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王雅麗在醫院和周向紅婆媳倆鬧騰完,直接回了家。

她也是憋了一肚子氣,自己在家里摔摔打打的折騰了一陣,胡亂吃完晚飯就悶頭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來倒是氣消了大半,又琢磨著自己這一桿子捅漏了所有的事,有些過了。

轉頭又一想,她們倆不仁,也怪不得自己不義,枉費這么長時間真心實意的對她們,到頭來沒撈著好,倒落了一身的埋怨,于是心里又很是有些忿忿不平起來。

天天說的好聽,到了關鍵時刻,自己終究是個外人。

嗨,管他呢!聽三國掉眼淚,替別人擔憂有個屁用!自己掙出口飯來活著才是正道。

天兒不錯,昨晚睡得也早,王雅麗簡單洗了個澡,梳妝打扮了一下,直奔公園。

和老頭們調笑了一陣,也就把昨天的那些不快給壓下去了。

人往往是這樣,心氣兒一順,就什么事兒都順,不大會兒的工夫,她就攬到兩個活兒。

雖說老頭們都是顫顫巍巍,趴到身上來只勉強捅咕幾下就又哆嗦著下去了,可王雅麗今天的嘴那是格外甜,哄得錢進兜也痛快。

再轉悠出來她也琢磨明白了,今兒少了個搶活兒的。嘿,沒了那個賣屁股的,自己倒得著好處了!

一晃到了下午,王雅麗正逛蕩著呢,忽然一眼瞥見小韓從小路頭上轉了出來。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當然了,小韓并不是王雅麗的仇人,她只是從他身上又想起了周向紅,因此一股怒氣心頭起,不由胯下生醋意。

以前勾搭這小子還得藏著掖著的,搞的好像搶了周向紅的生意,如今可不一樣了,別的人都好說,這個常客必須撬到手。

錢不錢的倒在其次,主要是解氣。正好今兒周向紅也不在,估摸著出了這么大的事,她得有一陣子來不了公園。

女人自母系氏族社會遺留下來的爭斗之心此刻在王雅麗身上熊熊燃燒起來,把之前那點舊情焚滅殆盡。

她一扭腰,臉上掛著笑就迎了上去。

周向紅是真沒心情顧及這些事。

李秀玲留下的存折她終歸還是動用了,沒辦法,總也得先把眼前這些事應付了再說。

按醫院的說法,兒子這個情況很棘手。微小的出血點恰恰位于最關鍵的部位。

真要想嘗試著通過手術來拯救他脆弱的腦部,只怕得去北京才有希望。

也僅僅只是有希望而已。目前大概率看來,他是很可能要這么一直下去了。

她木然的做著事,走一步算一步吧,人到了絕境,往往反而會平靜下來,那些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的堅強,不到緊要關頭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夠體會的。

至少這個家還沒散,哪怕已經踩在了懸崖邊緣,搖搖欲墜,也還算是有那么一絲存在感的。

并且這么多年過來,她了解李秀玲。倆人如今半斤八兩,可自己只要能撐住,八成她就也能撐住。

瘡疤和私密都已經大白于陽光之下,還能怎么著。

李秀玲從醫院出來,去了王八蛋家。

該干的活總還得干,自己家出了亂子,不能攤在別人頭上。

現在老家伙身體大不如從前,倆人之間的肉體關系已經維持在了偶爾摸兩把的狀態上,倒是很有些居家過日子的味道。

她拎著菜開門,發現對門老孫頭也在,打了個招呼就去廚房忙活起來。

老孫頭名義上是來看望王八蛋的,畢竟對門住著,平時也算是見面能聊到一起去的老伙伴,正襟危坐,談笑風生,只是用一輩子練就的功夫掩蓋著偷偷瞟李秀玲的余光,著實辛苦。

她幾乎天天來,一個老頭子的家,又哪有那么多的事可做,因此只忙了一會兒,王八蛋就喊她坐下歇歇,喝口涼茶。

心累牽著人打不起精神,身體的疲憊也愈發明顯,都是混熟了的,李秀玲也就沒客氣,在椅子上坐下來。

倆老家伙都是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察言觀色都成了本能了,只一打眼,就看得出來她心事很重。

王八蛋礙于老孫在,也是知道李秀玲的底細,因此就沒張口,只想著等沒人了的時候再問。

沒成想老孫偏偏自來熟,兩句話沒說上就以一個長輩的語氣關心起她來。

他也是垂涎這女人久矣,奈何平時頂多有個在樓梯間里見面打招呼的機會,今天難得能套套關系,自然不肯輕易放棄。

困苦時有人關懷,后半夜有人談心,喝多了有人呵護,這大概是所有女人心理最脆弱的時候。

李秀玲也是瀕臨崩潰的狀態,這幾天的堅強全是硬撐的,順著話就把處境簡單說了說。

她跟王八蛋也是老交情了,有些事畢竟不算隱私。

好在她還是清醒的,只揀丈夫病情和家里經濟的事說,周向紅的那些丑事一點也沒提及。

中國人的古訓就是家丑不可外揚,自己怎么回事,想必王八蛋還不至于和老孫兜了底,其他的,更是一點兒也不能讓他倆知道。

姜畢竟是老的辣,倆老頭的年齡加在一起能從同治那會兒活到現在,肚子里自然不會只裝了男盜女娼。

王八蛋和老孫頭一邊兒勸著直抹眼淚的李秀玲,一邊兒在那商量著給出主意,你一言我一語,倒是配合默契,不多時就把事情捋順,給她指了條路出來。

當初廠子黃了,很多遺留問題都由政府接了手,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大壯被拖欠的報銷費用,再加上李秀玲被拖欠的下崗安置費,劃拉一起也算不少。

這錢要是不去要,三年五載也沒個準,如今既然家都這樣了,總得去試試才好。

李秀玲一介女流,又只是個小老百姓,緊要關頭就別顧及什么臉面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才是正理。

嗐,如今這幫當官的,你要不跟他撒潑,他就他媽的跟你耍無賴,比的就是誰臉皮厚。

你就一個女的你怕啥,他好歹還得考慮事情要是鬧大了,甚至捅到了上面,對自己不利。

會哭的孩子才能有奶吃!老孫頭盯著李秀玲的胸諄諄教誨。

倆老頭說的對,自己的利益需要自己爭取,不然光是等著,只怕等到花兒謝了也不會有什么好消息。

只是李秀玲雖然這幾年在社會上也算浮沉掙扎,于撒潑耍賴這一套卻實在是不甚擅長。

以前她不過是個普通女子,年輕臉皮薄,生活里也用不上這些。

后來更是入了舞廳這行,整天賠笑臉伺候人的活兒,因此到現在竟然愣是沒有什么經驗。

到底還是王八蛋提醒她,教她帶上周向紅。老人嘛,有些時候可能會發揮出意想不到的作用來,雖然周向紅算老人也是有些勉強,但管他呢,能達到目的就好。

老孫頭更是在旁邊幫腔,表示自己也可以幫忙去托托關系,雙管齊下,保不齊就有一邊奏效了呢。

李秀玲思慮再三,到底還是沒下定決心走這一趟。

中國人自古便有民不與官斗的想法,無他,實在是官僚體系根深蒂固,以老百姓的身份去抗衡,困難重重。

王八蛋和老孫頭暫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事兒說到底他倆也只能是個輔助,不能架著當事人硬上。

好在還有老孫頭這邊的路子走,李秀玲也表態了,如果他這邊的路子走不通,實在沒轍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三人商議定了,李秀玲做了午飯,王八蛋做東,留老孫頭在家吃了口,算是幫李秀玲盡點感謝。

但大家都不是傻子,無利不起早,老孫這么主動,自然不是因為俠義熱血。

李秀玲也是心里有數,他平時看她的眼神,自己再熟悉不過,但凡換個舞廳的場景,這老東西只怕早就撲上來上下其手了。

可如今有求于人,甭說是讓他看看,將來真要是事辦成了,恐怕還得照著當初感謝王八蛋的路子走。

走就走唄,她在這方面倒是不怵,跟誰睡不是睡,終究好處還是自己得了。

王八蛋對此也心知肚明,老孫頭這個人,別看平時滿嘴仁義道德,肚子里滿滿的都是下流齷齪。

他倒是隱隱有些心里不忍,還在盤算著將來李秀玲真需要感謝他的話,怎么能想辦法幫她轉圜一下,最好是能用錢啥的就搞定。

他也是這段時間被李秀玲照顧的,對后者動了些真情實感,倒是忘了自己當初幫忙辦事時,是怎么要求人家報答的。

收拾完李秀玲急匆匆的走了,如今家里這種情況,對金錢的需求不減反增,自己該干嘛還得干嘛去。

不過圓形廣場她是不打算再去了,一來這幾天她身心疲憊,本來也對那里沒什么好感;二來聽說現在風聲又不緊了,她來的路上呼了琴姐,說是舞廳已經基本恢復了正常。

終歸那里的環境她還熟悉些,于是決定下午回去看看,人畢竟不能閑著,會被想法拉垮。

醫院她暫時不想去,見了周向紅尷尬。

真要有什么要緊的事,她也能打電話來通知自己。話說回來,存折都放那里了,如今還能有什么比錢更要緊的事。

舞廳一切照舊,只是燈比以前亮些。

正經舞池四周圍了一圈人,看里面的跳舞,黑燈那邊就稀稀拉拉,天花板上幾個明顯是新安的紅燈,雖說照不亮整體環境,可也一眼就能看個差不多。

里面也有幾對摟在一起跳舞,但李秀玲一眼就能從姿勢上看出來,那幾對男女只是貼在一起而已,全無過分的舉動。

看來這波整頓的風潮還沒徹底過去。

她倒也沒太在意,自己本也沒什么心情直奔主題,只當是緩緩了。

更衣柜里的衣服當初沒拿走,一開門一股霉味,反正今天也用不上,晚上帶回去洗洗吧。

她就穿著來時的一身下了場,轉悠了一會兒正好看見琴姐送一個男人出舞池,于是等她轉回來了,倆人站在角落里嘮了一氣兒,這才得知,離全面放開也就沒多久了,老板上午剛放的話,說是這個周末就恢復常態,想必是得了上面準確的消息。

正經舞曲跳起來零零散散,就這么捱到了三點多鐘,李秀玲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和琴姐她們打了個招呼,抬腳就走。

周向紅還在醫院陪護,她左思右想,再有隔閡和尷尬,自己也不能不聞不問,說到底這事沒傷害到自己,純粹是破壞了家庭氣氛。

她回家熬了個粥,又簡單弄了點菜,拿保溫盒裝了送去醫院。周向紅挺意外,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些復雜的情緒,說不清是感激、羞愧還是別的什么。

李秀玲也沒多說什么,簡單問了問大壯的情況,又和周向紅約定自己早晚來給她倆送飯,就說要接孩子,走了。

不管怎么說,好歹是松動了婆媳之間緊張僵化的態度。

四天后,大壯回了家。

再在醫院住下去也沒意義,而且花銷不小。都安頓好了之后,婆媳二人不得不坐下來正經的溝通了一下。

李秀玲坦白了自己在舞廳究竟都干了些什么,說的有些婉轉,但該說的基本都說明白了。

周向紅則隱去了胖子折磨自己那段,只把這筆債務的來龍去脈給李秀玲仔細的講了講,說自己迫于無奈,又深怕連累了她,這才不得已舍了臉去公園當「老頭樂」。

事已至此,起碼弄清了婆婆對自己并沒有什么歪心,李秀玲也不得不接受了現實。

周向紅也認了,兒媳婦賣身,原本她這個當婆婆的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可事情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還談什么無論如何。

李秀玲提出要替她擔下這筆債務,被她拒絕了。周向紅是已經把心沉到底了,李秀玲對這個家,實在做的已經夠意思到了極點,再因為自己去更加的沉淪,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她反倒規勸李秀玲,自己無所謂了,大不了多賣賣力氣,盡量扛起家庭經濟的壓力,讓她從那個泥坑里爬出去,做點正經營生。

婆媳二人嘮了很久,從相互戒備到爭執而后又抱頭痛哭,再到長吁短嘆,宣泄和勸慰到最后,誰也沒有勸動誰。

倆人都清楚,這些互相勸慰的話有多么的蒼白無力,如今的生活,共同面對只怕都艱難得很,更別說要一個人去承擔。

沉默為這場對話畫上了句號。就這樣倆人零零碎碎的掰扯了三天,結果是心里都有了數,明天只怕還會一切照舊,這是一種沒有選擇的必然,擺在自己面前的唯有低頭妥協和默許。

婆媳終究不歡而散,心里的芥蒂就算勉強打開了,但情感上的溝壑依舊難平。

因此盡管這些事不再被提起,可二人之間卻保持了別扭且冷淡的狀態。

抽子籌備著重新抵達公園戰場,李秀玲再次于舞林現身。

只是這一次,王雅麗與其二人形同陌路。

婆媳倆上下樓,難免和她碰過幾次面,但彼此都視而不見。女人心,海底針,對于男人是海底,對女人,則更多的是針,這是天性。

李秀玲沒什么特殊感覺,只是純粹的見不得王雅麗,在她看來,自己家最近的狀況無一不和她有關,又無一幸事,自然而然對她失去了好感。

而王雅麗和周向紅之間,其實多少還有著那么一點點過往積累下的情感在,可面子上也都抹不開,前者記恨后者薄情,后者埋怨前者嘴大。

因此兩人只在對方身后才會閃爍著目光,欲言又止,當面卻都保持著冷漠的神情。

這種相互之間的敵視甚至連外人都能看出來,跟在王雅麗身后的老頭滿臉詫異,進門后一個勁的問:「哎,剛才那不是抽子嗎?

你倆不是一伙的嘛,怎么的,我看剛才……」

王雅麗沒好語氣的回答:「瞎打聽什么,誰跟她是一伙的!」老頭畢竟不是記者,缺乏挖掘新聞素材背后的真相的好奇心,于是安下心來,只顧在王雅麗身上探索,也就把這事拋在腦后了。

兒子如今比從前還不需要人照顧,周向紅幾天就摸索出了規律,發現自己能夠自由活動的時間大大增加。

但有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她,之前出去賺錢,主場可是王雅麗借給她的,如今二人鬧掰,這場地問題就沒了解決辦法。

打死她也不敢把男人領到自己家里來,這幾天她和李秀玲始終保持著平淡得過分的狀態,后者默認了她的行徑,不代表能夠接受讓自己的家變成淫窩。

李秀玲自己也都干了這么久了,不也一直是在外面活動嘛。

話說回來,她自己心里這道坎也過不去,兒子畢竟還在家里躺著,雖說形同植物了,可難保意識還是清醒的,這要是讓他聽見了,自己這個當媽的不如找個地縫鉆進去一死了之。

再說孫女也天天生活在這個環境里,萬一哪里弄得不干凈了,可了不得。

但錢不能不賺,眼下是為了還債,今后還得生活。

思來想去,她終于下定決心,打算走一條以前自己完全不敢想象的路。

其實也沒什么不敢想象的,無非是不要臉和更不要臉而已,都走到今天這樣了,再多邁一步又能如何。

眼看天氣不錯,她終于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了身衣服直奔公園。

公園里一切照舊,多她一個少她一個,都保持著招嫖圣地的狀態。

周向紅輕車熟路,從北門進,順著路溜達。

樹林邊支起來的按摩床又多了一張,兩張空著,另外兩張旁邊坐著女人,看樣子暫時沒什么買賣。

她定了定神,繞過去之后,從樹林邊緣一處稍開闊的地方走進去,地上有草,卻也隱隱有被踩踏過的痕跡。

前面的樹叢里傳來一點忽隱忽現的人聲,周向紅憑借著自己以前對樹林的大致印象和判斷,小心翼翼的慢慢往前挪著腳步,順著那些需要仔細觀察才能分辨出來的小路,繞過大樹和高低不齊的草叢,直到前面樹木忽然一稀,隱隱約約露出中間一片算不上完全空闊的空地,才停下來,把身體隱藏在樹后,屏住呼吸向里面偷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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