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火車到徐州時,天剛蒙蒙亮。甄永信一行人出了站臺,不打算在徐州逗留,找了一家小吃店,匆匆吃了早飯,打聽清楚去上海怎么走便捷,三人就找到一家大車店,租了輛馬車,打算去蚌埠,到那里乘船入江,然后順江而下,直到上海。

一行人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行不幾日,到了蚌埠,直奔碼頭。想先探問一下包船去上海的價錢。天將晌午,碼頭上人頭攢動,行走間,一個小叫花子從甄永信身邊走過時,不長眼色,肩膀狠狠碰到甄永信的左肩,撞了甄永信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幸虧小叫花子動作敏捷,一伸手,摟住甄永信的腰間。甄永信搖晃了一下,勉強沒有摔倒,正要斥責小叫花子的冒失,卻見那宗和閃身到了甄永信身后,一雙大手,鐵鉗子一樣死死扼住小叫花子的手腕。那會兒,小叫花子的手,剛剛伸進甄永信的懷里。

“你***,也不睜開狗眼看看大爺是誰!”那宗和嘴里罵著,掄拳就要砸將下來。卻被旁邊看熱鬧的兩個青年人攔腰抱住。其中一個青年人低聲附在那宗和耳邊哀求道,“大爺息怒,這小東西有眼無珠,不識真人,大爺高抬貴手,放他一碼。都是道上的人,別為了這點小事傷了和氣。”

琪友見勢不好,以為那宗和與那些人打起來了,也上前揪扯那人。就在這時,忽啦一下,旁邊又上來一些人,像似在勸架,撕撕扯扯地把幾個人推開。小叫花子痛得呲牙咧嘴,尋機鉆進人群,消失了。幫著勸架的,見小叫花子跑脫了,也一哄散去。眼見眾人散去,那宗和罵罵咧咧地,罵那小叫花子吃了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一邊捋胳膊挽袖子,跟著甄永信去找船家問價。三人找到一只烏篷船,覺得挺可心,和船家談好了價錢,便要登船上路。船家卻并不急著啟航,磨磨蹭蹭地要客人先付定金,說這是行規。甄永信聽了,笑了笑,對琪友說,“給他吧。把船錢付清了也行,只要能快點到上海。”

琪友聽了,手向懷中伸去,當下吃了一驚。一路上,三個人的盤纏,不知什么時候,已從腰間消失了。琪友張開嘴巴,兩眼發直,望著甄永信。那宗和登時醒悟過來,斷定是剛才在碼頭上,和那群地痞糾纏時,讓小叫花的同伙上了手。眼見連訂金都拿不出來,要是把這種人送往上海,別說船錢了,弄不好,連小命都得搭上。船家跳上碼頭,把剛剛解開的纜繩重新系好,回到船中,呲牙咧嘴地說,自己的老胃病又犯了,怕是今天走不了了。甄永信知道,這是船家在耍滑頭,趕客人們下船。三個人只好灰溜溜地下了船。

重新上了碼頭,甄永信垂頭身喪氣。心想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地方?要不,怎么會這搬招賊?短短幾年,先后兩次栽在小叫花子手里。上回在吉林,栽在小叫花子手里不說,險些把命搭上;這回又讓小叫花子同伙,把三個人的盤纏摸光了。那宗和瞪著斗雞眼,往碼頭上的人群里掃來掃去,指望能在人群中找到小叫花子,把失去的盤纏討回來。按他的經驗,這時只要能找到那群痞子中任何一人,這筆錢就能乖乖地回來。只是偌大的碼頭,哪里去找?

“我是不是看上去忒呆?”甄永信問身邊的琪友。

“瞧姑父說些啥呢?”琪友說,“賊人要偷,哪里還管什么人?他們得便就上手。”

“可你看,這幾次出的事,小叫花子都是沖著我來的。”甄永信說。

“您老這就不懂啦,”那宗和插嘴道,“剛才咱是上了他們的套兒了。現在我冷下來一想,才明白過來,那小叫花子撞您,再下手,那是探彩,剛開始我以為他是跑單幫的,才一把扭住了他;接著就有人上來勸架,撕扯中,對咱仨都下了手。現在仔細一想,可不是嗎,當時那小子跟我說的,就是道上的行話,只是當時一時心急,沒顧得上多想。現在看來,咱們都讓那些痞子們上了手。”

甄永信伸手到懷里摸了一下,看世仁的信件不在,便掏出來說,“他們沒偷走什么。”隨手又摸了摸縫在袖頭里的銀行存折,也硌楞楞,硬硬地還在,才放下心來。

“那是咱們喊得緊,把他們唬著了,地痞們才沒十分得把。”那宗和用手摸摸腰間,一片硬紙還在,那是在京城時,和跑官的候補知事魏公子換的帖子。琪友摸了下左上襟,縫在里面的幾張存折也在,心里也踏實了下來。

“此處距上海路途遙遠,沒有盤纏,如何行動?”甄永信問道。琪友和那宗和聽了,也不知如何應對。三人相互望望,一時拿不出主意。“你倆不是說,存折像早年票號里的匯票一樣,可以兌現嗎?”甄永信問二人,不等二人答話,接著又說,“咱到銀行去試試,看能不能兌些現錢,那樣,咱就不用再發愁了。”

兩個年輕人也不知就里,只好跟著甄永信到街上找銀行。找了一家銀行,三人進到里面,甄永信撕開袖頭,取出存折,遞進窗口,說要取錢。柜上伙計接過存折,看了看,又從窗口扔了出來,說這不是他們銀行開出的存折,存折必須到所在行去兌現才行。甄永信揀起存折,徹底傻了眼,心里一急,抱怨起來,“你看看,當初我把錢縫在身上,你倆笑話我,說不安全,不方便,不如存在銀行里,隨用隨取,不光安全,還有利息。這回倒好,安全是安全了,只是捧著金飯碗要飯吃,揣著銀子餓肚子,這張破紙兒,這會兒有什么用場?”

琪友和那宗和情知甄永信去上海心切,路上遭劫,丟了盤纏,寸步難行,急火攻心,一時說出不講理的混話來,便都管住嘴巴,不敢忤逆半句。三個人垂著頭走出銀行,來到街上。眼看日已偏西,三個人腹中肌腸轆轆,甄永信心里越發焦躁起來。

“老叔,您老別急。要不這樣行不行?您老先坐這兒歇歇,我和琪友到街上耍耍手藝,賺點飯錢,咱們再上路。”那宗和商量道。

“像在北京時那樣?在街上做些小阿寶的把戲?”甄永信問,“可你現在身上一個大子兒都沒有,就是有,靠邊你那把戲賺來盤纏,到了上海,也不知是猴年馬月了。”

“不的,”那宗和說,在袖頭里伸出食指和中指,一夾一夾地向甄永信示意,“讓琪友幫我擋擋風罷了,我去夾幾片兒。在北京時,我和懷寧都練過這活兒。”

甄永信嚇了一跳,直起身來,當即搖頭說,“胡鬧!一旦砸響兒了,上海去不成了不說,還要在這兒蹲笆籬,何苦呢?今兒個咱們就是一路討飯去上海,都不能有一點那種想法。再說,我一向討厭那種伎倆,一點文化品味都沒有,和劫匪有什么兩樣?”

琪友聽了,心里也生怯意,不贊成那宗和,插話說,“哎,在北京時,我聽你說過,你要做一個進京跑官的魏公子,做成了嗎?”

“哪里做了?”剛才讓甄永信一通數落,那宗和正心里憋屈,見琪友問他,就嘟著嘴道,“老叔不答應,我哪里敢做?”

這句話提醒了甄永信,兩眼一亮,問道,“對了,你不是說,那個魏公子,家就住在蚌埠嗎?”

“是的,”那宗和說,“就住在這里。”

“在蚌埠什么地方?”甄永信問。

“這我倒沒留意,也沒細問他,”那宗和說,“不過也能知道。他和我換帖子時,把家里住址寫到了背面,帖子就在我身上。我剛才還摸到了呢。”說完,手伸懷里,摸出那帖子,遞給甄永信看。

甄永信接過帖子,端詳了一會兒,猛一抬頭,臉上輕松起來。“有了,”甄永信望著二人,說,“咱就到魏老太爺那里,借些盤纏上路。”

“咋個借法?”琪友問。

甄永信把二人招到身前,三人聚攏在一塊兒,甄永信把自己的思路說了一遍。琪友和那宗和聽了,都覺得不錯,便開始行動起來。

幾個人來到一家飯館,往柜上借來紙筆,甄永信摹仿魏公子的字跡,以魏公子的身份,寫了一封家書。又往店家要來一個信封裝上,拿漿糊粘好,照著帖上的地址,定到信封上,交給那宗和揣好。幾個人就離了飯館,去找轎行。

“魏公子的表字,叫什么來著?”甄永信問。

“夢晝。”那宗和應道。

“趁這會兒空閑,你把到了魏家要說的話,在心里想一想,把能遇到的一些事兒,也想一想,拿不準的地方,咱們再一塊合計合計,待會兒上了轎,再商量就不方便了。”甄永信吩咐道。

“您老說,見了魏公子他爹,我叫大伯好呢?還是叫老爺好?”那宗和問。

“別魏公子、魏公子的叫了,從現在起,你要改口,稱他夢晝兄了。你既和他是拜把子兄弟,見了他爹,自然稱世伯最好。”甄永信囑咐道。

“見了他媽呢?”

“咱們北方人,按咱們的規矩,稱伯母就行,你要是想斯文一些,就稱夫人。你的書底兒不厚,說話時穩沉些,不可說得太快,也不可言語過多,要見機行事,最好是他問什么,你答什么,留心看我的眼色。”甄永信叮囑道。

三個人一路商量,到了轎行。租了臺四抬大轎,那宗和坐上,和轎夫交代了去向,轎夫們轎杠上肩,起步出了城,直往駐馬店鄉去了。

約摸下半晌,到了駐馬店。這駐馬店是個大鄉鎮,人煙稠密,屋舍挨擠,在街口遇見一家客店。甄永信命轎夫停在客店前休息,自己先跑進客店,找到掌柜的,報出主人在京城的官職名號,說明來意。那掌柜的是個市井生意人,心想一樁大生意來了,不問三七二十一,笑臉迎出。聽客人說要去探訪本鄉望族魏老太爺,便又媚著臉,搶著走在前面,給客人引路。一路上,甄永信將自己主人在京城里的勢力吹了一通。一時間,駐馬店人就知道了,魏家來了位京城里身手通天的貴公子。

到了魏家大門口,甄永信把主人的身世和魏公子的交情說了出來,門人聽了,趕緊跑進里面稟報。魏老太爺一聽,倒履相迎。剛出大門,就看見已經下了轎的和公子候在臺階下。和公子見了主人,納頭便拜,口稱世伯,一口京腔,真切是京城里來人不假,魏老爺子心里一熱,將客人迎進堂上。一番客套,賓主落了座。和公子斯文地從懷中摸出一封信箋,雙手托著奉上。

魏老太爺接過家書,一看信封上清秀的柳體小楷,果真是兒子的筆跡。拆開信看,前邊一大段,是對家中諸位長親的問候,稱謂恰當,略無不妥;接下來,介紹了自己在京城運動的情況,說是近日在京城交結了人事部次長的和公子,二人緣分相投,已互換了帖子,結為金蘭之交。承蒙和公子出力,補缺一事,已有眉目,委任關文,正在人事部流轉,不日就將下達。承蒙和次長的垂愛,惜兒年輕有為,據人事部傳出的消息,這次人事部,恐怕會任命兒在京畿履新,以便上峰及時考察,將來另有重用。信中說,原本打算在得職之后,與和公子一同還鄉,因為和公子久有去江南覽勝的心愿,只是近日聽到人事部里傳出這種消息,便打消了與和公子一同返鄉的念頭,和公子怕耽擱兒的前程,只好一個人下江南了,幸蒙垂顧,捎去家書一封,聊報平安,望高堂大人勿念。信的最后,捎帶提及,兒子在京城時,盤纏用盡,幸虧和公子接濟,借給兒四百塊大洋,才使兒在京中應付裕如。見信后,望父親替為償還為盼,并另替兒贈送四十塊大洋,權作程儀,聊表和次長提攜之恩。

魏老爺讀畢,心中大悅,當下喊來管家,吩咐打掃客房,安頓和公子主仆一行住下;接著又喊來廚子,吩咐準備最高規格的酒宴,給和公子接風洗塵。

和公子一時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應付,瞥了身邊甄管家的一眼,只見甄管家微微搖頭,便開口說,“承蒙世伯錯愛,原本該從命才是,只是小侄身上還另有事務,不能在此逗留,等來日空閑,再來叨攏世伯不遲,還望世伯見諒才好。”

“豈有此理,”魏老太爺斷然不肯,“賢侄遠自京城,千里迢迢,撲老朽而來,卻又來去匆匆,茶酒不沾,這讓鄉親們如何物議老朽?陋室雖小,卻也不礙賢侄委屈一兩日,權作賞老朽些面子,如何?”

殷殷盛情,卻之不恭。見魏老爺子言之切切,和公子抬頭又看了眼甄管家,見甄管家此時微微頷首,和公子便笑了笑,為難地說,“好吧,承蒙世伯一片誠意,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世伯大人可要體諒小侄,此次南來,時間傖促,只能在府上呆兩日,便要南去,望世伯不要再行挽留。”

“那是當然,一言為定。”魏老伯說罷,賓主暢笑起來。隨后又品茶閑談,多半是魏老爺子打聽兒子在京城的一些瑣事。那宗和已與魏公子相交多日,要不是甄永信疏懶,早就把這一單做成了。對魏公子在京城的行蹤,那宗和了如指掌,又加上對京城里跑官的路數門兒清,現在應對起來,從容得體,魏老爺子竟絲毫不疑。

過了一日,和魏老爺子閑談時,魏老爺子滿腹心事地問,“晚清的時候,科舉廢止,開科取仕的路子就絕了。現今是民國了,賢侄又是朝中有人,照賢侄看來,現今不經科考,又沒有些書底兒,真的就做不成官了?”

那宗和聽過,覺著魏老爺子這話中有話,只是摸不準這話中到底藏著什么玄機,思忖片刻,應道,“中國官場,積弊已久,眼下雖是民國,倡導民主法制,官場陋習,卻是根深蒂固,難以改革,便是晚清時期,雖以科舉取仕,但每年都有捐官取仕的事;至于官員暗中操持,流弊萬端,不學而仕之人,累以萬千,更何況當下軍閥各自為政,紀綱松馳之秋?”

“照賢侄說來,現今便是書底兒不厚,使些錢財鋪路,也能走上仕途?”

那宗和聽了,想想那魏公子,眼下正在京城使錢鋪路,投機鉆營,便應和道,“那是自然,自古以來,有道是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更何況現在亂世紛攏之秋?”

魏老太爺聽了,沉吟良久,抬頭說,“老朽眼下有一事相求,不知賢侄可愿意相助?”

“噢?世伯不妨說出來聽聽,但凡小侄能做到的,斷不敢推辭。”那宗和說得信誓旦旦。

“咳,”魏老爺子接過話頭,開了口,“不瞞賢侄,老朽有一內侄,姓刁,單名斗,家道殷實,自小嬌生慣養,不事正業。如今成人,一無長處,父母心痛他,不忍心趕他到社會上闖蕩,養在家中。可這阿給卻毫不理會父母的苦心,成天游手好閑的,偶或惹事生非。前天,聽說賢侄從京城里來,大路通天,內弟便跑來找我,想托賢侄幫忙,在官場,給那阿給謀得一個職位。”

那宗和聽過,抬頭望了望甄永信,見甄永信微微頷首,便開口道,“這倒不難。”那宗和停住話頭,斟酌片刻,又說,“只怕他胸無滴墨,又年輕歷淺,身無名份,難以委以重任。如果先寄身官場,從科員做起,慢慢積累起資歷,才可慢慢升入仕途。”

“老朽正是這個意思。”魏老爺子兩手相擊,說道,“只是這入身官場之事,還要賢侄幫襯才行。”

“這個好辦。”和公子說,“做個初級科員,倒不需求托家父出面,小侄在地方官場中,有一干好友,我這次去上海,那里就有不少官場中的朋友,要是賢內侄肯與我同去,幫他謀得個官場的科員,倒也不成問題。”

“那老朽先替內侄謝過賢侄了。”魏老爺子聽過,站起身來,就要拜謝,那宗和趕緊起身,扶住魏老爺子。

“世伯這是做什么?豈不折了小侄的壽。幫賢內侄謀個事做,在小侄這里,只是舉手之勞,何須世伯行這般大禮?再說了,世伯的事,就是小侄的事,一家人怎么說起見外的話呢?”

那宗和一番表白,說得魏老爺子心中高興,話也多了起來,坐下來問道,“照賢侄看來,內侄刁斗這事,大約得花費多少錢才行?”

那宗和瞟了甄永信一眼,見甄永信微微搖頭,說道,“舉手之勞,何須老伯破費,只消他帶足個人的盤纏,隨我去就是了。”

“那怎么行?”魏老爺子爭持道,“官場上講究的是禮尚往來,人情往份兒,哪有讓賢侄破費的道理。這樣吧,我先讓他帶五百塊大洋隨你去,不夠的話,再給他匯去。”

“世伯想得太多。既然不聽小侄的,只好聽世伯的安排了吧。”

見事已說妥,魏老爺子喚來管家,派人去把內侄刁斗喚來。一會兒功夫,刁斗到了,進了堂屋,拜見了魏老爺子,傻呵呵地在主人身邊立著,望著客人傻笑。甄永信見了,心里有了底,閉目向那宗和頷首,那宗和見了,看了看刁斗,也覺得滿意,待魏老爺子把刁斗介紹給他,那宗和就與刁斗兄弟相稱了,囑咐一些路要小心的事兒,就吩咐他回家準備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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