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2)

在《三字經》還差最后一章就要結業的那天下午,父親檢查兒子的作業,像過去一樣,世義先背,站在父親面前,課文如行云流水,從兒子的口中富有樂感地向外流淌,孩子背書時搖頭晃腦的樣兒,叫父親心里極為得意,從大兒子的身影里,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以前,自己在私塾的先生面前背書的情景,而正是這種刻苦地求學,才使他在童子試時,奪了魁首,中了秀才,要不是科舉廢止……忽然,他覺得渾身發冷,打了個冷戰,睜開眼睛,機械地說了句,“好了,今兒個到這兒吧。”就給孩子們下了課。

“爹,還沒背完哪。”世義說。

“中,爹知道你會背了。”

世德不等爹把話說完,就野貓一樣躥了出去。甄永信恍惚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給孩子啟蒙,不是在教他們走正道兒,而是在害他們。想想自己早年的學業,金寧府一帶誰人能比,可后來呢,為了生計,差點沒把自己逼死,而自己現在卻又在引領孩子們去走自己當年的老路。看看世義剛才的樣兒,和自己當年多像啊。這樣一想,后背不覺冒了冷汗。這天夜里,經過深刻反省,他決定重新擬定孩子們的學習大綱。

從第二天開始,孩子開始了一種全新的課程,這種課程里,既包括司馬光砸缸一類古代兒童機警故事匯編;又有三國演義一類文史通俗讀物的簡編本,穿插講解三十六計概要。講義豐富精練,貼近生活,實戰性強,連老二世德都入了迷。學用結合,一周后,就用剛剛學來的李代桃僵計,成功地從母親手里騙去了二角錢。他說自己的橡皮不知什么時候丟了,玻璃花兒眼就給他二角錢,通常一塊方形橡皮,正好需要二角錢。可下午放學回家,母親看他手里的一串糖葫蘆時,問他從哪兒弄來的,他就說是同學給的。和他一起回家的哥哥,誠實地舉報了他,“不對,是他自己花錢買的,還給我吃了。”事情一經穿邦,玻璃花兒眼就氣得不行,像早先懲罰丈夫出軌時那樣,扭著老二的耳朵,狠抽他的屁股,一邊問他再敢不敢撒謊了?院子里就響起了殺豬一樣的嚎叫。這種兇殘的懲罰,讓丈夫渾身不舒服,很容易想到自己早先也這樣,動不動就挨懲罰,心里就對大兒子的誠實感到討厭。

“行了!”看到悍妻還有懲線罰下去的意思,丈夫坐不住了。

“從小偷針偷線,長大偷米偷面。”玻璃花兒眼沖著丈夫吼,“你這樣護著他,將來會咋樣?”

甄永信沉著臉,起身回屋了。他已完全掌握了控制妻子的手段,心里也就不怕了。果然,他發完火后,玻璃花兒眼松開老二,回屋做飯去了。

夜里,聽聽孩子們發出均勻的鼾聲,她知道丈夫還沒睡,就想勸丈夫,“他爹,這些天我聽你給孩子們講書,不再講‘首孝悌,次謹信’一類的東西了,全是些弄奸取巧、蒙人的東西,照這樣下去,不是把孩子給毀了嗎?”

丈夫沒還聲,只嘆了口氣,過一會兒,才說,“他媽,你說我的書底兒,怎么樣?”

“那還用說,金寧府人誰不知道?十七歲參加童試就奪了魁首,中了秀才。”

“可后來呢?”

“唉,那不是廢了科舉嘛。”

“可現在還有科舉嘛?你沒看看,咱現在連一個中國人都做不成了,成了地地道道的亡國奴,學那些破爛玩藝,還有啥用啊?當年我學得那么好,想想后來怎么樣,讓你爹媽罵成啥樣兒了?連自己的房子都保不住了。再看看現在,咱這家業又恢復了,哪一兩銀子是靠學那些玩藝弄來的?還不是全靠我心里的智慧?你現在要是還逼著孩子像我當年那樣學習,不是又把孩子逼上我當年的老道兒上了嗎?”

玻璃花兒眼有些臉紅,因為丈夫剛才又提到父母當年虐待他的往事。好在夜里,沒人看見。聽聽丈夫說的還真在理兒,可嘴上不愿服輸,咕嚕了一句,“反正我覺得,你現在教的,也不是正道兒。”說完,轉身睡去了。

有了父親的啟蒙呵護,老二世德就把學用結合發揮到極致。父親剛講了反間計的使用,他就運用反間計,成功地唆使了一對要好的朋友反目成仇,之前,這兩個同學親兄弟,對全班同學都構成了威脅;父親教了欲擒故縱計,他就對一個同學施以小恩小惠、甜言蜜語,兩天后就把這個同學腳上的一雙新鞋,穿到了自己的腳上,因為多少天來,他一直覺得,這雙新鞋穿到他自己的腳上更合適,氣得同學的母親,連夜從城南來到城北甄家,把自己孩子的新鞋要了回去。玻璃花兒眼羞愧得無地自容,連賠不是,說了一大堆好話,才沒讓那孩子的母親發火。送走了同學的母親,剛要教訓自己的兒子,丈夫又攔著了,“別這么婆婆媽媽的,孩子間的事兒,大人別摻和。”

常常都是這樣,一當母親要管教孩子,丈夫就在一邊兒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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