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說到沒臉見人這種事,在場的一老一小其實都一樣,包括公園里的王雅麗和舞廳里的李秀玲。只不過目前李秀玲周向紅婆媳倆還互相不了解情況,張曉芬作為一個旁觀者,心里可是清楚得很。

她問了問,周向紅自然把和王雅麗說過的那套話又和她說了一遍,斷斷續續的,總算聽了個大概。張曉芬也是心有感慨,王雅麗干這個是為了混口活命的飯吃,她自己干這個是為了貼補家用,李秀玲是因為家里真困難,可誰能想到,她家里這兒媳婦和婆婆一個一個的相繼都跳進了泥潭。

但正所謂該井里死,河里就死不了,只能說這婆媳二人走到今天這步,就是命。她也很為難,這邊還幫李秀玲瞞著她婆婆呢,轉過頭來周向紅又要她幫自己瞞著兒媳婦。

這都什么事兒啊!她倒是能理解兩個人都求著自己不要向對方透露的這種心態,兩家這么親近,張曉芬也實在舍不得看見她們家因為這事鬧到四分五裂,都已經夠難的了。

她只好勸慰周向紅,事已至此,還能說什么呢,有什么苦都往下咽唄。后者漸漸平復了情緒,抽抽搭搭的只是抹眼淚。

倆人正說著話,門外傳來鑰匙插門的聲音,張曉芬連忙拉起周向紅:「姨,咱進屋說去……」

倆人剛走到她那屋門口,門開了,先進來個男的,看見張曉芬就是一愣,回頭說:「哎,你這兒還有別人吶?」

緊跟著王雅麗也進了屋,一邊順手關門一邊回答:「沒事,我姐。咱倆玩咱……」

一抬頭看見是張曉芬也嚇了一跳,結結巴巴的問:「哎呀,芬兒……芬兒你咋……那啥……」

她眼看著前頭進屋那人是周向紅,也不知道該和張曉芬說點什么了。張曉芬朝她擺擺手:「沒事兒,你忙你的。我們倆回屋嘮去……我都知道了……一會兒等你完事再說啊……」說著進屋關了門。王雅麗心砰砰的跳,當時就反應過來,周向紅這事兒是露餡了。

男人在旁邊打量著張曉芬短裙下面穿著黑絲襪的腿,好奇的問:「這瞅著也不像你姐啊……」

「啊……這……這我小妹……」

「喲,你小妹兒挺帶勁啊……」

「啊……啊……來,咱上這屋……」王雅麗說著定了定神,把男人往自己那屋領,畢竟上了門的生意,不能放過。

男人邊走邊往那屋門縫里瞄:「哎,你小妹兒也是干這個的嗎?我怎么在公園沒見過……剛才你說你姐,你們姐仨住這兒啊?下回擱公園給我介紹介紹唄……」

倆人進了屋就沉默的坐著,很快隔壁響起了王雅麗干活的動靜。周向紅由此聯想到剛才自己也是這番光景,被張曉芬聽了個一清二楚,不由得越發的窘迫和難過。張曉芬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欲言又止。

王雅麗心里沒底,于是使盡渾身解數,力求最快時間拿下男人,男人也挺配合,只折騰了不一會兒,屋里就重歸安靜。

送走男人,她急忙推開張曉芬的房門,周向紅只是坐著抽泣,張曉芬抬頭看她。

「芬兒啊……那啥……大姐……不是,姨不讓我往外說這事兒……」王雅麗吞吞吐吐的說。

張曉芬皺著眉頭無聲的用手指點點她,站起身來:「姨啊,你也別哭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看你有難處,咱姐倆也幫不上你什么忙……那什么,你放心,秀玲那邊我保證幫你瞞著,我姐肯定也不能說禿嚕了……我這本來就是回來換雙鞋的,誰成想……唉,算了,我回去了……姐你多照顧照顧周姨啊……別讓她吃虧……」說著轉頭要走。

周向紅又拉住她的手,嗚咽著也沒說出什么來。她只好又安慰了周向紅幾句,后者這才撒開手。

等她出了門,王雅麗又勸:「姨你別哭了,你看這眼睛都腫了……芬兒我了解,你放心,她指定幫你瞞住,說啥也不能整漏了這事兒……」邊說邊在心里想,李秀玲的事兒張曉芬和自己不也在幫著瞞周向紅嘛,這婆媳倆,唉……臉皮這種東西,有時候撕開了反而心里更坦蕩些。

周向紅緩過勁來,王雅麗又擰了條涼毛巾給她敷眼睛。過了一會兒她讓對方看,倒是不怎么腫了,只是眼睛還紅紅的。王雅麗尋思讓她在家休息休息,沒想到周向紅倒把心橫下來了,讓她先去,自己回家看看兒子隨后就到。

王雅麗到了公園沒一會兒,就看見周向紅挎著小包出現在了樹林邊上。她迎上去:「姨……大姐……」周向紅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王雅麗這才看見她補了妝,臉上的雪花膏都是新擦的,頭發也梳攏得利利整整,看樣子不像有事的樣子,于是放下心來,倆人一起溜達著尋找客人。

老吳今年四十八,在派出所片警這個位置上足足干了十八年。文革時他是S市某廠的工人,當年參加工作那會兒體格不錯,先是從車間調到了保衛科,實際隸屬于當時的廠革委會,后來動亂結束又被抽調到了現在的派出所當協警,再后來轉了正。

苦于文化不高又沒什么人脈,在這個位置上干到現在也沒個升遷的機會輪到他。到了這個歲數,他也看開了,認命了,往好了想,自己至少沒留在廠里,不然現在豈不是跟以前的工友一樣下了崗。

當年抽調的時候,誰都不愛來,嫌派出所活兒多累人,沒有廠里舒服,于是這才把他踢了出來。人啊,命運難測,是福是禍誰能預見。在片警的位置上一熬十八年,身邊的人是來了一茬又一茬,升了一批又一批,到現在老吳混成了所里資歷最老的人。

臟活累活一樣也跑不了他,每任所長倒也沒少口頭表揚,可就是先進沒他的份兒,提級沒他的份兒。這倒也罷了,老吳想得開。

可改革開放一搞活,地方上有那些個做買賣的,混社會的,紛紛指望著在公檢法隊伍里能找個靠山。派出所雖小,但縣官不如現管,畢竟是地頭上說了算的,平時難免總有人來套關系,請吃喝,塞紅包。

萬萬沒想到這幫人也是勢利眼,誰有能耐才拉攏誰,一開始還有人捎帶著請了老吳幾頓酒,后來漸漸的就無人問津。

他倒是清楚這幫人的飯不能白吃,酒不能白喝,錢也不能白拿,這么多年干下來,法律法規他是懂的,因此這樣的事,不沾身也罷,當然,小來小去的好處自然偶爾也有點兒。但身邊的人全在跑關系,幫辦事,也沒見誰出了問題。

媳婦因此時常埋怨他,不會做人沒本事,放著權力不想辦法撈點兒。撈點兒?老吳也想,可惜天下就沒有白撈的事。因此這小小派出所,一年到頭事兒倒是不少,有油水的就總也輪不到他。

媳婦數落多了,他漸漸也煩躁,可到了所里還是老好人一個,有點兒原則的老好人。

前兩天他和另一個人去管片兒的一家舞廳做調查,他知道,這活兒其實是為了成全那個新來的小伙子,他爹據說是市中級法院的,初來乍到,地盤上各路牛鬼蛇神總得都見見面。

之所以捎帶著也有他的份兒,純粹是因為他是老人,辦事相對穩重。臨走所長還特意囑咐,去的時候要注意影響,不用他說老吳也明白,那舞廳是有后臺的,話說舞廳是個什么場所大家都心知肚明,沒后臺怎么可能開得起來。

以前他從來不沾那里的邊兒,有事自然有上頭的人出面。倆人轉了一圈,回來以后調查報告還是他的活兒。倒是沒白去,看場子的送出門時在吉普后座上給塞了兩條「三五」。

這點玩意倒是根本不算什么,小年輕還算會辦事,煙都留給了他。

老吳心不在焉的寫報告,對于他而言,這趟活兒最大的收獲不是那兩條煙,而是做調查的時候,看見了一個人。報告交給所長了,據說是給刑警隊干的活,因為什么案子不知道,不該問的不能多問,這是規矩。老吳點起一支煙,在煙霧繚繞中陷入到回憶之中。

媳婦是當年在廠里的時候,經人介紹的。那年月都得經人介紹,倆人根紅苗正,說穿了都是一窮二白的家庭,為了革命而走到一起,連見個面都得先喊最高指示。

幾個月以后別人攛掇說差不多了,還得向組織申請,組織審查完了說倆人不錯,像是能為無產階級大革命貢獻優質后代的樣子,于是就經批準結了婚。婚后有了孩子,日子越過越平淡,也越來越無趣,這兩年媳婦進了更年期,又開始對他指手畫腳,從工作到生活再到他這個人,沒一樣看得上眼,言語間多是尖酸刻薄。

要說感情,這么多年下來親情自然是有的,但愛情實在是談不上。可誰沒有個激情燃燒年輕氣盛的時候,當年他原本看上的,是廠里的另一個姑娘。之所以沒成,其實根本就沒什么開始,只因為那姑娘家里的成分不好。

那年頭,所謂成分,是衡量一個人的最高標準。任你才高八斗相貌端莊,只要成分不好,別人就會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你走,連眼神都不一樣,仿佛沾了邊兒就會出事兒一樣。

他那時候剛參加工作,還是小吳,也不敢沾邊兒,可初戀這玩意誰能說得明白,越是躲著,心里的那個身影就越發的清晰。后來據說姑娘先是宣布和父母劃清界限,而后參加了大串聯,再然后就沒人能說得清她究竟到哪里去了,有人說她在后來的武斗中被機槍打死了,也有人說她是在家里人被批斗以后精神失常跑丟了。

總之是沒了蹤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老吳的初戀終究連張照片都沒留下,也沒人知道在那個混亂的年代,一個成分是貧農的小伙子,曾經暗戀過一個地富反壞右的后代。再后來他就結了婚。這段記憶像是再沒有人翻閱的檔案,落滿灰塵,在他心里漸漸被鎖進了最深處。

然而舞廳里的那個女人出現了,像一道危險的光,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而后直刺入心底。她眉眼間竟然和記憶中的那個人頗有幾分相似,以至于他第一眼看見的時候,還以為自己重返了三十年前。

那些塵封的東西,那些當年青澀的想法,一時間隱隱翻涌起來。當然,她那時不到二十,那女人看著卻是二十七八的樣子了。

但記憶這玩意,隨著時間的推移會不斷模糊,同時自我補充又特別的強,倆人的相貌不知怎的就漸漸在他心里合到了一起,越想越覺得神似。如果她還在,如果那時候自己沒有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不敢和她接觸,如果陪了自己二十幾年的那個人是她……老吳抹了抹眼角,一聲嘆息。

下班后他照舊回家,照舊被媳婦數落,照舊和街坊蹲在胡同口下棋,只是心里卻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彌漫,讓人精神恍惚。

過了幾天,媳婦又因為一點瑣事和他拌了嘴,而后一氣之下去了妹妹家串門。兒子在外地讀書,于是下班回家家里就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心情不好,干脆在外邊的小飯館炒了個菜,自己喝起了悶酒,越喝越覺得生活沒滋沒味,越喝越覺得憋屈。

他酒量不大,倒是有自制能力,也沒喝多,但酒這玩意專治清醒,從飯館出來小風一吹,他開始漫無目的的瞎溜達,等到站住腳,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前兩天來調查過的那家舞廳門口。正是華燈初上,舞廳門口人來人往。

他頓了頓,邁步繼續往前溜達,走到街口卻又鬼使神差般的轉了過來,盯著那個大門看了半天,最后把嘴上的煙頭往地上一摔,用腳碾了碾,邁步走了進去。雖說這地方肯定不干凈,起碼還算個正常社交場合,自己就進去了,還能怎么的!

里面的情形和之前他來的時候大不一樣,猛一進去黑里咕咚的,只能看見到處都是影影綽綽晃動的人影。他先是努力和記憶中舞廳的格局對了對號,而后就躲著人貼邊兒溜達起來。

這種黑暗之下倒很難有人會認出自己,他原本忐忑的心因此平靜下來不少。轉了半圈之后他覺得有點渴,于是到吧臺那里去買了瓶汽水,邊喝邊用適應了光線的眼睛四處打量。

舞廳正是熱鬧的時候,靠近吧臺這邊一小塊比較亮的區域里,幾對男女正隨著音樂翩翩起舞,他不懂什么套路,目光在跳舞的和周圍看熱鬧的人臉上匆匆轉了轉就投向了另一個區域,那邊明顯面積更大,燈卻只有昏暗的幾盞,人也更多,只是大多看不清面容。還完空瓶,他點了根煙,慢慢順著人縫往那邊溜達。

第一個發現他的,自然是看場子的大哥。此人原本是個街面上的痞子,因為年齡大了,投靠在舞廳老板的手下,美其名曰負責保安。老板給他配了幾個愣頭青,有需要動手的場面一般用不上他。

但這種魚龍混雜的場合,少不了八面玲瓏左右逢源,黑白兩道都要多少熟悉點。老痞子對此倒是游刃有余,辦事穩妥很讓老板放心,因此當了保安們的頭兒。仗著積累下來的經驗和曾經混出來的名頭,倒也是坐鎮一方,該動手絕不吵吵,能擺平盡量少花錢。

老吳喝汽水的時候,他就在吧臺后面的小屋里,只是沒開燈,一眼就認出這人是前幾天來做調查的片警,那兩條「三五」就是他給塞的。雖說舞廳有后臺,但片警畢竟是維持治安的一線人物,搞好關系還是有必要的。

他見老吳穿著便裝,估摸不至于是什么當場就能翻臉的事兒,又不好直接上前打聽來意,于是背著手慢悠悠的在后面跟著,看看到底什么情況。

老吳在黑燈區的外圍轉了一圈。他也說不好自己是在轉悠什么。那里面隱隱約約能看見男男女女摟抱在一起,偶爾還能從人縫間看見不知道誰身上白花花的一片。這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有些后悔,開始慢慢往外溜達。

迎面過來倆人,他跟人一錯身的工夫,卻猛然看見不遠處一張女人的臉,心里咯噔一下。那女人本來站在一旁,此刻正轉身跟著一個男人往舞池的黑暗里走。老吳緊走兩步,結果到了跟前已經看不見倆人了。

他抻著脖子往里張望,黑乎乎的也分不清楚誰是誰,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站在那里等。于是張曉芬第二個發現了他。以她的精明勁兒,平時一些迎來送往的熟客和需要額外注意的人都是一直記在腦海里的。

記住老吳倒是個意外,畢竟平時很少有直面警察的時候,再加上那天她眼看著老吳瞅李秀玲的眼神不對,因此特別記了下來。

但張曉芬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李秀玲和人跳了三曲剛出來,老吳也是觀察半天了,知道自己不出手,指不定就會被誰截胡,第一時間沖上來,挽了她就走。

李秀玲還沒等看清楚人呢,稀里糊涂就被拽了個轉身又下了場。彼時張曉芬正從水吧回來,等到她反應過來摟李秀玲那人是警察,想要提醒她注意的時候,倆人已經進了人群,于是急得在外邊直揮手,可惜李秀玲大約是沒看見。

說來也巧,一個平時找過張曉芬幾次的老頭就站在旁邊,還以為張曉芬是在勾搭他,于是樂呵呵的溜達過來摟住了她。

張曉芬心里著急,敷衍了老頭兩句卻反應過來,這倒是個混到李秀玲身邊提醒她的好機會,于是主動拿胸脯頂著老頭的前胸,老頭半推半就,也就和她晃進了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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