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人群呼啦啦散了大半,城管們趁機也跟著向小區內進發。這小區是個四通八達的結構,安大媽她們革命斗爭了一輩子,卻也栽在暗渡陳倉這一條計策之上。原地只留下來強哥和那個頭頭,正有說有笑的抽著煙。周向紅轉身就走,想繞過他們先回家看看,不料強哥剛好回頭:“哎?……哎那個誰!那個周向紅!說你呢!”

周向紅僵硬的轉身,強哥和頭頭說了句:“私事,呵呵,我過去嘮兩句啊……”之后就走過來。

警車就在不遠處,還有城管在,周向紅提了提底氣:“你……你喊我啊?……我警告你,警察就在旁邊呢……”

“嘿呀……”胖子冷冷的看著她:“怎么著,覺得有警察在,你就能硬氣是不?你不是說要報警么?現在就去呀,我肯定不攔著你,真的。”周向紅抬腳就走,強哥在原地站著,笑呵呵的看她。

走了兩步,她終于收住腳步又轉回來:“強哥,我家是真窮,再說錢這個事兒,跟你也沒關系,算我求求你,就放過我吧,好不好?”

強哥一抬手:“我都跟你說了,今兒我忙,沒工夫。你要非得找我嘮呢,這么著,明兒呼我,我告訴你個地方咱再嘮。就這么著吧。”

不待她再說話,強哥擺擺手往回走,倆人錯肩的工夫,強哥忽然站住抬手指了指:“看著沒,城管大隊拆除違建,你家在樓下有小房沒?趕緊回去看看吧……”

“那你在這里是……”周向紅下意識的問。“哦,他們人手不足,臨時從我這里借調了些人。忘了介紹,兄弟我現在是政府街拆遷辦副主任,你們這片兒,都歸我管。”

所謂拆遷辦副主任,其實就是個臨時掛名,方便溝通協作。事實上是政府和開發商不能擺在臺面上的事兒,就找個能拉得起隊伍舍得了臉的人去辦。

強哥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籠絡了三四十號混混組了個拆遷隊,于是搖身一變,就成了拆遷辦的副主任。

城管大隊抽調他們來拆除違建,再合適不過。一來臟活累活都是他們的,二來一旦惹出了事,從這伙人里揪兩個出來頂賬也方便。本身城管大隊里除了兩個隊長就都是臨時工,這幫人更連臨時工都不算,到時候報個“臨時雇傭負責搬運建筑垃圾的民工”就行。

最重要的是,在這片區域即將拆遷的時候來拆違建,本身就是上頭授意的。那些棚房有的都搭了好多年了,怎么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說拆就拆。

小區里一片雞飛狗跳。是真的雞飛狗跳,周向紅因此才得知每天早晨的雞叫是從哪來的。她家倒是在外面沒放什么要緊的東西,強哥也沒再搭理她,于是她回了家。

她又想了一夜。第二天等李秀玲走了,她再次呼了強哥。然后按他給的地址找了過去,路上還買了一兜橘子以顯示誠意。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能同意嘮嘮,大約是說明這事還有緩和余地。

強哥說的地方離著不算太遠,就是偏了點兒,一副城鄉結合部的狀態,她在胡同里拐了兩個彎才找到,一個樓座門臉,兩扇上了黑漆的鐵門,她敲了敲,才發現是虛掩著。

里邊胖子的聲音傳來:“誰啊?進來吧門沒鎖!”她在門口又猶豫了,自己孤身一人,萬一有危險怎么辦。但總站在門外也不是個辦法。最終她拿定主意,里面要是人多就走,要只有胖子一人,他就算有什么舉動,自己起碼也能跑出來喊個人什么的。

進到里邊原來還有個小院子,墻角堆了兩箱空啤酒瓶子和一個臟不拉幾的燒烤爐。

正面是連片的三間平房,進門一個小廚房,爐臺鍋灶挺簡陋,左邊的房門關著,胖子在右邊的屋里說話:“是周大姐嗎?這屋這屋……”

屋里就胖子一人,正坐著抽煙。看見她來也沒說啥,樂呵呵打個招呼,讓她坐,還走到對面墻邊桌子上給她倒了杯茶。她把橘子放在茶幾上,看這屋子里擺設也挺簡單。

水泥地面白灰墻,報紙糊的棚。一鋪炕,炕頭墻上掛了個暖氣片。對門放了倆單人沙發,中間夾個小茶幾。進門那面墻邊有個矮柜座著電視機,后山墻靠了個帶穿衣鏡的大衣柜,僅此而已。

胖子端了茶杯回來遞給她,看她還站著,也沒敢接杯子,有點不耐煩,卻也還是笑呵呵的:“拿著拿著,到這兒來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別拘束。”

周向紅這才接在手里,是杯涼茶,然后忐忑的搭著沙發的邊坐下。她見胖子態度和緩,鼓起勇氣開了口:“強哥,我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跟你好好說說,別折騰我家了行么?”

“嘿嘿,你這一句話,可就要抹了三萬塊啊,行啊,那你說說吧,憑什么我就得當沒有這回事呢……”

本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原則,周向紅細聲細氣的開始說起來,都是些家里如何不易,生活怎么艱難困苦的事。

胖子一邊呲溜呲溜的喝茶,一邊笑瞇瞇的看著她,不時還點點頭嗯一聲。她見他態度越來越好,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平時里這些辛酸,倒不由得說了大半。

天氣熱,她又帶著情緒,不大會兒就冒了汗,胖子勸她:“別急,慢慢說,喝點水。”她也是真的口干舌燥,下意識的舉起杯子一口喝干,她沒喝過什么好茶,只覺得余味苦澀。

又說了幾句,她試探的問:“強哥,你看吧,咱倆本來不認識,我也不知道你為啥非揪著我不放,看在我這條件份兒上,你就高抬貴手吧……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胖子點點頭,小聲咕噥了一句:“我看你條件挺好的嘿……”

“什么?”周向紅沒聽清。“沒事,沒事。呃,你是不是好奇我為什么來找你要這錢?嗯,他是這么回事……”按強哥的說法,他和趙剛認識,就是老趙的兒子。趙剛做小生意,從強哥這兒拿過幾回錢,數目都不大,總共也就兩萬左右。

上個月他去要錢的時候,趙剛說父親剛剛病逝,辦完了喪事手頭太緊,希望強哥看在朋友一場的情分上再寬容寬容,結果晚上倆人喝的酒,趙剛請客。

提起老趙,周向紅心里一酸,暗暗抹了抹眼淚,可能是天熱,她又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冰涼冰涼的。在酒桌上趙剛提起老爺子,順帶也就咬牙切齒的提起了周向紅,捎帶著也就提起來老趙走之前,存折上少了三萬塊的事。

強哥當時拍了胸脯,有哥哥在,還怕有要不回來的錢?趙剛則表示,強哥要真能要回這錢,就三萬抵兩萬,都歸了他,總之不能便宜了周向紅那個老賤貨就是。

周向紅漸漸感覺有點睜不開眼睛,又不是困了,只是一陣陣的暈,強打著精神回答:“哦……原來是……這么回事……”

強哥說完,盯著周向紅的眼睛,見對方開始不斷的瞇縫眼睛,目光也散了焦,眼珠時不時的還會往上翻一下,少頃忽然問到:“你兒媳婦在哪上班?”

“……唉……舞廳……”

“在那干啥?”

“陪人……跳舞唄……唉……委屈她啦……”

“看來是差不多了……”他嘟囔著,把茶幾上的橘子一把摟到沙發上,從矮桌抽屜里翻出紙來鋪在上面,又給周向紅手里塞了筆:“來來,發拆遷費了啊,大姐,在這兒簽上名,你就能領錢了。”

后者臉上泛起一點近乎于白癡的笑容:“哦……謝謝……謝謝啊……”

“不用謝,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你趕緊簽名吧!”周向紅的身體其實并不柔軟,甚至還有些僵硬。她恍惚著把筆尖落在紙上:“我……我叫什么來著……”“周!向!紅!”強哥在一旁耐心的教她。

一共簽了兩張紙,末了又掏出盒印泥,拽過她手指來,在名字上分別摁了摁。

收好紙筆,強哥一拍手:“行了行了!小國出來吧!”隔壁屋子原本緊閉的門突然吱嘎一聲被推開來,小國從里面閃身走了出來:“怎么著,強哥?這藥真好使?”

“嘿,老龍真他媽夠意思,他說這玩意好使,我他媽還沒信,你看看你看看……”小國走過來彎下腰,近距離觀察周向紅的臉,后者已然開始慢慢的靠在了沙發上。

小國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推了推她的肩膀,周向紅比之剛才又嚴重了幾分,仿佛沒有意識般,滿頭大汗,只有絲毫沒有運動規律的眼珠和急促的呼吸還能證明她是個活人。

“強哥,她這樣能保持多長時間?”強哥撓撓臉:“說是至少暈兩個點……用不了那么長時間,有他媽一個小時足夠了。我怕藥勁不夠,所以都倒里了。”

強哥給小國扔了個橘子,自己也拿了個,然后把剩下的拎起來重新放在茶幾上,在沙發上坐下,美滋滋的扒開吃起來。

邊吃邊看著周向紅,此刻她已經只能半睜著眼睛了,冷汗從她臉上不斷冒出來,把頭發都粘了起來,身上的衣服也有不少地方濕透了。

“嘿嘿,強哥,”小國邊吃邊說:“沒用上我事兒也辦完了,那我走了啊……”

“行,你把這橘子拎上,一會兒等她醒了我自己送她就行。”強哥說著,站起來把塑料袋遞過去。

小國接在手里往外走,邊走邊嘟囔:“不是我說你啊強哥,你好這口兒我不管,就今兒把她辦了不就完了嘛……”

“嘿,那他媽有什么意思,就她現在這樣,跟死狗似的……”

送走小國,胖子鎖了門走回來,周向紅已經完全癱在了沙發上,強哥咧嘴一樂:“這藥是真他媽夠勁啊……哎……哎!醒醒!你今兒穿的褲衩什么色兒啊?……嗨!問你呢!褲衩!什么色兒的!”他拍了拍她的臉,手上沾的全是汗。

周向紅像是十幾天沒睡覺,強撐眼皮回答著:“我……不……忘了……”

“嘁,這都他媽記不住了?沒事,強哥不怕費事,幫你看看啊……”他順手在她胸前把手上的汗水抹了抹,又從矮桌抽屜里翻出一個相機,站在那里看著周向紅:“嘿,老騷屄,讓你強哥看看,費這么大勁到底值不值!……嘖嘖,新買的膠卷,挺貴呢,都他媽便宜你了……好像過了很久,這期間仿佛有人說了什么,有人在她眼前晃動,還有些別的什么聲音。

整個世界和時間和記憶都像一團漿糊,粘稠混亂又偏偏充斥著空白。

周向紅只覺得眩暈、惡心,腦袋里針扎一樣的疼,太陽穴嘣嘣的反著心跳,聽什么都帶著回音和噪聲,大得出奇卻一點都不清晰。

身上像被壓了千斤的重物,連呼吸都感覺費勁。她用一只手捂著頭,另一只手好不容易把身子撐起來一點,眼前一片金星,看東西都是重影。

好一陣子才看清楚對面的墻,又過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強哥這兒。

“我這是……怎么啦?……”聲音沙啞,嗓子干澀得像是里面被塞了一片砂紙,嘴里充斥著一股濃重的金屬味。

“喲,醒啦!你這一覺睡的時間可挺長哈……我都喂了你三遍水了……”胖子坐在炕邊的沙發上,正夾著根煙,翹著二郎腿斜靠著看她,邊抽邊說。

她勉強坐起來,一低頭看見自己兩條光溜溜的腿:“我……我怎么睡著了……我衣服呢……”

“哦,炕上呢,就在你左手邊……”她扭頭,看見自己的衣服散亂的堆在旁邊,最上面那條黑色的胸罩尤為刺眼,又伸手在自己前胸摸了一把,觸手是柔軟的乳房,汗津津的。

她這才猛的反應過來,啊的一聲,栽歪著抓過衣服胡亂掩在胸前:“你……你……流氓!你對我……干什么了!”

“沒干什么,嘿嘿,”胖子呲牙笑著,把煙頭彈在地上:“咱倆說說話你就困了,還非說熱,要脫了睡覺,這不,我都看著你看了倆鐘頭了。”

看了倆鐘頭了?她的腦袋里依然混亂,但意識正在漸漸恢復過來。自己這是出事兒了!她張嘴就要喊,但嗓子眼里出來的聲音,啞澀無力。

“嘿,我都說了,我可什么都沒做。你喊來人,也就是無非多幾個人看看你這么光著屁股的樣子而已。”她也顧不得胖子還在看了,把腿蜷起來,強撐著胡亂的往身上套衣服,胖子只是坐在那里,也沒阻攔。

套上衣服,她一手摟著小腿,一手焦急的翻找,又探著頭看地上。

“找啥呢?褲衩啊?”胖子問。

她鐵青著臉不答話。

“在這兒呢。”胖子說著,從屁股邊的沙發縫里扽著褲衩的邊拽出來,拎在手里。

“你……給我!”周向紅不敢看他那副可惡的表情,垂著眼皮說。

胖子沒吱聲,她抬眼瞄了一下,看見他笑呵呵的看著自己的腿,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看什么,急忙把腳交疊起來,想想又轉過身去,把手斜著伸到后面,帶著哭腔的說:“你把……給我!”

胖子拎著褲衩,送到自己鼻子前聞了聞:“挺香的哈,你平時是習慣用香皂洗褲衩呢,還是洗屄?……放我這兒玩兩天,保證還給你。”說完團了團塞進褲兜里。

她漲紅了臉,又罵了句流氓,但也沒辦法,只好直接穿了褲子,從炕上爬下來,剛沾地就一個踉蹌,腳底下像是踩了棉花。

“你給我吃什么了……”她扶著炕沿氣喘吁吁的問。

“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沒給你吃。”胖子攤著手。是那杯茶……她轉過頭看,茶杯干干凈凈的擺在矮桌上,新刷的水印都還沒干。

胖子從旁邊茶幾上拎起一張紙來:“來,給你看看這個……”“這是……什么?”

她顫抖著靠近,胖子拎著紙往前湊,是一張借條:“茲有乙方周向紅,向甲方魏強借取人民幣叁萬元整,年息兩分,立此為據。”下面寫著甲方魏強,乙方周向紅。

字雖然歪歪扭扭,還是能看出,確實是她的筆跡,名字上還按著鮮紅的手印。“你!你這是假的!”

周向紅一時氣結,撲上來伸手就搶,胖子一愣神,竟讓她一把給扯了過去:“哎呀我肏!老騷屄你他媽活的不耐煩了是不?!”

周向紅三兩下將紙條撕的粉碎,沒防備胖子上來就是一腳,把她踹了個趔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即使這樣,她也沒松開手,第一時間就把大半的紙碎塞進嘴里,胖子沖過來薅她的頭發,她一邊捂著頭在地上打滾,一邊硬忍著紙片的粗糲,抻著脖子往下咽,直到嘴里差不多干凈了,才放下心來。

“肏你媽的,老子今兒要不剁了你,你也不知道什么叫作死!你等我拿刀去!”胖子踹了她兩腳,松開手轉身奔屋里的角落,她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邊喊叫著邊奪門而出。

奈何這里十分偏僻,隔壁也不知有沒有人,直到她跑出胡同,連一個人都沒看見。好在胖子似乎也沒追上來。

她又跌跌撞撞的跑了一段——其實早就跑不動了,但人的求生本能可以激發出更多的潛力——直到看見行人,又確定胖子沒有追上來,這才上氣不接下氣的倚靠著一面磚墻坐在地上,只覺得陽光晃得眼睛都睜不開,心臟像個氣錘,跳動的節奏幾乎要震裂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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