢全用去打通關節了,現在手頭空空,該如何如是好?”

和公子聽了,一臉的為難,喃喃道,“我這次南來,身上帶了些盤纏,僅夠車船開銷。”停了停,又對刁斗使了個眼色,刁斗領會了,就隨他一同走出屋子。來到門外,和公子對刁斗說,“你就先借他三百塊,先作應急用唄,等到了任上,不出一年,就可收回成本。再說了,你將來在高先生的署里做事,你現在解了高先生的急,將來高先生還能虧待了你不成?”

刁斗聽了,提了提腰間的包袱,哭喪著臉說,“我這里,現在都空了。”

和公子聽了,沉下臉來,思量了一會兒,又對刁斗說,“你看這樣成不成?我這盤纏里,還有些錢,先借給你三百兩,給高先生拿去作應急用,你現在就回蚌埠家中,把這里的情況跟家里說一下,再取些錢回來作不時之需,,怎么樣?”

那刁斗當官心切,這次來上海,前前后后,已花了一千多塊,心想一千多塊都花了,哪里還差這么三百塊?當下答應下來,連夜乘船近回了蚌埠。

刁斗前腳步剛走,甄永信就讓世仁到錦江路上又租了間屋子。好在搬家挪窩,在這些人身上,只是家常便飯。當天,一干人馬就搬到了新居。

卻說那刁斗回到蚌埠家中,喜滋滋地把上海這邊的情況,添枝加葉地對家人吹噓了一通,告訴家里人,他現在已是江蘇海陽縣衙里的科長了。家里人聽了,喜不自禁,問他干嘛不到任上,卻又跑回家中?刁斗就把高知事應著需用三塊大洋的事說了一遍,家里人聽了,一陣的心痛,問刁斗說,臨上路時,不是給了你一千多塊的盤纏嗎?刁斗拍了拍腰間的包袱說,“你們不知道,上海可是個大碼頭,每天睜開眼睛就得花錢,帶去的錢,全運動出去了。”

既然花了一千多塊,得了個科長的職位,好歹豆包也能當干糧,那一千多塊錢總算沒白花,菩薩都請上了,哪里還差一柱香?因為這三百塊大洋,擋了孩子的前程,豈不可惜,便一狠心,從箱底又劃拉出三百塊大洋,交給刁斗。

刁斗帶上錢,日夜兼程,乘船回到上海,找到淮安路上次來時的住所,卻見大門緊閉。敲了敲門,也沒有人應聲。問了問左右的鄰居,鄰居都說這里租房的人已經搬走了。刁斗心里有些懵懂,冷靜下來一想,以為高先生一定是赴任去了,和公子等人也一定是跟著到任上慶賀去了。這樣想時,刁斗來不及多加思索,匆匆又買了去海陽的船票,急急忙忙趕往海陽。行了幾日,船到海陽,下船登岸,逢人便問縣衙在哪兒。等找到了縣衙,向門人打聽了一番,得知這海陽縣知事果然姓高,便興沖沖地告訴門人,說,“我就是來給高知事當科長的。”

看門人見他說話這樣牛氣,也不敢怠慢,領他進了縣衙大院,一同來到高知事的門外,稟報一聲,“高知事,刁科長來見您啦。”

高知事聽了,在屋里悶聲悶氣地問了一聲,“什么刁科長?”跟著走出屋來。

看門人指了指刁斗說,“這位先生說,他是來這里給您當科長的。”

刁斗看著這里的高知事發愣,怎么也無法和在上海見過的高知事聯系起來,怯生生地問,“你真的是這里的知事?”

高知事聽了,瞪了刁斗一眼,忿忿地反問,“照你看事,難道我是假的不成?”高知事大喘了一口粗氣,罵道,“你要是腦袋沒問題,小心我給你關進大牢。滾!”

這一句罵,唬得刁斗兩腿發抖,一邊退下,一邊結結巴巴說道,“我找錯了,我找錯了。”

出了縣衙,刁斗才醒過神兒來,確信自己中了騙子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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